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賞梅 (二)
第78章 賞梅 (二)
角天在廂房裏為危懷風鋪完床後, 倚在窗前張望。月色明朗,樹影掩映的歇山頂主屋在雪月交輝裏燃着一團昏黃,窗牖上隐約映着兩道人影, 原本隔着一方案幾, 而後突然靠近。
角天捂住嘴, 挪開眼不敢再看, 試着想象那窗內的情形, 抖着肩膀偷笑起來。笑了一會兒後, 角天再往那裏看, 窗牖上卻已不再有半個人影,房門被人從裏推開,有人走了出來。
角天趕忙關上窗戶躲回屋裏,撫一撫床褥上的褶皺, 又撥一撥暖爐裏的炭火,聽見開門聲,整理神态前往迎人。
“少爺!”
危懷風心情顯然很好, 唇梢彎着,眼眸裏藏着一貫少見的柔軟,俊臉上有可疑的酡紅, 進來後,開口便問:“有解酒湯嗎?”
角天稀奇, 以往危懷風宴飲,從來不要解酒湯,因為酒量好,不會醉, 這廂不由多嘴一問:“少爺醉了?”
危懷風腳下一轉,仰躺在床上, 姿勢散漫而孟浪:“昂。”
角天意外,想起先前偷窺發現的那一幕,有所會意,捂着嘴走了。
※
大雪後,天地銀裝素裹,晨曦鋪灑在潔白的枝頭,微風拂動,抖落簌簌積雪。夏花走入主屋,發現岑雪已起身,獨自坐在鏡臺前,梳着一頭及地的如瀑烏發,訝異道:“今日天冷,姑娘還起這麽早?”
岑雪眉睫微動,看着握在手裏的一截秀發,悶悶“嗯”一聲。夏花聽出她聲音有異,走上前來,看見她未施粉黛的臉透着疲倦,眼睑底下更有一層青,不由皺眉。
“姑娘昨夜沒睡好麽?”
豈止是沒睡好,危懷風走後,岑雪幾乎是沒睡。
思及那背後的緣由,岑雪心亂成麻,不敢再回憶相關的畫面,胡亂應一聲。夏花從她手裏接過梳篦,替她通發,猜想或許是與史雲傑戰敗身亡,慶王攻伐明州城失敗相關,便寬慰道:“姑娘被擄的事,老爺一定知曉了,不管多難,都會設法來營救。至于危大當家這邊,顧念着昔日情分,想來也不會如何為難姑娘,姑娘且當是在這裏休養一段時日。”
岑雪想起危懷風昨天夜裏借着酒勁的狂狼與霸道,心想要是這樣休養下去,後面不知會發生什麽,心裏頭戚戚然的,說道:“那日在夜郎關城外劫走寶藏的黑衣人是梁王的暗衛,我需要盡快把這個消息傳給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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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行以饕餮為圖騰的黑衣人既然能在入關以前劫走他們費心半年才挖到的寶藏,可見是蓄謀已久,岑雪懷疑他們前往夜郎尋寶一事早便被人洩露,岑家——或者說慶王的幕僚裏,八成有梁王的眼線。
夏花倒是沒想到這一茬,愁道:“可是現在我們被軟禁在這座客院裏,因為上回的事,再想賄賂這裏的侍女已是難上加難,根本沒有與外面聯絡的機會。”
岑雪自然知道,因為郢州那件事,想要再靠賄賂旁人的方法報信已是行不通了,為今之計,還是要從危懷風身上下功夫。
念及此,岑雪心裏各種滋味摻在一塊,心知是上了危懷風的賊船,再想回頭,也斷然無路了,內心掙紮許久後,說道:“等他來後,我與他說一說吧。”
不同于岑雪的羞憤失眠,頭一夜,危懷風酣然入夢,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角天進來伺候,提醒說今日休沐,沒有軍務要處理,為危懷風準備了一身常服,換上時,又誇外面的梅花好像開了,大片大片的,就在官署外往東走八裏的尋春園,天才剛亮,便有不少官僚結伴着往那處去了。
危懷風沒做聲,往手上戴上護臂,收住袖口,角天替他整理完衣領,湊個腦袋來問:“少爺可要去逛一逛?”
危懷風神思微動,想起隔壁的岑雪,先問:“她可醒了?”
“一早便醒了,半個時辰前剛用完早膳,本來是打算等一等少爺的,可是少爺昨夜醉了,我估摸着今日會晚些起,才沒叫姑娘多等。”
危懷風挑眉,側頭看來,壓着眼底的欣喜神色,确認:“她要等我一起用膳?”
“是啊!”角天用力點頭,也知道危懷風的心思,嘿笑着,“姑娘今日起得甚早,打扮得也還比平日更好看,或許是有什麽歡心事呢。”
危懷風半信半疑,回想昨夜走前,岑雪那一副羞臊欲惱的模樣,本來是顧慮的,可角天這話讓人高興,他便多少願意信上幾分了,胸腔裏微微沸騰起來,往屋外走,走前,又後退一步在衣冠鏡前停了停,确認儀容無誤後,闊步往外。
角天感覺面前刮走了一道風。
屋外天光澄亮,參天槐樹底下鋪着腳印斑駁的雪,危懷風踏上去,徑直往主屋走,打簾入內後,擡眼一看。
岑雪果然已坐在案前,衣妝齊整,穿的是前些天他派人送來的一套藕荷色交領散花水霧綠草襦裙,秀發绾成燕尾圓髻,兩側鬓角上方各簪一支鑲珠鎏金步搖,流蘇垂在新月眉旁,眉心貼了花钿,花樣竟是一朵臘梅,襯在她雪膚上,猶如天成。
危懷風的心倏而就動了動,舉步上前,走至昨天夜裏待過的地方坐下,狀似無事發生地開口。
“這麽早?”
“嗯。”
岑雪淡然應着,也仿佛無事發生過。
危懷風瞄一眼她,發現她嘴唇又是腫的,不過塗了口脂,看着沒上次那樣明顯。他沒敢多看,怕食髓知味,又動歪心思,移開眼道:“我平日都是卯時起身,昨夜是喝多了,睡得太沉,才錯過了時辰。下次不會這樣了。”
下次不會這樣,意思是要她接着再等,往後都要來與她一塊用膳?岑雪腹诽真是夠厚的臉皮,奈何人在屋檐下,便垂着眼不接茬,只說道:“懷風哥哥先用些膳食吧。”
角天最有眼力見,為讓危懷風在岑雪這裏多待一待,早就備着了,手往外一招,便有侍女捧着早膳魚貫而入。
危懷風在飲食上一向不挑,并不多看菜色幾眼,送來什麽吃什麽。席間,岑雪不說話,及至危懷風快要用完膳,才開口道:“劫走寶藏的那一批黑衣人是梁王暗衛的事,我想盡快告訴我父親。”
危懷風就知道她心裏憋着事,只是沒想到這回有求于人,她半點招式都不用了,改成直截了當提要求。他唇梢勾起來,也不迂回了,有樣學樣:“今日雪霁天晴,我想找個人陪我逛一逛梅林。”
“……”岑雪怎麽會聽不出他話裏的意思,她提出要與岑元柏聯絡,他便說要找個人陪着逛梅林,明顯是在與她談條件。
岑雪硬着頭皮,道:“懷風哥哥若不嫌棄,能否讓我陪同前往?”
“不嫌棄。”危懷風很快答應。
岑雪看見他漾在眼底的明晃晃的笑,氣得偏開了臉。
※
巳時三刻,角天在官署角門外備齊車馬,揣着手,笑眯眼地目送馬車離開。
一夜風雪後,滿城皆像是被埋沒了,車外靜悄悄的,僅有車輪碾壓過積雪的嚓嚓聲此起彼伏。車廂裏置有暖爐,炭火燃在三足銅爐裏,散開融融暖氣,危懷風竟感覺熱,想推窗,又怕風灌進來冷着岑雪,便忍住了。
岑雪坐在另一側,與危懷風隔着兩個拳頭的距離,出發以後,便始終揣着個手爐端坐着,活脫脫一尊佛。危懷風啼笑皆非,看着她,很快發現她發青的眼睑,胭脂都遮不住那倦色,忍不住問:“你昨夜不會一宿沒睡吧?”
岑雪一怔,臉上更挂不住,甕聲道:“沒有。”
危懷風無奈地笑,知道這人臉皮薄,不想要他再提昨天夜裏的事,可是那樣的事總要有個正式的交代。他略忖了忖,認真道:“我昨夜所言句句屬實,并非是要冒犯你,而是情之所至,難以自禁。”
岑雪的臉頰一下暈紅,偏開臉,不接話。危懷風又檢讨:“當然,也是喝得稍多了些,下次會注意的。”
岑雪心想才不要有什麽下次,不肯叫他拿喝酒來開脫,拆穿道:“我記得懷風哥哥說過自己不是會酒後亂性的人。”
“親一親而已,不算亂性吧?”危懷風應得很快,一臉坦然。
岑雪更惱,掉頭沖着車窗,徹底不願理他了。
外出時,伴在危懷風左右的人是金鱗。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後,馬車抵達尋春園外,因着時辰不早,園外已停着不少官宦家的車輛,金鱗吩咐車夫繞至園側,在一處僻靜的樹蔭裏停下。危懷風率先下車,一襲束身的靛藍錦袍,勁腰緊收,肩披氅衣,腳踩一雙裹着褲腳的鹿皮靴,下來後,轉身去接後面的人。
岑雪手裏仍揣着手爐,看見他伸來的大手,故意沒理。危懷風笑笑,一把搶過她的手爐,扶着她下車了,才又把手爐放回她懷裏。
岑雪攏着雙臂,悶不吭聲往前走,危懷風跟着,入園後,果然嗅得馥郁幽香,素雪覆壓的一座梅園裏竟已開着不少磬口臘梅,朵朵秾麗,冰心玉骨,借着雪色遮掩,欲說還休。
岑雪走在前方,沿着觀賞梅林的鵝卵石小徑步入深處,沒開口說話。危懷風在後跟着,知道她是在生氣,答應來陪他逛梅林,也是迫于要央他幫忙傳信,畢竟是心裏在乎的人,見她這樣,多少不忍心,柔聲道:“上次與你一塊在梅林裏玩耍,似乎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時,你才八歲。”
岑雪冷不丁聽見這一句,步履果然微頓。危懷風便知這一招有用,心裏微振,接着說道:“我記得那天你穿的也是一身襦裙,頭發紮成雙環髻,在梅樹下蹦跶的時候摔在了雪地裏,爬起來後,蹭了滿頭的落梅,我笑你兩聲,你便惱了。”
岑雪握緊手爐,想起那一幕遙遠的回憶,原本以為已是獨屬于自己的心事了,沒想到他竟還記得。
那時候,他們尚是青梅竹馬,是負有婚約的準夫妻,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塊嬉戲,玩鬧,她從來不用擔心孤獨與傷悲,以至于後來他從她生命裏消失的那一刻,她的世界一下空空如也。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岑雪知道他提起往事,是想緩和彼此的氣氛,恍惚一瞬後,收回遐思,不願落入他的陷阱裏。
危懷風感慨:“是啊,‘光景不待人,須叟發成絲’,人生于世太短暫,有些事,還是要盡早、盡興為好。”
岑雪微微颦眉,道:“明知沒有善果,仍要一意孤行,不見得有多好。”
危懷風苦笑,發現她總是對他們的未來報以悲觀的心态,因而要在心外築起層層高牆,千方百計防着他攀爬逾越。他說道:“境由心造,事在人為。不試一試,又怎麽知道結果是什麽。”
岑雪不說話,回神時,發現危懷風已走在身側,他人很高,足高她一個頭多,靠過來後,周身的風似乎都被隔絕了,偌大的梅林被縮成一方小小的天地,他們并肩走在其中,便是全部的風景。
前方往左拐,橫斜梅影掩映着一座覆滿白雪的六角亭,有談話聲與腳步聲從那方向傳來,岑雪知道是其他來逛梅林的人,不想叫旁人看見自己與危懷風處在一塊,有心要避開,誰知那頭來的人急匆匆的,三兩步便蹿出梅影,看見這邊,大聲道:“喲,将軍!”
危懷風個頭高,早便看見來人了,聞言點一點頭,喚:“文安。”
顧文安領着兩三同僚走上來,作揖見禮的當口,已認出岑雪,想起昨夜慶功宴上危懷風請教如何攻女人心一事,心知是成了,滿臉是笑。
危懷風知道他在笑什麽,不想叫他先煞風景,便問道:“着急忙慌的,做什麽去?”
“前頭假山洞裏藏着只凍壞的黑狗兒,俊生發現的,想要救出來,讓我們去搭一把手。”
顧文安身後跟着一位身着黑衣的獨臂少年,相貌青澀,瞳眸烏黑,正是危家寨的周俊生。顧文安說完,他朝危懷風笑,笑容裏有半年前沒有的明朗。
危懷風回以笑容,示意他們先行,岑雪突然道:“我與俊生一起去。”
衆人意外,紛紛朝她看來。周俊生自是認得她的,自從得知她與危懷風和離後,心裏不知多失落,眼下聽她這樣說,眼眸愈明亮幾分。
顧文安勸:“不可不可,那狗兒畢竟是畜生,怎敢勞夫人大駕,萬一沖撞了,将軍得多心疼?前方還有雪中勝景,夫人且與将軍接着觀賞便是!”
岑雪眼皮一擡,認出這人是上次在營壘裏撞見的那一位文官,鬼使神差的,她忽然從這一聲聲“夫人”裏咬定他便是那個獻了“霸王硬上弓”一計的同僚,板着臉道:“不用,我自有分寸。”
說完,也不等危懷風首肯,掉頭便往後走。周俊生自然歡喜,向危懷風保證務必會護岑雪周全後,上前領路。
顧文安眉頭微皺,回味着岑雪走前的那一記眼神,琢磨道:“我怎麽感覺,夫人像是不大待見我?”
危懷風收回目送的目光,回答他:“你昨日獻的計,她不大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