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游說 (四)
第84章 游說 (四)
“他都與你說了些什麽?”
“殿下說, 他一再拒絕你的邀請,是因燒蛋算過三次,結果都暗示他若是與你謀事, 會有性命之虞。”
“無稽之談。”危懷風發出一聲嗤笑。
岑雪也認為這理由有些難以說服人, 可是回想王玠說話時的眼神, 又不像是在成心捉弄, 便道:“殿下說那燒蛋乃是他從平蠻縣學來的異族秘術, 很是靈驗, 其中道理, 應該與蔔筮、易卦之術相類,若是能請來高人化掉那一劫,情況或許能有轉機。”
“沒說別的了?”危懷風問起旁的,似乎仍是對那燒蛋一術充滿懷疑。
“沒了。”岑雪目光微閃, 想起王玠最後問自己的那些話,有點心虛,岔開話題道, “這些年來,除你以外,沒有人來找過九殿下嗎?”
“有。”危懷風應道, “後宮、前朝,乃至先皇他自己, 都有派人來找過他,大概意思是要他服個軟,跟着來人回宮,他沒同意。”
岑雪猜測:“當年他離開皇城的原因, 與西羌一役有關?”
那些年,岑雪人在盛京, 但因為年幼,對于這一位被廢為庶人的九殿下并不熟悉,後來掌握的內情,也僅僅是他在千秋節夜宴上狂毆岐王,觸怒先皇,次日請罪時甘願被廢。可是平白無故的,他在先皇的壽誕上毆打岐王做甚?明明是清風朗月的一個人,又為何突然頹廢放蕩,屢犯宮禁?除非從一開始他便知道,蓄意謀害襄王,讓戰争慘敗的真兇另有其人,危廷不過是那一案裏的替罪羊。
“你相信這世上會有君子嗎?”危懷風沒有回答,倏而來一句這樣的反問,“‘言必忠信而心不怨,仁義在身而色無伐,思慮通明而辭不專。篤行信道,自強不息。’這樣的君子。”
岑雪本想說“信”,可是不知為何,要開口時,那一聲肯定的答複倏地堵在喉嚨裏,腦海裏莫名回蕩起岑元柏說“朝堂之上,沒有對錯,只有輸贏”的聲音。
危懷風道:“我父親戰敗那年,身死名裂,千夫所指,為我父親申辯的人或是被暗中處理,或是被威脅噤聲,他是唯一一個願意在禦前堅稱此案蹊跷,懇請徹查的人。”
那一戰,最為轟動的并非是危廷的陣亡,而是襄王的意外隕落,王玠乃是與襄王一母同胞的弟弟,本該與先皇一樣,因襄王之死而遷怒危廷,可是當所有人都在對危廷口誅筆伐的時候,他反而是唯一一個在為危廷發聲的人。
岑雪已然知道答案,眼前閃過岑元柏與慶王的臉孔,那種被大義與家族羁絆糾纏的痛苦再次襲來,她克制着心虛與忐忑,道:“所以在你心裏,殿下是君子?”
“對。”
岑雪如鲠在喉,忽然間不知該再說些什麽。其實,她早該知道的,危懷風既然願意放棄稱霸天下的機會,一心輔佐王玠,看重的便不會是名利,而是情義。他要匡扶的是公道,是正義,是人心,是一位可以讓他由衷承認的君子。
而她呢?
她與父親一樣,成為了慶王的一把刀。
那麽,慶王算是君子嗎?
岑雪想,或許從大局而言,慶王是的。他胸懷天下,任人唯賢,是一位有君子之風的上位者,但是在十年前的那樁慘案上,在危懷風的人生裏,他不是。
走神時,眼前被一座臺階擋住,裹在手上的溫暖撤開,岑雪擡頭,看見一家客棧。危懷風已收回手,指着頭頂牌匾:“到了。”
※
這一晚,岑雪睡得不踏實,次日天沒亮便醒了,後來想起來,先前危懷風每天都在這個時辰起來練劍,她則跟着起來偷看他,一天接一天的,竟養成了習慣。
客棧外是街巷,夜色罩着,仍然一片靜谧,偶爾有一兩聲雞鳴從黑暗裏傳來。岑雪不再有睡意,披衣而起後,點燃一盞油燈,洗漱梳妝,猜想危懷風大概也起身了。
果不其然,沒多久,房門被人從外敲響,岑雪開門,外面的人正是危懷風,衣冠齊整,眉眼鮮明,看她的眼神裏有些許意外。
“起這麽早?”
“習慣了。”岑雪脫口而出,說完後,倏地反應過來暴露了什麽,不及解釋,危懷風眼底漾開一笑,故意打斷,問:“想吃什麽?”
“都可以。”
“小籠湯包?”
“嗯。”
“樓下等你。”
危懷風說完,勾着那一抹笑離開。
岑雪杵在原地,臉頰發熱,腦海裏回響着那句不假思索的“習慣了”——危懷風每日卯時起來練劍,她要是也卯時起,起來以後,會在做什麽?
岑雪咬着唇,羞惱地關上房門。
下樓後,危懷風已等在桌前,面前放着兩屜熱氣騰騰的小籠湯包,看她一眼,又移開,沒多問旁的事。
岑雪的心稍微落下,默默吃着湯包,吃完後,才聽危懷風開口:“以前你隔着門縫偷喂流浪貓,都是喂些什麽?”
“糯米酥,翠玉豆糕,金絲燒麥,桂花魚條。”岑雪答完,不明所以,“怎麽突然問這個?”
危懷風不答,評價:“喂這麽精細,莫不是在供奉貓仙人?”
“……”岑雪乜他一眼,“那你都喂些什麽?”
“饅頭,窩窩頭,馕餅。”危懷風說,一副愛吃不吃的架勢。
岑雪腹诽粗糙,嘴上不說什麽,想起一會兒要去見王玠,有些心不在焉。
靈雲山位于西南方,離雲屏城十三裏路,馬車出發時,天色熹微,及至半山腰的破廟前,剛巧是辰時。
冬日的日頭很暖,柔軟的晨光透過光禿禿的枝丫灑在坡上,破敗的夫子廟聳立于山壁前,牆垣頹圮,景象蕭條,臺階前散落着一堆枯葉,廟裏靜悄悄的,想來王玠仍在睡夢裏。
危懷風沒貿然進去,往一側殘牆看,忽問岑雪:“想喂貓麽?”
岑雪微怔:“這兒有貓?”
危懷風點頭,領着岑雪往殘牆後走,盡頭處古樹參天,底下擺着木樁桌凳,幾只貓兒擠在上面,看見危懷風來,竟不躲,有睡覺的,有發呆的,有舔爪的,有互相在舔毛的。
岑雪眼眸裏掠過欣喜,意外道:“殿下養的?”
“算是吧,”危懷風感慨,“同是天涯淪落人。”
岑雪很久沒有與貓兒玩耍,這會兒一見,心裏難掩激動,想要摸一摸,又有些膽怯。
危懷風看在眼裏,朝金鱗勾勾手,接過一盒糯米酥,打開盒蓋,拿給岑雪。
糯米酥是出發前現做的,仍有餘熱,軟松松的,散開甜膩的香氣,互相舔毛的那兩只貍花貓率先看過來,眼睛瞪得圓溜溜的。
岑雪掰下一點糯米酥放在木樁桌上,被個頭大的那只貍花貓叼走,另外幾只跟着湊上來,尾巴翹得老高。
“喵,喵,喵!”
“不急不急,都有!”
岑雪笑起來,坐在木樁桌前,一次次掰碎糯米酥,輪流喂給擠在面前的貓兒。
危懷風看着她,眸底柔而亮,想象她小時候躲在角門後往門縫外撒貓糧的模樣,挑唇笑起來,小腿突然被什麽一蹭。
危懷風低頭,看見一只黑貓,翹着尾巴,仰着腦袋,央求般叫着。
“求我沒用,”危懷風往岑雪一指,“家當都在她那兒。”
岑雪聽得這句,莫名耳熱,從盒裏拿了一塊糯米酥遞過來。危懷風伸手接,酥餅很小,兩人指尖相觸,一碰後,又分開。
危懷風接過,指腹仍殘留那一點被電似的觸感,咧唇笑一笑,低頭喂黑貓。
另一頭,岑雪偷偷搓一搓手,接着掰糯米酥。
危懷風喂着黑貓,想起客院裏的那一只小黑狗,便問:“你家阿風還沒改名兒?”
岑雪心頭又一亂——“你家阿風”——這是指養在客院裏的那只小黑狗,可是她第一反應竟然是危懷風本人。
“……沒有。”岑雪悶聲應。
“這麽喜歡這名兒?”危懷風又問,聲音裏有了點不懷好意的笑。
岑雪道:“回去便改。”
“改什麽?”
“阿黑。”
危懷風擡眼,看見少女坐在木樁桌前喂貓,香腮被晨光照着,白得晃眼,他唇梢動一動:“故意的?”
“沒有,”岑雪知道小黑狗兒不過是個替代品,兩人真正在論的是身旁這個人,便道,“它本來就黑,不叫‘阿黑’,叫什麽?”
危懷風笑,知道此黑非彼黑,小丫頭拐彎抹角說他呢,便要答,身後傳來一聲:“黑鬼。”
兩人皆是一怔,轉頭看,晨光鍍在一襲破舊的棉袍上,王玠站在光裏,頭發淩亂,仍是那副潦倒模樣,然而眉眼清澈,依然有奪目的顏色。
危懷風琢磨着那聲“黑鬼”,打算論一論,王玠手一勾,底下那只黑貓往他身上一蹦,被他抱入懷裏。
兩人反應過來,“黑鬼”乃是這只黑貓的愛稱。
“該說的話我都與二位說過了,此處破敗,不是貴人該待的地方,請回吧。”王玠打了個哈欠,抱着黑貓往廟裏走。
危懷風與岑雪相視一眼,各自跟上。
“聽聞閣下不願出山,是因我命硬,恐會被我所克。為免閣下憂慮,今日我特來承諾,願以性命護閣下周全,平定亂世,成就大業。”
王玠聽得耳朵起繭,掏掏耳朵,貍花貓從身後追上來,要往他身上爬,他順手撈起一只,忽然很後悔,早知道有這樣一天,當初該收養一群惡犬看家用的。
危懷風見王玠不答,并不氣餒,接着又道:“以前聽說襄王仁德,不僅待人溫和,對待萬物生靈亦有慈悲心,開府以後,特在園內建了一座小樓,收養延福坊、慶義坊一帶的流浪貓狗。家父出征前,有幸登門拜訪過一次襄王府,回來跟我說起那座小樓時,我尚且不信,如今見閣下淪落草莽,仍不忘為荒郊貓狗遮風避雨,才算是信了。”
王玠走進破廟,把懷裏的貓兒往火爐前一扔:“我不養狗。”
危懷風跟進來,語氣尋常:“是因為在襄王府裏被狗兒咬過?”
王玠微微一怔,眼神裏閃過一絲被回憶勾起的沉痛,很快又被平靜掩埋。火爐前放着一排破舊的陶碗,裏面盛着剛煮好的稀粥,黑貓、貍花貓埋頭舔吃起來,後面的幾只貓兒跟着進來,從小到大,按着位次成排坐好,舔兩口後,沒趣兒地走了。
岑雪看一眼手裏喂了大半的糯米酥,心知貓兒是甜食吃多了,對清湯寡水的稀粥不再有興趣,有點心虛。
王玠不說什麽,等貓兒全都走後,把剩餘的稀粥統一倒在一個碗裏,頭顱一仰,喝了個精光。
“王……”岑雪目定口呆。
危懷風想說什麽,又忍住,眼神裏倏有兩分慚愧。王玠擦擦嘴,收拾地上的陶碗,危懷風先他一步,麻溜地把一摞碗收了,往外找水井。岑雪要跟來幫忙,他頭一低,湊在她耳旁小聲交代:“同他聊一聊襄王。”
岑雪會意,捏一捏被他氣息吹過的耳朵,走回廟裏。
王玠在角落裏找東西,光線昏暗,靠牆的地方堆着亂七八糟的物件,有鍋碗瓢盆,也有柴火蓑衣,不知他是在翻找些什麽。岑雪走過去,喚了聲“王公子”,聽得他答應後,才又道:“公子在找什麽,我能幫幫麽?”
“不用,”王玠從柴堆後扯出一個破舊的竹背簍,“找着了。”
岑雪見那背簍破了一角,有根背帶還是斷的,王玠眉頭微微一皺,旋即靠牆坐下,從一旁扯出幾根竹篾開始編補。岑雪發現他手法很熟練。
“想說什麽?”這次,乃是王玠主動開口。
岑雪神色微動,也不知先前危懷風交代自己的那句話他聽見沒有,略微整理思緒後,柔聲道:“襄王很喜歡小動物?”
“嗯。”
“我和懷風哥哥也很喜歡,小時候想要養貓兒,可是父母都不讓,我們便偷偷地養。”岑雪默默說着,道,“公子以前住在宮裏,應該也不能養吧?”
王玠不答,說道:“貓兒不能吃太多甜食,下次要喂,喂些饅頭、馍馍就好,要是方便,可以喂小魚幹。”
岑雪訝然,想起先前喂的那盒糯米酥,臉色一時慚愧:“抱歉。”
王玠不說什麽。
岑雪斟酌措辭,又道:“公子很懂貓兒,可是襄王殿下教的?”
王玠手指不停,竹篾從他修長的手指間飛快掠過,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是。”
“襄王殿下在府裏收養流浪貓狗的事,我小時候也有聽過,那時候就很向往,可惜始終沒有機會去看看。”岑雪聲調溫柔,“公子能與我說一說,那座小樓裏的故事麽?”
王玠垂着眉眼,淡淡道:“忘了。”
岑雪沉默,看出王玠并不想提及與襄王有關的往事,目光落在他粗糙的手指上,許多疑惑攢在喉嚨裏,卻難以再開口窺探。
修理完竹背簍後,王玠往肩後一背,舉步往外。岑雪跟出來,看見危懷風站在水井旁,袖口挽着,手上殘留水漬,似剛洗完碗。
“如何?”見王玠無視外人徑直離開破廟,危懷風走上來問岑雪。
岑雪搖頭:“殿下不太願意提及襄王。”
危懷風理解,看一眼金鱗,叫他把洗幹淨的陶碗拿回廟裏,接着又往王玠離開的方向看:“他要去哪兒?”
“下山吧。”岑雪猜測,“他沒提。”
“跟一會兒。”
危懷風猜想王玠要麽是入城,要麽是去一趟山下的趙家村,打算先跟一會兒。岑雪點頭,沿着草徑外廟外走,側目時,看見危懷風被井水凍紅的雙手。
“冷不冷?”岑雪反應過來時,關心的話已問出口。
危懷風看過來,不說什麽,攤開手掌給她,像是要她摸一摸的意思。岑雪眼睫微動,也沒說什麽,擡手握住他的手,那手掌厚而硬,果然是冷冰冰的。
“也幫我捂一捂?”危懷風有意無意的,聽着像是開玩笑,又像是認真的。
岑雪鬼使神差:“……嗯。”
危懷風笑,撤開手:“逗你的。”
岑雪握住不放,一拉一扯間,兩人倏地頓住。岑雪看着眼前被凍得發紅、冷硬似鐵的手掌,看見那黑裏透着紅的皮膚,凸在手背上的淡紫色筋脈,以及微微彎曲的、嶙峋的指節,心頭倏而一顫。
“……無妨。”岑雪垂下眼,聲音壓得極低。
危懷風沒再說話。
岑雪擡起另一只手,雙手捂住他,兩人的手一大一小,一黑一白,攏在一塊,有令人心悸的力量。
危懷風看在眼裏,突然反手,把岑雪的兩只小手一并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