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游說 (三)
第83章 游說 (三)
日影西斜, 街頭攘來熙往,王玠扶着“誠心賣女”的招牌站在牆根前,不久後, 嘈雜的人群裏走來一對衣着鮮亮的年輕人。想是太出衆, 嚷着“求大善人發發慈悲”的三姐妹皆是一怔, 大眼小眼齊刷刷地轉過來, 盯着來人不再吱聲。
來的是一對年輕男女, 男人個頭很高, 青絲高束, 着一襲勁飒戎裝,外罩氅衣,腰側挎着一把鑲有金穗的寶劍,眉眼極俊, 膚色很深,一看便是在軍中磨砺過的人。他旁側站着的則是一位身披茜青色織錦鑲毛鬥篷的女郎,與男人截然不同, 雪膚凝脂,整個人白得像是粉雕玉琢,然與男人并肩而立, 并沒有顯出格格不入,反而更襯出一種“英雄美人”的般配感來。
不止是三姐妹, 便是前來圍觀的行人都被這二人吸引,看得目不轉睛。
“敢問,令愛怎麽賣?”危懷風開口,目光在三姐妹身上一轉。三姐妹觸及他視線, 紛紛腼腆低頭,蜷縮在風裏, 一臉怯相。
王玠則仍是那一副泰然臉孔,往三姐妹伸手,從矮到高輪流一指:“一百兩,二百兩,三百兩。”
危懷風笑:“閣下賣的是仙女吧。”
三姐妹聽得這聲“仙女”,臉上發臊,羞愧地埋低頭。
王玠回以危懷風一笑:“不是仙女,都是貧苦人家的女兒,良善人。貴人若是嫌價高,另外開價便是。”
危懷風也不客氣,學着王玠先前的手勢,往三姐妹從矮到高指過去:“一兩,二兩,三兩。”
衆人唏噓,發出議論聲——
“這價也砍得太兇了吧!合着那幾個‘百’都不算了!”
“貧苦人家賣兒賣女,最多也就三五兩的價錢,何況這三個小丫頭才屁大一點,買回去能做什麽?是那這當爹的先前開價太高了!”
“……”
危懷風縱着議論聲,正眼看王玠:“賣嗎?”
王玠也正眼與之相對,良久後,微微一笑:“各讓一步吧。”說着,再次輪流一指,“十兩,二十兩,三十兩。賣身的錢,全交由她們的長姐掌管。”
危懷風眯眼,往那衣衫單薄、被風吹得瑟瑟發抖的三姐妹看一眼,喚道:“金鱗。”
金鱗應聲走出來,知道是“交易”成了,恭謹地看一眼王玠,接着從腰帶裏摘下錢袋,交給那個年紀最大的女孩。
“先把人送回明州城,安置在官署。”危懷風吩咐。
“是。”
金鱗領命,上前領人,三姐妹手攥着手,回頭看王玠,臉上有彷徨與不舍。王玠輪流摸了摸三人的頭,安撫道:“不用怕,人有善惡,事有禍福,往前走,總會苦盡甘來的。”
三姐妹眼眶含淚,長姐用力牽着兩個妹妹,向王玠點一點頭後,轉身欲走,面前忽然出現一抹茜青色身影。
岑雪彎腰,把暖爐放入她小妹手裏,并不多言,只道:“天冷風寒,一切保重。”
小妹的手早被凍傷,被手爐一暖,驚喜得眼裏放光,下一刻,匆匆拿給長姐,長姐推回給她,看向岑雪,眼神不再似先前膽怯,誠懇道:“謝謝。”
岑雪微笑,目送金鱗領着她們離開。
危懷風看回王玠,開口:“閣下看着甚是窘迫,想必難處頗多,既然賣女的錢也沒拿到手,不如順便再把自己也賣了?”
岑雪正琢磨着送走三姐妹後,要如何與王玠交談,冷不丁危懷風來一句這樣的開場白,匪夷所思。誰知王玠并不惱,果然是一副好脾氣的模樣,笑笑說道:“多謝貴人,鄙人命格不好,乃是顆天煞孤星,今年又正巧犯太歲,恐會殃及貴人。”
“無妨,我命硬。”危懷風仍是笑。
王玠的笑意微僵,危懷風環視周遭,發現前方有一家茶樓,指一指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移駕前方茶樓詳談,可否?”
王玠豈會不知他意圖,算上前三回,這是此人第四次來煩擾他了。史書上記載佚事無數,最煩人的也不過是“三顧茅廬”,看來這人效仿不夠,還想要另創輝煌。
王玠心下煩躁,然而展顏笑着,應道:“請。”
※
天寒地凍,茶樓裏熱騰騰的,正是生意最紅火的時候。危懷風等人進店,花重金包下一座雅間,王玠進門後,危懷風示意岑雪單獨入內。
“你不去?”岑雪意外。
“你沒見他沖我笑時那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危懷風眼明心亮,坦然說道,“我不想招人煩,今日勞駕你代勸一回,若是成功,我踐行諾言。”
踐行諾言,即是要放她回去,并交還明州城。岑雪心頭振奮,卻發現從他眼裏反而看不出什麽波瀾,那種怪異的失落感再次襲來,斂神:“我會盡力的。”
危懷風點頭,待岑雪進門,關上房門,等在外面。
茶樓不大,雅間裏也就是三丈見方,一面楸木雕福祿壽插屏隔開裏外兩個空間,王玠在外面靠窗的茶案前坐着,手指微屈放在案上。岑雪發現他的指節清瘦而長,一看便是拈花或握書的手,她難以相信,他是如何用這手來打鐵砍柴的。
“民女岑氏,見過九殿下。”岑雪欠身行禮,聲音是一貫的柔軟清楚,“殿下萬福金安。”
王玠提壺斟茶,默然不應。岑雪接着道:“今日由我來與殿下會談。”
“姑娘該知曉,這世上早已沒有什麽九殿下了。”聽及這個稱謂,王玠淡漠反駁。
岑雪早便知道他會這樣說,從容道:“世上已無,但在有些人心裏,仍有。”
王玠放下茶盅,誠懇問道:“你是門外那人的妻子嗎?”
“……”岑雪微怔,“不是。”
“聽你們說話的口吻,還以為是一家人呢。”王玠眼神認真,一覽無遺。
岑雪啞然,鬓後微微發熱,轉念從王玠這句話裏聽出什麽——原來危懷風先前來請他出山時也是自己剛才的姿态?看他那副動辄說人“離譜”的架勢,還以為是雄赳赳、氣昂昂地來的呢。
心念微轉後,岑雪說道:“我是懷風哥哥的朋友,他知你心生厭煩,不忍再叨擾,所以勞我前來一敘。”
王玠收回目光,指指案前:“茶不錯,來喝一杯吧。”
岑雪心裏稍松口氣,猜想這應是默認願意交涉的意思,入座後,道:“能先問殿下一句……”
“鄙人王玠。”王玠因為“殿下”這一稱呼而打斷岑雪。岑雪抿唇,改口道:“能否先問王公子一句,為何執意不願與懷風哥哥共謀大業?”
“一介庶民,草莽之身,不敢肖想天下。”
“可是如今社稷分崩,梁、慶二王皆非聖主,大邺的江山,更不能落入外姓賊人手裏,王公子不願出山,難道要眼睜睜看着這天下紛亂不休嗎?”鑒于幫危懷風來勸說的身份,岑雪只能暫時把慶王、梁王定性為一丘之貉,“再者,懷風哥哥起事,并非是要奪取皇權,改朝換代,而是想為昔日枉死于關城外的危将軍與數萬鐵甲軍讨回公道。那一戰緣何慘敗,襄王殿下又究竟緣何而死,公子心裏想必清楚。”
危懷風假借王玠的名聲大造聲勢後,便已把當年西羌一役的真相公之于衆,何況王玠自請被廢,內情應該也是與那一戰相關,岑雪相信他不會不懂危懷風的意圖。
王玠微微一笑:“你說的這些,他都已跟我說過了。”
岑雪一怔,內心旋即更感壓力,心念輾轉後,幹脆說道:“實不相瞞,我乃原禮部尚書岑元柏之女,慶王如今是我的義父,我本該與懷風哥哥勢不兩立,是因被他所虜,想要回家,作為交易,今日才來幫他勸說公子。我原本想,今日無論成與不成,于我而言皆不算壞事——若是能成,則我順利回家;若是不成,則懷風哥哥假公子之名欺瞞世人,收攏人心之事敗露,王爺日後或可少掉一個勁敵。可是今日與公子相見,我內心諸多感慨。柳氏身份卑微,不幸病故,公子知恩圖報,不懼流言,為她收屍入葬,安置孤女,可見是重情重義、俠肝義膽之人,既然如此,又為何會對懷風哥哥的誠意無動于衷?難道,公子不想像他那樣,為含恨而終的故人讨回一個公道麽?”
既然先前那些态度與承諾,危懷風都已做過,那岑雪現在能做的只有先找出王玠不願合作的緣由。她并非擅長攻心的人,特別是在面對王玠這種赤誠純良的人時,她扮不出那副老謀深算的模樣,唯有以誠心換誠心。
岑雪問完,誠懇地望着王玠,眼前人黑亮的雙目裏亦是一片澄澈,不摻雜半點虛假。
“他來找過我三次,我燒了三個鴨蛋,沒有一個能燒圓。”
“……”岑雪颦眉,“何意?”
“我若與他謀事,會死。”王玠坦然而嚴肅地回答。
岑雪一時啞然,回想王玠先前在牆根底下給老婦燒蛋念咒的情形,尴尬一笑:“恕我淺陋,不知那燒蛋是何種秘術,竟可以用來占蔔算命,可靈驗麽?”
“靈啊。”王玠想也不想,應道,“那是異族秘術,我以前在平蠻縣時,從一名侗族阿姆那兒學來的。這些年來,我燒過數以百計的蛋,為各種各樣的人看過病,算過命,從未失手。”
岑雪道:“所以,公子不願意接受懷風哥哥的輔佐,是因為擔憂不能保全自身?”
王玠微微沉默:“算是吧。”
“那敢問,此命該如何破解呢?”
“破解?”王玠挑目,黢黑瞳底映出岑雪真誠的臉,心想小丫頭倒是很機靈,脾氣也很好,聽他謅這些,竟不生氣,不像外面那厮看着一臉笑,心眼裏全塞着刀。“無法破解。”他補充道。
“怎麽會?”岑雪眉目溫和,“蔔筮、易卦、相術、占星……凡是算命之術,皆有破解之法。公子命格非凡,學識淵博,既能為自己算出一劫,必然可以設法壓制。莫非,這異族人燒蛋的秘術,并不提及化解之法麽?”
王玠眼神微變,發現眼前人果然是有點手段的,保持笑容道:“嗯,不提。”
岑雪也微笑,道:“那公子不妨換一種方法來算。小女不才,略懂易卦,願意為公子一試。”
“既已算出一劫,那我避開便是,何必非要想着如何逆天改命。”王玠不傻,豈會咬着她的餌往上夠,淡然道,“人力有時盡,天意命難為。我是認命的人,不抗天意。”
岑雪便欲再勸,王玠話鋒一轉:“反倒是姑娘,既懂易卦,何不先為自己算一算?”
“我算什麽?”岑雪不解。
王玠唇角微勾着,往屋外一瞥:“算你今日究竟能否得償所願,順利回家。”
岑雪見他目光所示,想起外面的危懷風,苦笑:“我是否能如願,不都全仰仗公子的抉擇麽?”
“那,你想如願麽?”
王玠倏而反問,語氣很尋常,似是随口,然而岑雪神情一滞,聲音如被攫住。
王玠已然看出端倪,微笑道:“心意難卻,天意難違。姑娘不如便算一算,此二意者,最後孰勝一籌吧。”
岑雪沉默不語。
王玠已起身,辭別道:“天色已晚,王某家在城外,路途遙遠,就不多留了。”
※
王玠走後,岑雪在雅間裏坐了一會兒,才起身往外,推開門時,看見危懷風仍倚在牆側,抱着臂,低着頭,聽見開門聲音後看過來,彼此目光交彙。
岑雪避開,垂下眉眼,道:“對不住,我沒能成功。”
“無妨。”危懷風不以為意,安慰道,“一次而已,你能與他在裏面聊這麽久,算不錯了。”
岑雪不知該再說些什麽,腦海裏回響着王玠走前的那一句話,心緒起伏。危懷風看她的眼神漸深,先不多問,上前一步道:“今日回城已趕不及,先在鎮裏歇下,等明日再往靈雲山走一趟,如何?”
“嗯。”
岑雪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跟着危懷風離開茶樓。外面天色果然已晚,灰蒙蒙的街道上人潮四散,冬夜的風卷着蒼涼的古樹,滿地輾轉着枯敗的落葉。
“前面不遠便是客棧,走一趟吧。”危懷風往街道前方一指,提議步行。
岑雪點頭,攏緊鬥篷走入風裏,沒了暖爐,雙手很快被吹得僵冷,她揣着手,顧自捂一會兒,沒多大用處,便想攏回袖裏,旁側倏地伸來一只大手。
危懷風抓住岑雪小手,溫熱的掌心與修長有力的手指覆上來,像個火爐,極快把岑雪僵冷的手裹住。
“懷風哥哥……”
“既然叫哥哥,就先當哥哥待着。”危懷風不由分說,手上力道半分不減,目光凝視在長街盡頭,“前面左拐便到,不遠,忍一忍吧。”
岑雪本想掙開,聽得這聲“忍一忍”,莫名感受到酸澀,手被他牽着,滾燙的熱源源不斷地傳過來,仿佛那裏連着彼此的心,令人熨帖而戰栗。
危懷風走了一會兒,道:“以前聽人說,手足發冷,是氣血不足的症狀。回頭找大夫開兩劑藥,調養些時日,應能改善的。”
“嗯。”
岑雪應着,胸口裏怦然躍動,思緒淩亂。四周行人來往,驀地有小販挑着扁擔擦身而過,危懷風把岑雪拉至內側,胸膛被她臉頰撞上,一剎後,又分開。他在那一瞬間聽見胸腔裏的震動聲,手不自覺用力,接着又松開,示意她換手。
“另一只。”
岑雪乖乖擡起另一只手,放入他手掌裏,危懷風握住,往前走時,唇梢上揚。岑雪偷偷瞥來一眼,看見彼此的手交握在一起,深淺不一的膚色反差極大,讓她想起不久前的那一場狂想,耳鬓滾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