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游說 (二)
第82章 游說 (二)
“叩請太清道德天尊, 為彭三郎贖回五方之魂。東起五裏,贖一魂;西起五裏,贖二魂;南起五裏, 贖三魂;北起五裏, 贖四魂;五起五裏, 五五二十五裏, 贖取五方之魂……”
四周嘈雜, 王玠的咒語卻念得口齒清晰, 聲似磬韻, 泠泠然有金玉聲。老婦在他的念咒聲裏合掌禱告,不住念着“保佑三郎”。不多時後,王玠翕動的嘴唇停下,低頭刨開爐裏的梓木灰, 取出三顆用青線纏繞的綠殼鴨蛋——頭一顆是炸開的,第二顆稍微好些,最後一顆則呈圓形。
“燒圓了, 魂回來了,老人家莫再憂心,回頭讓郎君吃下這顆蛋, 再把解下的青線捆在他手上,戴足七日, 一切災殃可消。”
王玠用紙錢把那顆燒圓的綠殼鴨蛋包起來,拿給老婦。老婦淚眼朦胧,虔誠而莊重地接下來,猶如在與王玠交接玺绶。
“多謝先生!先生法力無邊, 待吾兒大好以後,必來重謝!”老婦感激地收起鴨蛋, 從袖口裏掏出三十塊銅板,一塊一塊放進王玠身前的棕竹缽裏,放完以後,依依不舍地走了。
後面已排有隊伍,等老婦一走,下一位跟着坐上來。王玠從一側籮筐裏撿出一顆鴨蛋,繼續開燒。
岑雪與危懷風躲在巷口,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幕,愣是許久,才支吾道:“這……便是九殿下的營生?”
“之一吧。”危懷風抱着臂,眼往外瞥,“有時候也會去山上砍柴打獵,或者在城頭的鐵匠鋪裏幫人打鐵。”
岑雪怔忪,看看王玠那瘦骨嶙峋的身板,難以相信是能打得起鐵的。
“又或者……”危懷風接着道,“是在街頭擺個攤,吹拉彈唱,雜耍抛球,賣賣藝。”
“……”
岑雪如鲠在喉,難以用言語表達內心的感觸。昔日王玠聲名再狼藉,那也是金尊玉貴的人上人,是身體裏流淌着大邺最尊貴的血液的皇嗣,岑雪能想象他淪為庶人以後會與原先的形象大相徑庭,卻難以相信他會完全淪落成一介販夫走卒。
或許,這才是先前危懷風口裏的“離譜”?
“那,我們現在可要過去?”岑雪看着這樣的王玠,忽然竟不知要如何應對。
“先等等吧,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危懷風看一眼日頭,隅中,天色還早,王玠後面還有事要忙,估計不會再擺攤多久,他叫金鱗盯着人,先與岑雪回馬車裏休息。
果然,半個時辰後,金鱗來報,說是王玠收攤了,先是在對面街買了三屜小籠包,然後去了一趟壽材鋪,買了一口棺材與一些紙錢香燭,這會兒正往城外走。
岑雪疑惑:“他買這些做什麽?”
“葬人呗。”危懷風看着像是知曉些內情,但是不多言,吩咐車夫掉頭出城,跟上王玠。
岑雪猜想王玠今日來城裏擺攤燒蛋,或許是為這一樁事掙錢來的,心裏不由更唏噓,不知王玠要葬的是何人。
這一趟倒是不遠,約莫一炷香的工夫後,前行的馬車慢下來,金鱗在外低聲彙報,說是快到了。岑雪推開車窗,發現外面已是荒山,樹杪橫生,草木枯敗,天幕有寒鴉尖叫着掠過,四下冬風席卷,王玠正趕着一馱着棺材的老舊驢車,揣着手跋涉在風裏,滿頭的發被吹卷得淩亂不堪。
前方不遠處,逗留着幾個人影,俱是灰突突的一團,仿佛被蒼天壓在地上的石頭。看見王玠身影後,其中一個“石頭”騰地站起來,竟是個八九歲大的女孩,身後跟着兩個更小的女童,飛奔向王玠。
王玠從驢車上下來,抱起飛奔來的女童裏最小的那個,接着從懷裏掏出先前買的小籠包,分給饑腸辘辘的三姐妹。三人捧在手裏,狼吞虎咽地吃着,年紀最大那個忽然瞥見樹影後方的一輛馬車,臉上閃過疑惑與戒備,扯了扯王玠的衣袖。
王玠看來一眼,眉眼淡淡的,不說什麽,從女孩手裏撿起一個小肉包往嘴裏塞,接着往前走。
便在大樹腳下,放着一卷破舊的草席,裏面鼓鼓的,像是裹着一人。不遠處挖着一個長坑,四人結伴在旁邊坐下,先各自果腹,接着王玠起身,從驢車上搬來那一塊新買的棺材,再打開草席,把裏面的人抱入棺材裏。
岑雪先前被王玠那一眼看得有些心虛,這廂再細看,更驚心動魄。原來被王玠抱入棺材裏的竟是個骨瘦如柴的女人,大概二十五六歲,衣鬓齊整,面色蠟黃。三個女孩在旁幫襯着,眼裏噙着淚,看情形,那女人是她們的母親。
岑雪訝異:“他要埋葬的,是一位婦人……”
先前來的路上,岑雪一直在猜王玠是要為什麽人準備後事。自從被廢為庶人,離開皇城後,坊間再無關于他的傳聞。岑雪算過,他是十八歲離開皇城的,如今輾轉數年,已是一位二十五六歲的成年男子,要是有緣分,或許已在民間成了家。莫非,眼前這位被他抱入棺椁裏的婦人,便是他的發妻麽?
那這麽看,另外三個女孩便是他的女兒了?
岑雪心頭震動,霎時百感交集,這時金鱗湊至窗側,低聲說道:“少爺,是趙家村的柳寡婦。”
岑雪一怔,接着更是錯愕不已,危懷風從她眼神裏看出震驚,解釋道:“趙家村在靈雲山腳下,是離他住的那間破廟最近的村落。半年前,衢州疫情,大批難民逃往明州,他是其中一個,進村時,身無分文,餓倒在土牆下,是柳氏接濟了他一碗稀粥。”
岑雪啞然,登時為前一刻的胡亂猜測而感羞愧,再次看向王玠時,心頭忽然湧起一股敬意。當今世上,男女本有大防,再貫以“寡婦門前是非多”的謬論,更無多少男人敢光明正大與柳氏這樣的婦人交往。可是王玠能撇開一切世俗成見,為曾經有恩于他的柳氏收屍入殓,這樣的膽魄與大義,委實令人動容。
“先不要打擾他們,往山下退一退。”危懷風交代。金鱗點頭,拽着缰繩挪開,吩咐車夫掉頭。
視野轉換,大樹下,王玠正與那個最年長的女孩一前一後扛着棺椁往坑裏下葬,另外兩個小女童抻長手臂,努力幫襯着。岑雪看在眼裏,嚴風灌進來,眼眶倏有一點幹澀,身側伸來一只手,關上了窗。
“不是怕冷?”危懷風淡淡道。
岑雪斂神,拂開臉頰上被吹亂的鬓發,道:“柳氏是如何去世的?”
“她亡夫原是趙家村裏的一名屠夫,有酗酒打人的惡習,因她嫁來後始終生不出兒子,動辄打罵,致使她一身傷病。前年,那屠夫因醉後跌入湖澤溺亡,她一人拉扯着三個孩子,身體每況愈下,今歲突染惡疾,藥石無醫。”危懷風平靜地敘述着,回顧王玠與柳氏的那些君子之交,心裏略有波瀾。
岑雪則更是震動,許多感慨梗在喉嚨裏。亂世中,人命本賤如草芥,掙紮于草叢裏的女人,更卑如沙塵,生死都悄無聲息。柳氏若非種下善果,有王玠處理身後事,不過一卷草席葬身荒山,埋沒野草。可憐那三個女孩,長姐不過八九歲,底下兩個妹妹尚是稚童,柳氏去後,不知她們該憑借什麽在這亂世裏生存下去。
“那三個女孩兒……”岑雪欲言又止,心裏知道這樣貿然相求,有些不尴不尬,可是思及後果,終是憂心,“懷風哥哥能幫襯一把麽?”
危懷風眼神微動,倏而一笑:“你以為他會棄之不顧?”
岑雪微愕,回想起王玠那一副落魄狼狽的模樣,難以置信。危懷風的意思,難不成是說王玠會替柳氏撫養那三個女兒長大?
“且先看看他如何處置吧。”危懷風不急不緩,等在馬車裏,不久後,外面傳來熟悉的辘辘車輪聲,以及斷斷續續的恸哭,金鱗在車外傳話:“少爺,人下山來了。”
岑雪推開一點車縫,隔着叢生的樹木,看見一輛驢車從山上而來,王玠坐在前趕車,後面坐着那三個女孩兒,長姐淚眼婆娑,左右手各抱着一個啼哭不止的妹妹,想是才反應過來,剛才那一遭,乃是與母親的永別。
危懷風沒做聲,及至驢車默默從旁側駛過,即将消失,才吩咐外面的人:“跟着。”
岑雪知道他是顧及那三姐妹,不想在這種情形去攪擾人,可是這樣跟下去,不知什麽時候是個頭兒。看王玠趕車的架勢,應該是要先把柳氏的女兒們先送回村裏,莫非,是要等那以後再與王玠會面商談?
岑雪默默想着,卻發現下山以後,王玠在前頭趕着驢車,并沒有進入旁側的村寨,而是沿着先前出城的那一條官道行駛,最後,于日昳時分,再次進入雲屏縣裏。
岑雪颦眉,不知王玠意欲為何,跟進城後,又回到先前王玠擺攤燒蛋的那個街頭。四下人來人往,正是一天當中人潮最熱鬧的時候,王玠把驢車綁在一棵柳樹上後,讓姐妹三人下車,從矮到高挨個站好,接着從車板籮筐裏取出一面招牌,往前半步,立在跟前。
行人紛紛側目,看看招牌上龍飛鳳舞的大字,再看看王玠身旁的三姐妹,交頭接耳。
岑雪瞪着這一幕,難以置信。
那招牌上寫着的赫然是——
誠心賣女!
岑雪掉頭看危懷風,反見他唇角一動,嘲似的笑了一聲。
“你笑什麽?!”岑雪不解。王玠這做法,顯然與他們先前所猜的背道而馳,原以為是重情重義,要替柳氏妥善安置那三姐妹,誰知到頭來竟是拿驢車一運,把人家送進城裏來販賣!
“你以為他是想要賣給誰?”危懷風仍是雲淡風輕。
岑雪怔忪,心念突然一動,再次看向王玠。
人潮熙攘,不斷有行人在牆根前駐足,三姐妹在王玠的教導下,哭哭啼啼,悲悲切切,向行人哭喊着:“求大善人發發慈悲,買下我與妹妹們吧!”
王玠卻是瞧都不瞧那些行人一眼,手持招牌杆站着,渾然一副姜太公釣魚的泰然與閑适。
“走吧,”危懷風唇勾着,手掌按在膝上,“該到大善人登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