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賞梅 (三)
第79章 賞梅 (三)
大半年沒見, 周俊生的個頭要比以前高了許多,人的精氣神也大有長進,雖然話仍是不多, 但是眼裏的光明顯更亮了。
岑雪與他聊天, 得知危懷風起事以後, 他在母親蘇氏的鼓勵下參了軍, 成為了鐵甲軍新兵裏的一員, 這次想着要來外面歷練一二, 便随着危懷風來了明州。
岑雪聽完, 回想起危家寨裏的那些人與事,恍惚有隔世感,細想起來,竟還有一些懷念。可惜, 時過境遷,那樣的時光注定是回不去了,便如她與危懷風的少年。
假山洞在梅園的西南角, 挨着白牆,旁側是花木葳蕤的曲廊,因着栽種在四周的梅花都沒盛開, 并無什麽人跡。岑雪跟着周俊生及另一位同僚走至洞口,探頭往假山裏一看, 果然發現裏面蜷縮着一圈黑影,狗兒看着是成年的,體型頗大,吐着舌頭不斷哈氣, 耷拉的圓眼裏滿是疲憊與掙紮。
岑雪蹙眉,盯着狗兒的身下, 隐約看出些什麽。周俊生與那同僚相互合作,一人跳進假山洞裏,一人在外接應,救出黑狗後,那同僚驚喜道:“嘿,竟是只懷孕的母狗兒!”
周俊生單手撐在假山上翻出來,看見黑狗鼓囊囊的肚皮,更着急:“快送屋裏,先給它暖一暖,再喂些米湯喝!”
岑雪看他兩人忙手忙腳,又茫然發現四周并無可供取暖的房屋,便說道:“我車裏有暖爐,去那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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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懷風留在梅林裏,借着岑雪的勢頭數落完顧文安的那一計後,心裏稍微舒坦了些。後者則積了一肚子委屈,不甘心也難以置信:“不滿意?不滿意今日還來與将軍踏雪尋梅?将軍這一臉春光,可也不像是沒讓人家滿意的模樣。”
危懷風從他這玩笑話裏聽出一種混賬的形象,本是想斥的,可想起昨晚的自己,承認是有些混,便改說道:“下回見着人,不要叫‘夫人’,稱呼‘岑姑娘’便是。”
顧文安心說“此地無銀三百兩”,哼道:“那将軍得多争氣,盡快叫我喊上一聲名正言順的‘夫人’。”
危懷風笑,舉步往六角亭裏走,顧文安看他沒去找岑雪,便知是有正事要與自己聊,整理情緒跟上來。
果然,甫一入亭坐下,危懷風便道:“那一位,最近在做什麽?”
顧文安瞄一眼亭外:“前兩日風雪襲城,這時候,應是什麽都做不了,只能縮在那破廟裏打抖。”
危懷風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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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文安接着道:“不過今日天晴了,待雪融後,估摸着又會下山,在城裏尋些活計做。”
危懷風更說不出話來,向來明朗的眉宇間籠上一層愁緒。顧文安知他心憂,寬慰道:“昔日昭烈皇帝相中卧龍,也是三顧茅廬以後,才勉強把人請出山的,将軍這才兩次,不急。”
危懷風愁眉不展,想起那人,心裏總是壓着塊石頭。他本身并不是很強硬的人,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做逼迫人的事,可是這個人關乎大業,再請不動,可就只能掄刀往他脖頸上架一架,來一出硬的了。
念及此,危懷風倏生郁悶,怎麽他相中的人,偏就一個賽一個的倔呢?
聊完正事後,危懷風去找岑雪,得知人已回馬車,有些疑惑,及至上車後,看見眼前一幕,才後知後覺岑雪要與周俊生一塊去救狗兒的意圖。
周俊生及那同僚已走了,想是車廂逼仄,不便與岑雪同處。現下,暖烘烘的車廂裏飄着米湯的香氣,岑雪坐在原位,本該屬于他的座位上躺着一只黑不溜秋、吐着舌頭的大狗,底下放着小半碗米湯,以及一盤不剩多少的馍馍。
“敢問,”危懷風壓着眉眼,“你打算如何安置我?”
岑雪心虛道:“這只狗兒有孕在身,已快要分娩了,先前被凍得奄奄一息,我與俊生不忍,所以才讓它在褥墊上躺一會兒,不是有意要搶占懷風哥哥座位的。”
危懷風看她答非所問,笑一笑,懶得周旋了,踅身下車來,走至車窗一側,擡手叩窗。
岑雪打開,看見他側着身挨過來,掀眼問:“你就這麽不想與我待在一塊?”
岑雪閃開視線:“懷風哥哥多心了。”
危懷風接着笑:“那就是想?”
岑雪更窘,臉別開,耳根往耳尖全是粉紅的。危懷風看在眼裏,往一旁喊金鱗,金鱗應聲趕來,危懷風道:“讓雪盧來一趟。”
“是!”
金鱗領命離開,岑雪聽着“雪盧”這名兒,眉尖微蹙,不及深究,危懷風下颔輕擡,示意車廂裏趴着的那一團黑影:“你要養?”
“沒有。”岑雪否認,解釋道,“它眼下虛弱,先休養一會兒,回頭俊生會抱走的。”
“他一天到晚要訓練,哪有工夫養?”危懷風否決周俊生要養狗的決定,“還是只臨盆的,回頭生一窩狗崽,他顧得過來?”
岑雪沒接話。
危懷風道:“你多久沒偷偷養貓了?”
岑雪小時候喜歡貓,可是岑元柏與杜氏不讓養,她便隔着一扇府門,偷偷給外面的流浪貓撒糧。岑雪怎會聽不出危懷風的意圖,他先說周俊生沒工夫養狗,後問她多久沒再養貓,明顯是要她把這狗兒認下的意思。
這狗兒是從明州尋春園裏撿的,她要是養,便是做了這狗兒的主人,在這明州城裏有了一樣牽絆。回頭一窩狗崽生下來,客院裏熱熱鬧鬧的,更是可以讓人産生歡笑滿堂、其樂融融的錯覺。
岑雪不想上這當,幹脆道:“我不養狗。”
“我問貓呢。”危懷風視線掠過來,一臉不承認暗藏心計的态度,舌頭順着風向轉,“不養狗,意思是想養貓了?”
岑雪腹诽好難纏的人,看着別處,婉拒道:“貓撓人。”
“小奶貓乖得很,不弄疼它,不發脾氣的。”危懷風現身說法,沒有要放棄的念頭。
岑雪不想再與他糾纏這個問題,岔開道:“今日來尋春園裏的官吏很多?”
“嗯。”危懷風應,知道這是要換話題了。
果然,岑雪道:“園裏碧瓦朱甍,雪胎梅骨,的确是個風雅的地方。聽聞九殿下昔日也是一位喜歡吟風弄月的人物,今日有這樣的勝景,想必他也來了吧?”
危懷風聽他提起王玠,臉色微變,唇梢仍勾着:“怎麽突然提起他?”
岑雪道:“你以擁護九殿下登基的名義起事後,四方雲集響應,可見殿下聲名斐然,令人神往。他是襄王胞弟,衆多皇子中,與襄王關系最為親密,或有當年襄王的風範。這樣的人物,我自然想見一見。”
危懷風不說話。
岑雪敏銳道:“他不在明州嗎?”
“在。”危懷風回答,眼底掖着那一點似是而非的笑意,手肘搭在車窗上,靠過來,一副要暢談的姿态,“想聊他?”
“嗯。”
岑雪不否認,自從被擄以後,王玠此人便神神秘秘的,金鱗從來不提,角天說不清楚,危懷風則說人在明州。可要是人真在明州城裏,角天又何至于說不清楚?難不成角天都沒見過王玠?
岑雪斂神,要聽危懷風好好聊一聊此人,誰知他話鋒一轉:“三言兩語難以說盡,回府後,煮酒敘談可否?”
“……”岑雪悶聲,“不必了。”
“淺酌兩杯,我不多喝。”
岑雪擡手關車窗。
危懷風反應快,往外躲開,盯着那一扇無情落下的木窗,摸着鼻梁笑了。
岑雪悶着臉坐在車廂裏,因危懷風避而不談王玠,越發感覺這裏面有些疑點,思忖時,外面傳來蹄聲,金鱗去而複返。岑雪想起危懷先前說的那句“讓雪盧來一趟”,心思微動,聽得外面交談聲響起,悄悄撥開車窗往外看,發現金鱗帶來的果然不是人,而是危懷風那一匹新的坐騎!
那坐騎一身雪白,唯鬃毛微微泛金,跋涉在日光與雪地中,宛如天神戰馬,散發光澤。岑雪上次沒問過名兒,這廂得知馬兒竟被危懷風喚做“雪盧”,心裏頭一下像被打翻了五味瓶似的。
先是“雪稚”,後是“雪盧”,在外人看來或許是因為馬呈雪白色,可是危懷風明明知曉她叫“岑雪”,又開口閉口喚她“小雪團”,居然還給坐騎以“雪”取名,一次是巧合,兩次可就是太欺負人了!
抵達官署後,馬車停下。周俊生早便等在門外,見車停穩,趕緊上來接狗兒,因為獨臂抱狗不方便,特意準備了一個籮筐,裏面鋪着棉墊,又厚又軟。
危懷風已下馬,把馬鞭扔給金鱗,看見周俊生這模樣,要來幫忙,誰知剛上前,岑雪便已抱着狗兒出來了。
“想是快要生了,早些請個獸醫來看看。”岑雪柔聲交代,彎腰把狗兒放入籮筐裏。
周俊生單手摟緊籮筐,低頭看裏頭已恢複些神采的狗兒,笑着承諾:“嗯,岑姐姐放心,我會照顧好它的!”
危懷風看他二人這和諧的畫面,莫名看出些姐弟的溫情,不再打擾,等周俊生走後,才走上來道:“真不留着養一養?”
岑雪看都不看他一眼,下車以後,掉頭走入府門。
“?”
危懷風挑眉,問金鱗:“我又招惹她了?”
金鱗撇唇,開解道:“岑姑娘今日心情一直不佳,大概是有煩心事,回頭少爺哄一哄應該就好了。”
危懷風琢磨着“心情一直不佳”、“煩心事”,郁郁寡歡。
看來,“霸王硬上弓”這法子是有點不大行啊。
※
數日後,周俊生來報喜,說是那黑狗昨晚上順利分娩了,生下了四個小狗崽,三個黑白相間的,一個純黑的,想來狗崽的爹爹是只大白狗。
周俊生帶來了那只純黑的小狗崽,小小一團,巴掌點大,眼都還沒睜開,毛也沒多少,像只小老鼠似的,夏花差點沒敢碰,躲在春草身後。
“岑姐姐,少爺軍務繁忙,不能每日陪伴着你,這只小黑狗,你留着養吧,平日裏也多個伴兒!”
岑雪本來是不打算要養狗的,可這一次,卻接受下來,謝過周俊生後,讓春草把小黑狗兒收下。
外面天寒,小黑狗兒自然得先放在屋裏養,春草抱着小狗兒進來,倒是挺喜歡的,笑着道:“姑娘,先給取個名兒吧。叫什麽好?”
岑雪二話不說:“阿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