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被擄 (四)
第76章 被擄 (四)
岑雪委實被這一句“哥哥住這兒”吓得不輕, 本就鋪着粉霞的臉頰一下爆紅,想起他派人送來的那一大摞衣物,更是震驚:“你怎麽能讓我與你同住一屋?!”
危懷風沒想到她反應這樣大, 看她臉紅成這樣, 似是要惱了, 本還想再捉弄一下的, 見狀便不使壞了, 解釋:“一院而已。我住隔壁, 一會兒過去。”
岑雪張口結舌, 這下算是反應過來了,這人嘴上說着不關押她,誘導她提議彼此以兄妹相待,可是做的就是□□人的勾當, 偏要披一張彬彬有禮的皮,讓外人沒法指摘。
岑雪氣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後面要想走,眼前還是只得先順着他,悶聲道:“那, 懷風哥哥的一會兒到了麽?”
“沒呢,”危懷風眉峰微擡, “你很急?”
岑雪抿唇:“今日舟車勞頓,我有些疲累,想先休息了。”
危懷風點頭:“那我收拾些東西,收完便走。”
說着, 起身往內室裏走,岑雪急忙跟來, 有點發懵:“你這是何意?”
“我原本住這兒。”危懷風似意外于角天沒跟她交代,無辜地眨眨眼,接着往裏走,及至櫥櫃前,擡手便開櫃門。
岑雪下意識去攔,到底晚了一步,危懷風看着櫥櫃裏塞得滿當當的一大摞裙襖,唇角滿意地勾了勾,便要再伸手,岑雪擠過來攔住,仰頭道:“你要拿什麽?”
櫥櫃裏那些衣物雖則是他派人送來的新衣裳,可既然被收入這裏,便等于是她的私物了,女兒家的衣裙,被他這樣明目張膽地看着,叫當事人如何想?
危懷風斂目,往最底下指了指:“我衣物,在底下。”
岑雪怔忪,轉頭一看,衣櫥最底下果然是幾件男人樣式的衣物,白色的邊,依稀是亵衣,她先前抱着情緒把侍女送來的衣物往裏扔,竟沒看見。
岑雪尴尬又羞窘,背對危懷風,把被壓在裙襖底下的那幾套男人衣物拿出來,轉身塞在危懷風身上。
危懷風接住,唇角勾得更高了,走前,低頭在她耳畔說道:“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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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雪耳朵發燙,別開臉不應,轉頭再看時,危懷風人影已消失在門外。
※
危懷風在岑雪來後,主動從主屋裏搬出來,換去廂房裏住的事,角天是次日才來說清楚的。
厚着臉皮賠完罪後,角天在心裏許願希望這一趟能夠幫助少爺早一日追回少夫人,神游時,又聽岑雪說道:“那麻煩你看看,這屋裏是否還有懷風哥哥的私人物品,比如筆墨文書,又或是……枕頭床褥那些。”
角天見岑雪竟然仍記得危懷風認床一事,更感動不已:“有勞姑娘挂懷,少爺這半年來東讨西征,從沒哪處地方能睡滿半個月,認床的毛病已好很多了,夜裏只要穿着熟悉的亵衣,在哪兒都是能睡的。”
岑雪沉默,難怪昨天夜裏他非要拿衣物才走,這麽想來,那一摞衣袍裏是果然包含他的亵衣的?
岑雪臉頰發燙,竟不敢再細想,移開話題道:“我聽說前些時日,懷風哥哥請了昔日被廢的九皇子殿下出山,鐵甲軍從那以後便效忠于九皇子殿下,要助他奪取皇位。不知殿下現在人在何處?是在西陵城,還是就在明州?”
角天聽她提起這一茬,臉色微變,尴尬應道:“這些政事,我不大懂……我就是負責少爺衣食起居的,姑娘要不等少爺回來,親自問一問他?”
岑雪狐疑,想不到危家這邊竟把王玠的下落藏得這樣深。上次在江州,徐正則告訴她危懷風擁護了王玠,後來,她從又父親那裏聽說了一些關于危懷風與王玠的事。譬如,擁護王玠以後,危懷風很快便把當年西羌一役的真相公之于衆,以為危廷與襄王報仇,還數萬鐵甲軍亡魂公道的名義讨伐梁王與慶王。在群雄并争的當下,權勢以外,名聲便是最容易籠絡人心的一大利器,危懷風借王玠為鐵甲軍造反之舉正名,不足半年,便占領了西陵、劍南、益州三大重鎮。
西川劍南節度使嚴峪便是在半個月內被危懷風拿下來的。西陵城被奪以後,朝廷震怒,梁王很快下發聖令,要求嚴峪鎮壓叛軍。嚴峪發兵那天,正逢危懷風從夜郎國趕回。據說,兩人在前線交鋒了三次。前兩次,彼此各有勝負。第三次,危懷風只身一人夜入敵營,在氈帳裏與嚴峪坐談一夜,天明後,嚴峪宣布倒戈。
這一次,危懷風能在史雲傑與馮濤厮殺時從後方偷走明州,便是仗着西側有嚴峪的支援。并且,偷城以後,嚴峪往明州城裏發派了至少五萬援軍。現今,明州城裏屯兵十萬,史雲傑要想奪城雪恥,并非易事。
岑雪想,危懷風能夠收攏嚴峪這樣的一方節度使,背後的王玠應該功不可沒,況且當初聽徐正則提起王玠時,說他被廢以前,借着酒勁在千秋節宮宴上狂毆岐王,這樣狂放的作風,委實是比危懷風還令人咋舌,也更想讓人一睹本尊。
可惜,看角天話裏的意思,王玠本人并非那麽容易見到。莫非,人是在西陵城麽?
岑雪有心等危懷風回來,詢問一二,然而這天以後,危懷風整整三日不見人影——前線急報,史雲傑率兵轉移,從岳城突襲明州。
岑雪獲悉軍情時,已是雙方交鋒的第二日。那次偷襲岳城失敗以後,危懷風便放棄渠城,下令撤軍了。因被□□,史雲傑後來是如何決策的,岑雪無從得知,這天突然獲知史雲傑在岳城反攻明州,委實吃了一驚。
“戰況局勢如何?”
帶來消息的人是春草,因為是本質上的戰俘,岑雪并不能離開客院,加上沒有可以傳遞情報的親信,根本無從掌握前線戰局,春草的這一點消息,還是趁着來送飯的侍女說漏嘴時,花錢探出來的。
“警情傳來後,危大當家便率兵應戰了,昨天夜裏傳來消息,說是大捷。不過,岳城有公子在,應該沒有大礙,姑娘不必太擔心。”
史雲傑決定從岳城突襲明州,應是聽取了徐正則的建議,有他在,岑雪本是不愁的,可是對上危懷風,她心裏的底氣不免就不太足。危懷風麾下有十萬人馬,而史雲傑那兒,算上岳城的駐軍,最多也就五萬,以這樣的懸殊,想要攻下明州,便是再高明的智謀也會折損許多勝算。除非,她能在這裏與岳城裏應外合。
念及此,岑雪心頭一凜,發現自己第一反應竟然是猶豫。可是,半月之期眼看便要到了,倘若拿不回明州城,史雲傑便要被軍法處置,以死謝罪。當初岑家能順利逃離盛京,史雲傑有襄助之恩,她不能為全私情,忘恩負義。
“姑娘,你怎麽了?”眼看岑雪臉色越來越差,春草憂心問道。
岑雪心一橫,想起退回郢州的馮濤,陡生一計,踅身走至書案前,鋪紙提筆,寫下一封密信,交給春草。
“想辦法把這封信送去郢州,要快。”
“郢州?”春草接住,滿眼意外。那不是朝廷大将馮濤的地盤?
“半月之期不剩幾日了,史世伯兵微将寡,想要從危懷風手裏奪回明州城,勝算太小,若能與馮濤結盟,前後夾擊,則可增加勝算。我仿照父親的筆跡給馮将軍寫了一封信,勸他出兵迷惑危懷風,若能成功,史世伯奪城的幾率會更大。”
春草知道事情關系重大,不敢懈怠,接下密信後,往外去找先前賄賂過的那一名侍女。
岑雪等在屋裏,心震如擂,想着那一封不知能否寄往郢州的密信,內心始終無法平靜。
這一日,危懷風還是不見人影,數日後,岑雪依舊在等,可惜并沒能等來危懷風,而是等來了史雲傑在岳城下自刎而亡的死訊。
那天,是入冬以來的第二場大雪,鵝毛飛滿窗外,燒紅的暖爐也驅散不了身上的寒意。岑雪跌坐在案前,滿臉是震愕與悲哀,春草悲聲說道:“昨日是半月期限的最後一日,史将軍身先士卒,沖鋒陷陣,在明州城下與危大當家一決生死。大敗以後,被部将護着逃回岳城,可是人剛走到城門底下,他便把刀一拔,在馬背上自行了斷了……”
岑雪黯然,想象起那個畫面,胸口彌漫開一股撼恨與悲酸。慶王因為明州被奪而大發雷霆,要史雲傑在半個月內奪回明州,否則便以死償罪。攻城失敗後,史雲傑自無退路,他不甘心死在牢獄裏、刑場上,作為武将,他只能葬身沙場。
“師兄呢?”岑雪問。
春草搖頭:“暫時沒有公子的消息,想來應該是待在城裏的,沒有性命之虞。”
岑雪原以為有徐正則在,史雲傑就算難以攻下明州城,也不至于敗得這樣慘烈,看來,她還是低估了危懷風的能力。而攻城一戰這樣坎坷,估計郢州也那邊也沒有出兵,甚至,壓根都沒有收到她冒充父親所寫的信。
“這兩日,我沒看見那名替你送信的侍女了。”岑雪道。
春草赧然:“是。不止是她,在院裏伺候的,除角天以外,全都換了一撥。”
岑雪苦笑,猜出緣由,再次感慨危懷風的機警與城府,往廂房方向望一眼,道:“今晚,他該要回來了吧?”
春草知道這個“他”是指危懷風,說道:“危大當家已回官署,下令舉辦慶功宴,犒賞三軍。”
岑雪沉默,想起私自叫春草往郢州傳信的事,心潮起伏。不知危懷風回來以後,要怎麽與她算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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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風雪初霁,前廳裏燈火煌煌,數十名身着戰甲的将士齊聚在筵席上,推杯換盞。有伶人跪坐于帷幕後奏曲,薄衫滑肩的舞女在樂曲聲裏舞動着妙曼的腰肢,衆人笑聲酣暢,觥籌交錯。
危懷風坐在上首,身旁挨着的是一位沒有着戎裝的男子,約莫三十歲左右,面有短須,鳳目直鼻,乃是這次征伐明州的軍師顧文安。
“原以為有岑元柏那愛徒在,史雲傑怎麽都要來幾招出其不意的計謀,誰知道最後竟是這樣收了場。看來這位名滿盛京的徐公子,也沒有傳聞裏那般厲害。”
回顧這半個月來的對峙,除偷襲岳城那一計失算以外,危懷風幾乎沒有遭遇難題。史雲傑那邊的打法一貫保守而老套,沒有令人措手不及的詭計奇謀,顧文安想起自己先前在營壘裏誇徐正則的那些話,不由唏噓。
危懷風亦是意外,知道要與徐正則對上後,他花了許多心思在籌謀布局,原以為徐正則會聯合朝廷,借馮濤的力量從後方偷襲明州,以分散他的兵力,為史雲傑攻城造勢,誰知他并沒有這麽做,反而是岑雪那裏,意欲賄賂官署裏的侍女往郢州發密信,為史雲傑請兵。
思及這一茬,危懷風臉色淡下來,心裏多少郁悶。擄回岑雪以後,他好吃好喝地把人供着,又是承諾又是哄,自然想打開她的心扉,把人留在身邊。誰知道這丫頭長着一副軟模樣,心腸卻硬得很,一點糊塗都不肯犯,被軟禁了,都還要想方設法幫慶王那邊籌謀。
危懷風都能想象得到,要不是這次應戰前,他留了心眼提防,以岑雪的手段,估計後面還要給他弄出更多殺招。她應該也是知道他心思的,盡管看月亮親吻的那一茬她忘了,可是以前兩人并肩走過的路不是假的,相處時的心動不是假的,他在營外蘆葦叢裏請她選擇他,向她承諾會護她一生的話更不是假的。她那麽聰明,不可能不知道他的意圖,既然明白,又為何還要這樣狠心呢?
危懷風越想越氣餒,煩郁都挂到了臉上,顧文安本想再與他論一論軍務的,見狀便收了話茬,關心:“将軍在想什麽,看着像是不樂?”
危懷風垂睫,道:“文安擅長攻城,不知攻人心如何?”
“将軍要攻人心?”顧文安好奇,笑起來,“什麽人,竟能讓将軍如此?”
“女人。”
顧文安張嘴,會意後,雙眼一下發亮,想起先前在營區裏邂逅的那一位嬌美女郎:“前夫人?”
危懷風糾正:“現在是妹妹。”
“哦。”顧文安不懂這裏面的稱呼變動有何門道,先表示疑惑,“将軍把前……令妹接回來以後,都同住一院了,令……她竟然還不從麽?”
這稱呼委實換得奇怪,說“前夫人竟然還不從”聽着尚可,換成“令妹竟然還不從”便有種背德的荒唐感。顧文安暫且以“她”相稱,問完以後,發現危懷風臉色更古怪,因着膚色深,看不出來具體是羞是惱,只是見那眉頭一皺,側目時,眸底明亮:“我與她以禮相待,并無僭越之處。”
顧文安心想這便是你的不是了,都要攻人家的心了,還玩什麽以禮相待……笑一笑,撚須說道:“将軍與她本便做過夫妻,眼下既然想要破鏡重圓,循着本心行動便是,不必這麽講禮的。說得粗鄙些,夫妻兩人,床頭吵架床尾和,這話不是沒有道理。”
危懷風耳朵微熱,也不隐瞞,直言道:“我與她成親,是協議結盟,并無夫妻之實。”
關于危懷風與岑雪的婚事是結盟一事,顧文安事先也有所耳聞,只是少年人年輕氣盛,幹柴烈火,又是舊相識,很少有朝夕相處那麽久還一清二白的。可看危懷風這口氣,竟像是做了大半年的柳下惠,坦蕩而又充滿後悔與委屈,顧文安一時拿不準尺度,大着膽究問一句:“一點都無?”
危懷風抿了口酒,想了想,看過來:“也不是。”
顧文安松一口氣,瞄一眼底下專心觀賞歌舞的衆将士,湊近危懷風,壓低聲音:“那時,她沒有抗拒吧?”
“她主動的。”危懷風眼神坦然。
顧文安更驚訝,細看危懷風一遍,想着這才是嘛,這樣英俊潇灑的兒郎,外面不知有多少女人垂涎三尺,岑雪怎麽可能無動于衷!
“那将軍還猶豫什麽?女兒家在這種事情上,本就矜持拘謹,夫人既然願意主動投懷,可見是對将軍傾慕已久。”顧文安一時激動,稱呼也不改了,為給危懷風排憂解難,恨不能現身說法,“這次被擄,夫人多半是心裏有氣,所以才與将軍恪守禮儀,将軍若是也不主動,二人禮尚往來的,豈不是要守到猴年馬月?文安不才,于女人心思,并不深谙多少,但既然已是兩廂情願,便顯然不需再攻心,而是……攻身了!”
顧文安說完,意味深長、滿含殷切地看危懷風一眼。危懷風喝着酒,面頰早已熱成一片,聽完“攻身”一詞,喉嚨更幹燥發癢,越灌酒越幹涸,開口時,聲音都啞了一些。
“她是岑氏女。”危懷風心是熱的,乃至亂的,可是神智仍然清晰,“她已說過不會選擇我,我不想讓她為難。”
顧文安動容而懇切:“恕我直言,夫人雖然是岑元柏的女兒,如今又認慶王為義父,可是待将軍為襄王與令尊沉冤雪恨後,岑氏一族,不都攥在将軍手裏?那時再與夫人重修舊好,夜長夢多不說,一樣要背一個強取豪奪的罪名,倒不如現在一舉把夫人拿下!岑元柏就這麽一顆掌上明珠,說不準有夫人搭橋,他或許願意棄暗從明,與将軍一起為殿下效力!”
危懷風心頭震動,反複琢磨顧文安話裏的意思,豁然開朗。以前不知西羌一役的全貌時,他懷疑岑元柏也與案件相關,所以沒敢與岑雪捅破那最後一層窗戶紙,現在既然已知道兩家沒有仇隙,又何必還在感情一事上束手束腳?
再者,既然自己已認定岑雪,要與她執手相伴,何必非要往後拖延?便如顧文安所說,反正都要違背一下她的意願,晚了反而夜長夢多,畢竟以岑元柏的脾性,這次罷了與慶王府的婚事,下次不知道要把岑雪指給誰人。
危懷風的思緒忽然明晰起來,眼前仿佛撥雲見日,光芒萬丈,胸膛裏熱騰騰的,烈酒似乎全都化作了暖流。他舉起酒杯,與顧文安一敬,滿臉春風道:“文安果然深谙人心,總能為我解惑。”
顧文安飲完酒後,從筵席上捧來一份膳食:“将軍,這是好物,你先多補一補!”
危懷風瞥眼,看見一盅羹湯,認出是補腎壯陽的鹿茸炖烏雞,嘴角微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