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游說 (一)
第81章 游說 (一)
岑雪斂神, 意外而猶疑地看着危懷風,一時竟不知是問他此言是真是假,還是去想他話鋒背後是否藏着詭計。
沉吟少頃後, 岑雪先問:“何事?”
危懷風倒是一副坦然真誠的模樣:“幫我請一個人出山。”
大争之世, 群雄逐鹿, 人才與兵馬都是各方勢力渴求的資源。危懷風擁護王玠以後, 西川劍南節度使嚴峪便在他的三寸不爛舌下倒戈, 益州、平津一帶的貴紳豪族亦前後歸順, 表示願意效忠王玠, 為昔日慘死于西羌一役的襄王、危廷報仇正名。正是因為有這些力量的加盟與支持,危懷風才能以在半年內發展成可以與慶王交鋒的一大地方勢力,他在這時候要請出山的人,可想而知不會是一般人。
“請誰?”岑雪心裏戒備着。
“王玠。”
岑雪猶被雷驚:“誰?!”
“王玠。”危懷風重複, 怕她仍是不信,補充,“昔日襄王胞弟, 被廢的九皇子,王玠。”
“你不是早就已經……”岑雪質疑,不及問完, 突然反應過來,“你根本沒有說服九殿下出山, 便打着他的旗號造反了?!”
危懷風默認。
岑雪內心五雷轟頂,難以相信危懷風竟敢做出這樣狂妄大膽的事,先前她分析他發展壯大,全是基于危家人要輔佐王玠上位的前提。要知道, 大邺畢竟是王氏的江山,縱然各方叛軍對盛京城裏的那一位再不滿, 也不敢說要取而代之,怎麽着都要推一個皇嗣來當門面,以名正言順,令人臣服——這也是在多方勢力裏,慶王會成為聲望最高、勝算最大的那一位的一大原因。
“你既然無法說服九殿下,又如何能打着他的名號四處征伐,收攏人心!你……你怎麽敢!”
岑雪越想越心驚肉跳。先皇膝下成人的皇嗣就那麽幾位,岐王、宣王早在梁王弑君以前殒命,在世人眼裏,能夠與梁王一較高下的也就是慶王一人,是危懷風對外公開當年西羌一役的真相後,世人才想起還有一位頗具襄王風采的九殿下,嚴峪這些地方勢力的倒戈,必然也是奔着王玠的身份,以及為襄王、危廷報仇的目的去的,倘若叫他們知曉這一切全是危懷風的瞞天過海之計,從頭到尾,就根本沒有什麽名正言順、替天行道,豈不是要氣得發飙?
“有何不敢?旁人又不知曉。”危懷風渾然沒有半點後怕,手肘撐在扶手上,“再說,我遲早要與他共謀,早些定個名分,有何不可?”
岑雪看着他這副不以為然的狂樣兒,胸脯起伏着,一時間,竟不知該從哪裏批駁起。危懷風看出她氣急,想來一則是震驚,二則也是為他憂慮,原先刻意板着的臉松了松,放緩語氣:“你先前不是一直想見他?與我同去一趟靈雲山,自然就見到了。”
“他在靈雲山?”岑雪仍然蹙着眉。
“對。”
“你是因為他在那兒,才要來攻明州城的?”
危懷風點頭。
從夜郎國回來以後,他便開始派人在各處打探王玠的下落,發現人在明州城,立刻便來請了。可惜一連三次,他铩羽而歸。
岑雪看着危懷風,從他眼神裏看出不加掩飾的為難,隐約還有一點失落,思緒跟着起伏起來,猜測道:“你已去找過他了,他不願意出山?”
“嗯。”危懷風悶聲應。
“那他在做什麽?”
“人在山上的破廟裏住着,風雪交加時,便在廟裏打抖;天氣不錯時,便下山尋些活計做。”
岑雪皺眉:“他為何不願意與你下山,為襄王與你父親報仇?”
“不知道。”危懷風坦言,一臉藏不住的郁悶。
岑雪知道他這态度不是騙人,不然,以他的能力與處境,早便把王玠請至府裏來了,不必來找她幫忙。
“你的意思是,要我幫你勸說九殿下出山?”
“嗯,”危懷風承諾,“你若能做到,我可以放你回去。”
這條件委實誘人,岑雪垂目思忖,沉吟少頃後,答應:“好,但我還有一個條件。”
“什麽?”
“九殿下下山後,你撤出明州城。”
“?”
這一句來得人猝不及防,危懷風瞪大眼,有點難相信她竟敢以人質的身份提出這樣的條件。
岑雪補充:“你既然是為九殿下來奪的明州城,待他下山後,明州城于你便無意義。此處往北是郢州,往南是慶王的勢力,梁王、慶王随時可以發兵圍攻,你逗留于此,早晚有一天要腹背受敵,不是嗎?”
危懷風腹诽果然是岑元柏的女兒,與人談起交易來,毫厘不讓,他啼笑皆非,許多話在喉嚨裏滾了幾遭,最後點頭。
“可以。”
岑雪又道:“空口無憑。”
危懷風氣笑,走去外間,在書案上寫完契書,畫押後,拈着張紙走進來。
岑雪接過,認真看完,折起來收好。
危懷風倏地俯身:“若人是被我綁下山的,那可不能算是你的功勞。”
“你又沒寫。”
危懷風盯那契書一眼,在被收入胸懷前一刻伸手去搶,岑雪忙護住,手抵在胸前,堪堪把他的手攔住。
擡頭時,看見的是他半威脅、半得逞的眼神。
“我知道了!”岑雪羞紅着臉,搡開他。
危懷風坐回圈椅,撥弄左腕上的銀镯,笑時,眸底閃過一點微亮。
※
次日,兩人動身前往靈雲山,坐的仍是上回去尋春園的那一輛馬車,外觀華貴,內飾潔美,但是空間并不寬裕,堪堪能并肩坐下兩個人。
危懷風沒帶什麽随從,同行的除金鱗以外,便是車夫。岑雪也沒能叫上春草、夏花作陪,原因大概是要防止她偷偷往岳城或者江州報信。
上車以後,岑雪挨窗坐着,懷裏仍揣着手爐,從始至終沒說話。危懷風似有些疲憊,仰靠着車壁假寐,也是安靜的。
岑雪起先沒發現,後來忍不住偷觑了一眼,才發現他阖着眼在休息,想來是最近太繁忙了,夜裏沒睡好。知道他在補眠,岑雪莫名自在了些,再往他臉上看時,目光不再閃爍,發現他的睫毛又黑又密,不算很長,可是密匝匝地壓下來,便有點讓人難以挪開視線。
岑雪看了一會兒,移開眼,不知為何,想起養在屋裏的小狗崽兒阿風來。這些天,阿風已能睜開眼到處爬了,大眼睛圓溜溜的,竟然是與危懷風差不多的琥珀色。不過,小狗崽兒似乎是沒有睫毛的?
岑雪正想着,馬車突然一個颠簸,她肩膀一痛,竟是危懷風撞上來了。
“抱歉。”被驚醒後,危懷風立刻坐正,懶懶地揉了揉下巴。
岑雪扶着肩膀:“沒事。”
“沒撞疼你吧?”危懷風放下手,看過來。岑雪嬌軀纖薄,今日披着件茜青色織錦鑲毛鬥篷,頸窩間有清淡馨香。剛剛那一下,他嗅到了。
“不疼。”岑雪也放下手,揣着手爐端坐起來,以為危懷風要重新入睡,誰知這人目光炯炯地瞄過來,一聲不吭的,明顯是在看她。岑雪疑惑,不知他又是在幹什麽,便在忍不住要打斷時,才聽他開口:“你很怕冷?”
“……嗯。”岑雪應。
危懷風看着那手爐——确切說,是看捧着那手爐的一截凝雪似的柔荑:“小時候沒發現啊。”
岑雪屈指,指尖壓在爐上動了動:“小時候愛動,身體要強健些。”
“現在身體不好?”危懷風立刻問。
“不算不好,但是……天冷時手腳會涼,暖一暖就好了。”岑雪有點局促,不太想再與他聊年少時的往事,否則又要在心裏牽扯出不該有的漣漪,思及這一趟要辦的事,便問道,“不知九殿下是個什麽樣的人?”
危懷風答道:“離譜。”
“……”岑雪懷疑自己沒聽清,“什麽?”
危懷風便又重複一次:“離,譜。”
岑雪抿住嘴唇,想起坊間關于王玠的那些傳聞,什麽忤逆先皇,什麽金迷紙醉,什麽當衆毆打皇兄……坦白說,是挺狂浪不羁,最後他自請被廢,成為大邺有史以來第一個淪落市井的皇嗣,便更是離經叛道,危懷風說的“離譜”,想來便是指這一層含義吧。
岑雪于是換一種說法,接着問道:“那殿下的脾性如何?可是個方便相與的人?”
危懷風這人天生愛笑,雖然人也有狂的一面,可是待人接物還是很妥帖的,不是那種一言不合便揮拳頭的莽夫,他接着三次請不來王玠,岑雪懷疑,此人脾性或許很是古怪,為人太有鋒芒,不便相與。
誰知,危懷風道:“脾氣很好,待人很溫柔,是十裏八鄉都會誇獎的好鄰居。”
“……”岑雪越發困惑,“那懷風哥哥為何請不來他?”
“因為他不願意。”危懷風率然說着,目光掠過來,似是而非的,像在指桑罵槐。
岑雪一下想起昨天與他交易時,他說的那句“可你也不願意留下”,心虛地閃開視線,心想他倒也是很尊重人,不是那等強取豪奪、自私自利之徒,敲打他兩次,他便知道斂着爪牙,不來冒犯人了。
念及此,心裏那股莫名的悵然又有些冒頭,岑雪壓下去,道:“他現在是在靈雲山上嗎?”
“不在,在山下做事。”危懷風道。
“做何事?”
“去看看便知道了。”
馬車辘辘而行,出城以後,果然不是奔上靈雲山,而是沿着山腳,來到一座名喚“雲屏”的小城鎮,城裏車水馬龍,民熙物阜,煙火氣十足。
為不打草驚蛇,進城以後,兩人下了馬車。岑雪揣着手爐,跟着危懷風走過街頭,繞了兩條長街後,抵達一處人來人往的鬧市。四周有屠宰場,有菜場,以及各式各樣的攤鋪、店鋪,吆喝聲、交談聲夾雜着吵架聲在耳後此起彼伏,聒成一團。
危懷風領着岑雪先往巷裏躲了躲,耳根稍清淨些許,岑雪目光轉着,不知王玠人在何處,忽見危懷風伸手朝菜場斜對面的方向一指。
岑雪看過去,發現一人坐在牆根底下,木簪束發,形容瘦削,身着一襲顏色灰敗的石青色棉袍,攏着臂,塌着腰,幾绺發絲飄在風裏,一副落魄潦倒的窮酸樣。
饒是事先有所準備,看見這樣的面孔,岑雪仍然驚心:“那人便是九殿下?”
危懷風點頭。
岑雪唏噓,難以想象昔日一身傲骨的天潢貴胄,會淪落成眼前這般,屏息再看,又見他面前擺一個破舊火爐,上面烤着顆蛋,往外冒煙。火爐前,坐着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婦,低頭盯着那一顆被烤的蛋,目光哀切而虔誠,不時合掌抵額,似在祈禱些什麽。
王玠則專心地烤着蛋,嘴唇翕動,仿佛在念着什麽咒語。
“他在做什麽?”岑雪疑惑道。
“燒蛋。”
“……什麽?”岑雪沒明白。
“就是拿一顆蛋在火爐裏烤,幫人祛病消災,算命占蔔。”危懷風解釋,“一種招搖撞騙的行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