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賞梅 (一)
第77章 賞梅 (一)
危懷風從宴廳裏走出來時, 是亥時二刻,夜色已濃,月光灑在足踝深的皚皚白雪上, 溢滿銀光。
他喝了不少酒, 不過沒醉, 人仍是清醒的, 得益一貫很好的酒量。角天陪着他從宴廳一路往東, 走回客院, 老遠一瞥, 便看見霧蒙蒙的雪色裏,主卧窗牖後燃着昏黃燈火。
角天猜出是岑雪還沒睡,精神一下振奮起來,掉頭去看危懷風, 他臉上神情沒變,仍是喝酒以後那副慵懶散漫的模樣,不過眼已直勾勾地盯着那扇窗, 往前走時,方向明顯是沖着那窗裏的人而去。
角天又是激動,又是欣慰:“今夜大雪天寒, 我先去廂房給少爺多鋪一床被褥!”
說完,也不等危懷風點頭, 拔腿便往廂房裏跑,進門後,扶着門探頭往外一看,危懷風果然是走進了岑雪的房屋。
屋外風寒, 甫一進門,便有暖融融的熱氣往身上撲來, 那感覺像是鑽進了柔軟香暖的被褥裏,有種令人沉淪的熨帖。炭爐哔啵有聲,燈火烨烨,岑雪端坐在外間的案幾前,一襲曳地的芙蓉色流彩暗花雲緞裙,頭簪玲珑珠釵,烏發雪膚,櫻唇香腮,微垂的淩波妙目被燭光籠着,更有種欲說還休的柔美與嫩豔。
危懷風喉結動了動,沒再往前走,往後倚在門上。
“在等我?”
岑雪擡眸,看見危懷風倚靠在門上的高大輪廓,底下是沾着雪的皂色戰靴,緊收着筆直修長的腿,往上是鐵葉攢成的铠甲,腰上系着金獸面束帶,攏在胸前的手上戴着護臂,左手手背上套着銀圈,銀光與他的膚色相映,更顯出一種狂野不羁的氣質。岑雪想起要與他對峙的事,莫名心虛,不敢再往上看,輕聲應:“嗯。”
危懷風眼神微動,走上來,步伐很慢,邊走邊問:“有事?”
岑雪聞到迫近的酒氣,微微屏息:“應該是懷風哥哥找我有事。”
危懷風笑,知道她話裏的意思,無外乎是郢州那一茬,道:“是有些事。不過,可能不是你想的那件事。”
岑雪狐疑,便要擡頭,他忽然停在身前,身上散發出來的酒氣更濃烈,甚至有些刺鼻。岑雪一下又瑟縮起來,想起他在前廳主持慶功宴,必然是喝了不少酒,也不知道這會兒的脾性如何,是不是會趁着酒醉發飙,略一斟酌後,道:“看來,懷風哥哥什麽都知道了。”
危懷風低頭,凝視着她,從她軟糯的語氣裏聽出服軟與謀劃,唇角捎着的笑意更濃了些,彎下腰來,聲音呵在她耳尖上:“你為何不看我?”
那一點浸着酒的喑啞聲音,裹以冬夜的熱,噴灑在薄得透光的嫩紅耳尖,岑雪的心仿佛被燙過,胸腔戰栗,猝然擡眸,撞入危懷風深棕的眼波裏,剎那間竟忘了原本要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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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懷風勾唇,後撤半步,在她對面坐下,左手搭上案幾,托着側臉,安靜地等待她。
岑雪眸光閃爍,深吸一氣平複心神,才道:“買通侍女,往郢州發信一事是我做得不妥。懷風哥哥聰明睿智,神通廣大,我不應該在你眼皮底下自作聰明。”
論服軟,在危懷風認識的人裏,就沒人能比岑雪更爐火純青。危懷風腹诽,這人看着軟,裏頭硬,可要說有骨氣吧,偏偏又總能在人發飙的前一刻變回那軟糯糯的模樣,以最精準的方式撫順人奓開的毛。
郢州那件事,危懷風本來肯定是氣的,可是在筵席上被周全安出謀劃策的那番話開解以後,火氣便散去了一半,現下看着岑雪一副知錯乖巧的模樣,盡管知道是裝的,也還是忍不住要心軟,于是譴責、質問全變成了一聲:
“哦。”
岑雪意外,偷觑他一眼,又匆匆垂眸,道:“我要說的事,說完了。”
“嗯。”
“不知懷風哥哥的事,是何事?”
危懷風不答,想起今夜來找她的目的,臉上玩世不恭的神色淡了淡,思忖少頃後,慢慢開口:“我有一樁煩心事,想與你說一說。”
岑雪不疑有他:“懷風哥哥有什麽煩心事?”
危懷風不再看她,目光飄在虛空裏,頭微側,食指按在太陽穴上:“我心裏有一位愛慕多年的姑娘。”
岑雪聽及此,臉色唰然一變,心口沒來由激震起來。危懷風話聲未完,接着說道:“我想向她表明心意,可又怕被她拒于千裏之外,所以,不知該如何是好。”
岑雪心如擂鼓,欲言又止,待對上危懷風瞄來的目光,更心神慌亂,萬萬想不到他今夜會突然說起這樣的私事。
“那……懷風哥哥知道……那女郎的心意麽?”岑雪竭力鎮定,可是開口仍是結巴了。
“知道啊,”危懷風道,“她從小便愛同我玩耍,長大以後,一見我使壞便臉紅。我傷心時,她會來陪伴我;危險時,會不顧一切來救我。我相信她心裏有我。”
岑雪聽見這一聲“我相信她心裏有我”,鼻尖驀地發酸,內心蔓延開難以言說的苦澀與遺憾。
“可是,她總是向我暗示,希望我不要靠近她。”危懷風的目光不再飄,凝視着岑雪,執着而深沉,仿佛要把眼前這個人看入心底裏,“她說我們立場不同,不會有善果。”
“既然如此,懷風哥哥又何必再強人所難?”
那次在夜郎國時,岑雪便已覺察出彼此的心意,忍着痛提醒他不要把那些沒有結果的話說出口,她不明白為何他明明什麽都知道,還要在今夜來揭開這一處傷疤。
危懷風看着她,道:“所以,我心裏很苦惱,不甘心此生這樣與她錯過,又不想讓她為難。你說,我該怎麽辦?”
岑雪忍痛道:“個人姻緣,自有天定,有緣無分的人,不需強求。懷風哥哥文韬武略,一表人才,乃是人中龍鳳,日後必有更好的姻緣,不必為這一段抱憾。”
危懷風道:“那我若是一直忘不掉她呢?”
岑雪啞然,堵在胸膛裏的那股酸澀更濃烈,像是蓄滿的淚要從眼眶溢出,她用力掐着掌心,咬着嘴唇,努力笑了一笑,道:“不會的,會忘記的。”
危懷風的眼神裏有沉痛閃過,似被眼前的這個笑容刺中,他齒間深咬,旋即也笑起來:“原來女郎的心,也可以這樣硬啊。”
岑雪攥着手,說不出話。
危懷風笑着,目光一偏,不再與她做這無用的糾纏,道:“方才在席間,我與同僚說起此事,他倒是替我想了一個辦法。”
岑雪微微一怔:“什麽辦法?”
“他叫我霸王硬上弓。”危懷風毫不掩飾。
岑雪一震,臉頰爆紅,脫口而出:“不可!”
危懷風看回來:“為何不可?”
岑雪胸脯起伏,差點奪眶的淚被這一則荒唐的辦法逼回肺腑:“你……你既然心悅于她,便該尊重她,愛惜她,怎能做這樣的事?”
“可是我本就已與她有過肌膚之親。”危懷風毅然反诘,壓在胸膛裏的那一團火騰騰地燃燒起來,棕眸凝着岑雪錯愕的模樣,“在月亮山上,鼓樓裏,我與她一起看月亮,她先親了我。”
岑雪神思震動,耳膜裏仿佛在轟響:“……你在胡說什麽?”
“我沒有胡說。”危懷風道,“那天她喝了酒,央我帶她去看月亮,我在鼓樓裏向她說明心意,她先親了我,我後來也親了她,我們在鼓樓裏親吻,兩廂情願,難舍難分。”
岑雪的腦袋裏仿佛落有驚雷,轟然聲炸在身體裏,一些朦胧的、昏昧的畫面像滔天大浪席卷而來,令她陷入迷亂而窒息的洪流裏。
“你胡說,不可能!”岑雪難以置信,又或是難以面對,攥着的手在案幾底下發抖,瞪大的瞳眸裏晃滿回避的情緒。
危懷風不再給她退縮的機會,一鼓作氣:“我沒有胡說,你親過我。”
“胡說八道,誰親過你——”
危懷風霍然起身,以唇封住岑雪後面的質疑。
岑雪心頭劇震,呼吸停滞,整個人被埋在危懷風投落的暗影底下,被他身上散發的氣息吞沒。
這一吻,是霸道也是克制的,如亘古般漫長,也如一剎般短暫。危懷風唇從岑雪的唇上分開,額頭與她抵着,鼻尖摩擦,混着酒氣的喑啞聲音蠱惑着人的心。
“你。”
岑雪已然呆了,瞪圓的眼裏全是危懷風裹滿欲念的模樣,那樣熱烈,也那樣陌生,令她的心慌成疾風裏激烈輾轉的一瓣栀子花,被他一攥,便可碾破揉碎。
“想起來了嗎?”危懷風壓抑着問。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岑雪本能地回答,答完,後腦勺倏地被人托起,危懷風左手撐在案幾上,屈膝直身,低頭壓下來,炭一樣火熱的唇覆回她唇上,撬開她,吮/吸她。
岑雪的腦袋裏再一次發出轟鳴,唇齒被炙熱的觸感與瘋狂的氣息侵占,那些被遺忘在洪流裏的畫面在瞬間蘇醒——月亮山上,峰頂鼓樓,少女蜷縮在少年懷裏,摟着他的脖頸,與他耳鬓厮磨,纏綿深吻……
那是他們的吻。
燭火搖曳,滿室炭爐爆織着火星,兩人的身影隔着一方短短案幾重合,那因宿醉而丢失的吻也與這一刻重合在一處。危懷風縱着心裏所想,一遍遍吻過那渴慕無數次的唇,一步步往深處跋涉,想要抵入她心裏,卻又在最後一點神智消亡前克制着收住,唇離開時,看見流光似的銀線,以及她朦胧的烏眸,嫣唇嬌喘,香腮盡紅。
危懷風的心驀然有種被填滿的快慰與餍足,拇指在那紅腫濕潤的唇瓣上一按,笑道:“該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