第86章 下山 (二)
第86章 下山 (二)
“住手!”
危懷風踹開院門後, 岑雪沖進來,看見牆根底下頭破血淋、鼻青臉腫的王玠,神色大駭, 趕上前解救人, 被危懷風抓住手腕, 往後一帶。
“無故販賣他人兒女, 自有官府處置, 諸位在這裏大打出手, 算是什麽道理?”危懷風走上前, 唇勾着,然而眼底無半分笑。
那一幫人被他踹門的雷霆氣勢所震懾,已是七魂不見了六魄,這廂被質問, 更張口結舌,饒是那歪嘴男人率先回神,吼道:“你……你是什麽人?!憑什麽闖進我老趙家!還敢把我家院門踹成這樣……你, 你賠錢!”
危懷風無視他,彎腰把王玠拉起來,往外走, 那歪嘴男人怒火中燒,劈手來攔, 被危懷風攥住腕門,掀翻在地。
“大郎!”
“相公!”
“大哥!”
老叟、婦人們叫成一團,撲向歪嘴男人,臉色已然大變。危懷風把王玠送往岑雪那兒, 回頭,目光對上地上一雙布滿驚懼的眼睛。
“明州城官署, 危懷風,買你趙家女兒的人。有事來府上談,随時恭候。”
說罷,危懷風不再停留,朝岑雪、王玠示意,在身後數道震驚的目光裏,走出趙家。
※
午後,冬風吹拂樹梢,雲層倏而厚起來,遮了日頭,破窗底下投落着陰冷的光線,幾只貓兒蹿上柴堆,看着一臉是血的王玠,喵喵亂叫。
岑雪扶着王玠在柴堆前坐下,到處找棉布,四周除那些鍋碗瓢盆外,更無布帛,她沒辦法,從衣襟裏掏出手絹,先給王玠擦拭臉上的血跡。
“公子,忍着點兒。”
王玠臉上的血是從破裂的額頭淌下來的,他人很白,大片的血糊在臉上,看着委實心驚。岑雪不敢下手太重,擦得小心翼翼,危懷風從外提着一桶水進來,看見這一幕,眼神倏而黯了幾分,放下水桶後,從岑雪手裏拿過手絹。
“我來。”
岑雪往後退開,看着危懷風大刀闊斧的手法,忍不住道:“輕些!”
危懷風眉頭微蹙,不說什麽,拿手絹往水桶裏一浸,接着給王玠擦臉。
“我讓人下山去買藥了,先忍一忍,一會兒再處理身上的傷。”危懷風正臉對着王玠,有生以來,還是頭一回這般溫柔地給一個大男人擦臉,心裏怎麽想怎麽別扭,眉頭打結。
王玠也局促,從危懷風手裏奪走手絹,偏開臉:“不必,一些皮外傷,我自己可以處理。”
危懷風盯一眼那張沾了血跡的手絹,唇角微動,笑一笑:“如何處理?燒一顆蛋,往身上敷一敷,又或是趁熱吃了?”
王玠臉色一變。
危懷風諷刺未完:“昔日在千秋宴上狂毆岐王的九殿下,今日被幾名刁民擄在牆根底下一頓猛揍,不知襄王泉下有知,作何感想。”
“懷風哥哥!”岑雪訝異于危懷風在這種時候說出這樣奚落人的話。危懷風正眼看着王玠,目光分毫不移,王玠坦然迎着,始終沉靜的神色終于有波瀾湧動,他隐忍道:“我說過了,這世上已沒有什麽九殿下。”
“是,”危懷風道,“各地叛亂,國将不國,這世上本也不需要一個只會借酒發瘋,軟弱無能的九殿下。”
王玠臉色鐵青。
岑雪在一旁看不下去,拉開危懷風,從王玠那兒拿過手絹,接着給他擦拭臉上血跡。危懷風一下又搶回來,不讓岑雪再靠近王玠,指節收緊攥住手絹,看着王玠道:“殿下始終不願出山,是因為憎惡我吧?襄王一事,你心中有恨,但是再恨也不足以讓你與那些人反目成仇。當年你自請被廢,不是想要為襄王報仇雪恨,而是不能再與那些置襄王于死地後,仍然談笑風生的至親為伍。若是我沒有猜錯,事發以後,你便已知曉西羌一案的罪魁禍首究竟是誰,或許也該知道,為何先皇在你連跪七日後,仍然要把戰敗的罪名歸咎于我父親——因為只有讓我父親做了替罪羊,他才能保住那四個見不得光的兒子——”
危懷風說及此處,旁側兩人俱是變色,王玠面頰肌肉繃緊,瞪着危懷風,眼底痛楚糾結。
“他是偏愛襄王,可是再偏心,他也不可能為了襄王廢掉另外的四位。”危懷風目光含恨,悲涼諷刺,“但我父親就不一樣了,反正人已死,鐵甲軍已敗,危家注定一落千丈。我母親一個外族人,在朝中無親無友,無權無勢,更沒有保全的價值。定罪聖旨發到她手上那天,正值我父親頭七,她看完以後,萬念俱灰,當天夜裏在靈堂裏放火自焚。殿下可知,那一日,我心裏是何感受?”
王玠目眦漸濕,放在柴堆後的雙手攥成拳,青筋凸起。危懷風接着道:“家父含冤,家母枉死,昔日家園被人毀于一旦,這一樁樁一件件,十年來我都刻骨銘心。今日,梁、慶二人為一己私欲分裂江山,我趁亂殺出,以報仇為名攻城略地,屢次上山,誠心邀你共謀天下,可是在你看來,我與那二人不過一丘之貉。各地叛亂,戰火紛飛,趙家村裏饑貧交困,有我一份功勞。你厭惡戰争,厭惡争權奪利,厭惡一切讓天下人流離失所的權謀大業,所以也厭惡我,可對?”
王玠沉聲:“你既然知曉,便不必再來找我!”
“但我要的不是名利,不是天下,是公道!”危懷風一字一頓,“我要你,要你們王氏皇族,還我父親一個公道!”
王玠瞳仁震動,眼底映出危懷風肅穆堅毅的臉。危懷風站起來,居高臨下,目光裏閃爍着壓抑的痛與哀。
“殿下或許沒有想過,你眼前所痛恨的亂世,該如何收場吧。衢州瘟疫,一半是天災,一半是戰亂人禍,腐屍成山,引發疫情。趙家村裏一片貧瘠,壯士斷腿,婦人乞讨,柳氏夫家人為争奪賣女錢財兇相畢露,是因為官府為應對戰事橫征暴斂,百姓苦不堪言。在山谷裏,城樓下,更不知有多少人家的兒郎屍骨無存!天下一日不平定,像這樣的慘象便要無休無止!莫非殿下以為,枯坐在這座破廟當中,燒蛋養貓,便可以一身清白,換來盛世太平嗎?”
王玠渾身一震,眼裏慢慢布滿血絲,危懷風嚴肅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殿下,天下已經亂了,你在這裏,護不了任何一個人,最後踩着世人上位的不是你我,也會另有其人。我景仰殿下賢名,感念當年你在神龍殿前為我父親跪上的那七日,願拼盡一切,以危家全力,輔佐你重振山河。但你若執意不願,甘心看那虛僞卑鄙的人成為這天下蒼生的君王,危某再無話說!”
“明日此時,我等殿下最後的答複。”危懷風說完,不再有猶疑留戀,轉身走出破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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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雪追出來時,發現外面天色陰晦,風卷着牆角古樹,飒然有聲。金鱗進城買藥還沒回來,騎馬走的,停在破廟外的馬車沒套馬,危懷風駐足在坍塌的矮牆前,吹着冷風,玄黑氅衣獵獵飄動。
岑雪走上來,看一眼他垂在腿側的手,那拳頭裏仍攥着她用來給王玠擦臉的手絹,因為碰過水,手背又是黑紅的,青筋鼓暴,戾氣收斂。
岑雪不知該如何勸慰他,手微擡,再次攏住他冰冷的手掌。危懷風指尖一顫,被極暖的溫軟裹住,攥緊的拳頭松開,心神從過往仇恨裏抽離。
岑雪低頭替他捂手,沒說什麽,氣氛靜谧無聲。
良久,危懷風道:“沒什麽話想與我說?”
岑雪自然是有的,可是想起他先前在破廟裏擲地有聲的那一番話,她的震驚也好,懷疑也好,全被堵在了心裏,不知該以怎樣的方式尋找出口。
危懷風見她搖頭,眼神黯然,其實,這一刻他很希望她能與他聊一聊,關于彼此的立場,關于慶王,又或是關于她在趙家村裏想提的戰亂與百姓。
他不知道先前那一番話能否打動王玠,同樣,也不知道能否打動她。
不久後,山下蹄聲飒沓,金鱗去而複返,岑雪松開危懷風的手掌,默然退至一側。
“少爺,傷藥買回來了!”金鱗風風火火,下馬以後,把藥送來。
“我拿進去吧。”岑雪主動接了藥瓶,轉身走入破廟。
危懷風回頭,手指勾着那張手絹,想起先前撞見的那一幕,吩咐金鱗:“進去,給他上藥。”
“是。”
破廟裏灌着冷風,光線晦暗,王玠仍坐在那堆柴火旁,衣衫破亂,眉眼低垂,揉着膝蓋上的一只黑貓兒。
看見又有人影走入廟裏,他擡目看一眼,接着垂落視線,面無多餘神色。
岑雪走上前,蹲下來,把藥瓶放在王玠身前,說道:“懷風哥哥先前說的那些話,可是真的?”
王玠揉黑貓兒的手微頓,接着道:“是。”
西羌一案的始作俑者是梁、慶、岐、宣四王,岑雪已從許多人口中證實——包括岑元柏,但那一案先皇竟然早有覺察,是為保全皇室名聲才執意讓危家負罪,岑雪心膽俱寒。
原來,這便是朝堂的模樣?
“我心裏有一件事,始終想不清楚答案,可否請公子為我解惑?”岑雪又開口。
“說吧。”王玠臉上依然沒有什麽情緒。
岑雪屏息:“天下之争,勝者功成名就,敗者身廢名裂,所謂成王敗寇是也。可是事有善惡,人有廉恥,是非與輸贏,究竟孰輕孰重?”
王玠眼神微動,似意外于岑雪的這一問,靜默少頃才道:“德不配位,必有餘殃。靠草菅人命走上高位的人,便是贏,也不會長久。”
“那若不這麽做的結果是輸呢?”
“那就輸。”王玠并不猶豫,拿起地上的藥瓶,起身往夫子像另一側走,“是非審之于己,毀譽聽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數。我從我心,輸又何懼?”
岑雪心神一震,望着王玠離開,心潮翻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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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懷風在廟外沒等多久,岑雪、金鱗二人便出來了,他先往金鱗看,後者很快會意,上來彙報:“殿下接了傷藥,自行在裏面處理了。”
危懷風點頭,再看岑雪,發現她一副有心事的模樣,目光又往破廟裏瞟一眼,走向她。
“在想什麽?”
岑雪擡眼,與他沉靜坦蕩的目光相撞,努嘴道:“沒什麽,回吧。”
金鱗已套好了馬車,兩人上車,沿着來時的路途回城。雲層依舊在往下壓,暖陽不複,待抵達客棧,天光已黯。
岑雪徑自往二樓房裏走,進門後,危懷風跟過來,擡手壓住要關的門。
岑雪回頭,再次與他深邃的眼神相撞。
危懷風把那張沾血的手絹還給她,岑雪接住,都忘記了這物件,沒承想他竟一直拿在手裏的。
“想吃些什麽?下樓吃,還是讓人送到房裏用?”危懷風問。
今日往靈雲山破廟走的那一趟,來回匆匆,兩人都沒怎麽果腹,這廂日影西斜,老早便餓了。岑雪報了兩樣菜名,說是在房裏用膳即可,危懷風點頭,便要走,岑雪倏地叫住他。
“如果明日殿下的答複仍然不變,你當真要綁走他?”
“對。”危懷風一臉平靜,說道。
岑雪抿唇:“那我……”
“算你一半功勞,你若想走,我不攔。”危懷風微微一笑,又是那副豁達模樣。
岑雪握在門扉上的指尖微收:“嗯。”
危懷風垂眼,踅身離開。
被岑雪提醒後,危懷風叫來金鱗,讓他先回破廟外守一晚,防止王玠那人抽錯筋,連夜逃走。
不知是不是一語成谶,當天夜裏,危懷風正躺在床上走神,房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金鱗沖進屋裏,慌亂道:“少爺,大事不好,殿下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