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賞梅 (四)
第80章 賞梅 (四)
危懷風這兩日又去了一趟城外靈雲山, 跟前兩次一樣,除一肚子氣外,什麽都沒帶回來。
倒是金鱗那裏收了一份西陵城發來的密信, 危懷風打開, 看見樊雲興在上面吹須瞪眼地質問王玠究竟要什麽時候才能抵達西陵城, 默默把信折了, 讓金鱗扔進火盆裏燒掉。
處理完軍務, 返回客院時, 已是這一天的黃昏。數日天晴後, 冬陽已融化了滿院雪泥,光禿禿的枝杪橫伸在牆頭,往檻窗上投落參差不齊的灰影,危懷風沒換戎裝, 從月洞門那頭闊步走來,甫一擡頭,便先朝主屋看。
外面沒人, 倒是裏面語笑喧阗,很是熱鬧的樣子,危懷風眉峰微動, 放緩腳步,打簾而入後, 便聽得一人道:“阿風來啦!”
危懷風:“?”
這聲音有些耳熟,但明顯不是岑雪,再者岑雪一向乖乖喚他“懷風哥哥”,什麽時候喊過“阿風”這樣黏膩的稱呼?
正費解, 槅扇裏又傳來那人聲音,歡喜道:“阿風, 快往我這兒來,乖乖的,我給你喂奶喝!”
“……”
什麽玩意兒?!
危懷風垮着臉,舉步走入槅扇裏,看見岑雪、春草、夏花主仆三人圍在鋪滿褥墊圈椅前,裏頭趴着只巴掌大的小狗兒,眼都沒睜開,黢黑一團,費力地伸着狗腿子,東倒西歪。
夏花手裏則捧着一盅熱乎乎的奶,催促着小狗兒往她的方向挪,那一聲聲的“阿風”正是出自她的口。
危懷風算是看明白了,咬着牙站定,夏花又一聲“阿風”要喚出來,突然察覺身側來人,擡頭一看,差點吓潑了捧在手裏的一盅熱奶。
“大……大當家!”夏花舌頭打結,看危懷風一襲戎裝,英姿過人,又改口,“大将軍!”
春草忙也站起來行禮,知道先前那幾聲“阿風”都被聽去了,心裏七上八下。
危懷風倒是一臉笑,盡管皮笑肉不笑的,但語氣聽着還算溫和:“誰取的名兒?”
Advertisement
“我。”岑雪應答。
危懷風點頭:“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阿風,好名兒。”
岑雪狐疑,擡眸觑他一眼。春草、夏花二人識趣地退下。內室裏燃着幽淡熏香,是岑雪愛用白芷,散在暖烘烘的屋舍裏,本是清淡高雅的香氣,也憑着這暖多出兩分旖旎來。
危懷風俯身,問:“敢問,我又招惹你了?”
岑雪耳朵上拂來熱氣,轉開臉,看向別處:“你自己清楚。”
危懷風哂笑,在她身旁的繡墩上坐了,心裏飛快地琢磨。上次逛梅林她生氣,是因頭一天夜裏他借着酒勁親了她,後來又以給岑元柏傳信為條件要求她陪着逛梅林。可是那天以後,他轉頭便吩咐金鱗把給岑元柏傳信一事辦了,因為在外忙,也沒有再冒犯她過,她何至于發這樣狠的脾氣,要把他當狗崽兒來喚?
眼神動着,危懷風看向那狗崽兒,心裏某處倏而一亮,想起那天回官署的一茬,哭笑不得。
“小雪團,你是不是冤枉我了?”
岑雪本來等着他醒悟後道歉,誰知等來這樣一句,悶悶不平的,倒像是他受了委屈,便沉默着不回。
“人家本就一身雪白,我叫聲‘雪盧’,不可嗎?”危懷風用着商量的語氣。
岑雪道:“那如你所說,君子之德風,‘阿風’既是個好名兒,我用來喚這小狗崽兒,也不無不可。”
“是。”危懷風承認,一副好脾氣的模樣,“只要你喜歡,自然是想怎麽喚都行。”
“……”岑雪又觑他一眼,看他并不惱了,反而一臉要哄人的耐心,心裏那點不忿散了些許。
危懷風繼續保持那副好脾氣:“那依你看,‘白盧’如何?較之‘雪盧’,是否更妥帖些?”
岑雪于是更沒有再生氣的理由,垂眸應:“嗯。”
危懷風笑一聲,滿是無奈與寵溺。
岑雪耳根又微微發燙,氣是順了,可是仍然想不通一事:“你為何總是要騎白馬?”
以前危懷風是危家寨的大當家,不用參與戰事,以白馬雪稚為坐騎尚且合理。可是武将在戰場上征伐,動辄浴血,為不紮眼,大多騎的都是毛發黑亮的汗血寶馬,骁勇不說,戰後也方便清洗。危懷風可倒好,□□一抹雪白,像生怕旁人認不出他似的。
“為何總要騎白馬?”危懷風重複着岑雪的話,坦誠道,“因為好看啊。”
“?”岑雪難以相信是這樣的理由。
危懷風戳一戳圈椅上的小黑狗崽兒:“你不覺得這家夥要是只白的,會更招人喜歡?”
小黑狗本來都快站起來了,被一戳,四仰八叉地倒下。
岑雪扶起來,颦眉道:“哪有?”
“哦?”危懷風笑笑,順着杆爬,“聽你這語氣,倒像是更喜歡黑的?”
岑雪一下聽出這話聲裏憋着的壞勁,抿唇不語,垂頭時看見危懷風放在圈椅上的手,又寬又大,膚色很黑,與她瓷坯般的白形成鮮明的對比,她忽然不敢想象這兩只手要是握在一起,會呈現怎樣驚心的畫面。
危懷風不知她心裏所想,屈指敲着褥墊,手背繃起淡紫色的筋。他看她颔首不答,頰畔微紅,猜想是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羞了,鑒于上回“霸王硬上弓”的教訓,沒再撩撥,看回被扶正的小黑狗,聊道:“它娘生了幾個?”
“四個。”
“都是什麽顏色的?”
“一個黑的,三個黑白相間的。”
危懷風若有所思:“爹是白狗兒?”
“嗯。”
危懷風皺眉,這回是着實有些費解:“一只白的都生不出?”
“……”岑雪啞然,也不知道他這憤懑的語氣是在不平什麽,不過猜想他人黑,愛白,聽狗娘沒能生出小白狗是不順心的,便暢聲應,“嗯,一只白的都生不出!”
危懷風眉峰一聳:“生不出就生不出,這麽大聲做什麽?”說着,又補充,“我爹肌肉玉雪,人喚‘玉殺神’,也沒能讓我娘把我生白嫩些,很正常。”
“……”
岑雪簡直無語,明明是聊狗,怎麽就扯到人去了,還要搬出危廷夫婦來現身說法,登時無言以對。危懷風看着她略有些呆的反應,倒是頗滿意,又伸指在小黑狗腦袋上一戳,咧嘴笑了。
※
當夜,危懷風照舊留在主屋裏與岑雪一塊用晚膳,可惜用完膳後,便回了廂房裏沐浴就寝,沒與岑雪多待。
角天伺候完他洗浴,替他晾發時,多少遺憾:“少爺怎麽不在主屋裏多待一會兒,您這兩日忙着去靈雲山,沒陪在岑姑娘身旁,她今日席間都不怎麽同你說話了。有道是打鐵要趁熱,您才跟她親熱起來,可不能半途而廢啊。”
危懷風仰靠在一方坐榻上,合眼假寐着,本來無甚反應,倏地反問:“你哪只眼睛看見我跟她親熱了?”
角天手一抖:“呃,熱絡,熱絡!自從上回夜郎國一別後,少爺心裏便一直念着岑姑娘,這回好不容易把人尋回來,當然要多聯絡下感情,趁早把婚事定回來。不然老這麽拖着,夜長夢多不說,叫人家心裏失望,可就是罪過了。”
危懷風扯唇,心想她才不會失望,念頭轉悠着,神色又靜默下來。論趁熱打鐵,他比誰都想,可是岑雪那顆鐵一樣的心,委實不是熱兩下就能打得動的。像上回,兩人親得你侬我侬,瘋狂火熱,他差點都快把持不住,她沒醉,全程從抗拒到順從,一顆心分明是裹着他的,可是事後再見面,偏就要冷着一張臉,話裏話外提醒他不要再癡心妄想。
危懷風自認算是很規矩的人,至少對待她,那些狂浪的念頭不知被壓了多少遍,可就算是這樣克制,也沒能與她按照設想裏的方向發展。相反,要是就着她那一套悲觀的理論,他倆遲早要漸行漸遠,背道而別。
念及此,忽然便有些心急火燎起來,危懷風仰躺着,凝視着橫梁上的光影,臉色逐漸嚴肅。
既然“霸王硬上弓”對她沒多大用,那就只能來另一招了。
※
冬日的夜一貫好眠,岑雪卻在天蒙蒙亮時被一陣飒飒的聲響吵醒,本是不打算理會的,倏而想起什麽,披衣走至窗前悄悄一看,發現果然是危懷風在院裏練劍。
以前在夜郎國行宮裏時,危懷風便在她窗前練過劍,不過那時候是夏天,天亮得早,人也短眠,聽着聲音醒來,不會有多少被打攪的煩悶,現下隆冬時節,天又還是黑蒙蒙的,被他以這樣的方式吵醒來,很難沒有微詞。
岑雪默默腹诽,眼卻偷觑着窗外沒動,冬日天灰,古木凋敝,四下皆是奄奄一息的,唯獨危懷風像一棵迎着勁風生長的樹,手裏劍氣激蕩,周身皆是意氣風發的蓬勃生命力。
坦白說,在岑雪見過的男人裏,危懷風無疑是最英俊、最吸引人的。盛京城裏的人總說徐正則豐姿如玉,郎豔獨絕,姿容可堪“盛京第一美男”,可是在岑雪看來,那樣的姿容總是少了一些力量。反而是危懷風,一身桀骜不馴的骨,像棵勁松,風吹不斷,雪壓不倒,又狠又狂,令她心動。
如果不是有難以逾越的鴻溝在,能與這樣的兒郎在一起,從兩小無猜,到厮守終身,必然是一件可以傳為佳話的幸事吧。可是陰差陽錯,命運弄人,她與危懷風注定只能擦肩而過。
岑雪黯然一嘆,合上窗縫,走回床榻躺下,再次起來時,已是天光大亮。角天招呼着送早膳的侍女進來,膳食上桌後,菜肴與往日相比,竟少了一半。
“少爺說,從今日起,便在前廳裏辦公,不來與姑娘用膳了。”角天一本正經地解釋着,“姑娘慢用。”
岑雪一怔,有些措手不及,回想天蒙蒙亮時在窗前看見的一幕,試着問:“他最近很忙?”
角天說道:“倒也不是,只是少爺說總來姑娘這裏坐着,傳出去不大好,所以便不來了。”
岑雪意外,想不到他竟突然顧及起名聲來,想起昨日見他,他還是一副混不吝的臉孔,心裏多少奇怪。
難不成是那天在尋春園裏說的話他聽進去了,知道彼此定然沒有善果,所以決定要聽從她的建議,不再貿然強求了?
這麽想着,心裏莫名黯然,岑雪不說什麽,笑一笑後,颔首用膳。
這天以後,危懷風果然不再來見岑雪,只是人仍舊歇在廂房,約莫亥時以後才回,次日卯時起身,趕在天亮前,在院裏練上一個時辰的劍。
岑雪唯一能見他的時刻,竟成了這天亮前的隐秘一時辰,事後想起來,當真羞人得很。
又一日,天色灰蒙,冷風不住地刮,窗外枝杪唰然作響。岑雪坐在屋裏,百無聊賴地逗着小黑狗玩,槅扇外倏地傳來腳步聲,一人音色散漫地道:“果然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這才幾日,都能走了。”
岑雪擡頭,看見危懷風,心神一動。
危懷風走進來,擡手在小黑狗腦袋上一撓,他仍是戎裝在身,肩後披着玄黑氅衣,裹着風,散開冷硬氣息。
岑雪莫名感到一絲陌生,然因他來,又有微妙的喜悅在心底蔓延,一時五味雜陳,悶着聲兒道:“你怎麽來了?”
“劫走寶藏那批黑衣人是梁王暗衛的事,我已派人轉告給你父親了。岑家那邊也派了人來交涉,說是要用三千兩白銀,換你回去。”危懷風并無多餘的反應,說完後,就近在一把圈椅前坐下。
“你答應了?”不知為何,岑雪心頭急跳了一下。
“在考慮。”危懷風神色淡淡的,臉上沒有往日的笑意,而是一副正經談交易的态度,“三千兩而已,誠意不太夠,若是能有一萬兩,我可以答應。”
岑雪又一愣,那種陌生感更強烈,思忖少頃後,道:“岑家沒有那麽多錢。王爺要顧全大局,也不可能拿這麽多錢來換我。”
岑家原先是豪族,可是大亂以後,匆忙外逃,豈還有昔日光景?那三千兩白銀,估計已是岑元柏傾其所有。
危懷風眉頭微皺,臉色頗顯為難,岑雪看他半晌不說話,心潮起伏,道:“你願意放我走了?”
危懷風無奈一笑:“不願意。可你也不願意留下,不是嗎?”
岑雪沉默,想要說是,可是聲音在喉嚨裏反複滾着,進了死胡同似的,找不着出口。
危懷風偷觑着她,目光一轉,道:“這樣吧,你另外幫我做一件事,我放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