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被擄 (三)
第75章 被擄 (三)
危懷風走後, 岑雪心如鹿撞,因那句“那你是我的了”而半晌不能平靜,事後想起來, 既羞又憤。
次日, 天剛一亮, 便有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岑雪睜開眼睛, 竟看見春草、夏花守在榻前, 不由驚喜。
“危大當家讓我們回來服侍姑娘。”春草解釋着, 往氈帳外瞄一眼,壓低聲音道,“今日一早便有斥候來報,說是岳城沒能偷襲成功, 有人往平城報信,及時增派了援兵,說的應該是公子。”
岑雪懸在喉嚨的一顆心徹底放下來, 想起成功為岳城解圍的徐正則,心裏寬慰許多。念頭一轉,卻又有愁緒浮上心頭, 昨夜危懷風走前放話說她是他的了,那話說得狂妄暧昧, 拆解開來,不過是要俘虜她做人質的意思。
渠城外的伏擊尚不知勝負,奪回明州城更是任重道遠,倘若當真被扣押在這裏, 尴尬不說,傳回江州去, 指不定要讓父親如何憂心。
這麽一想,岑雪不再耽擱,起身更衣後,往外去尋危懷風。
※
今日又是一天陰雲,營壘四周堆積着沒有完全融化的積雪,旌旗在冬風裏招展,身着鐵甲的士兵們在營區裏忙而有序地進出。
危懷風擡腳踩在一堆積雪上,眉眼肅然,聽身旁一名軍事裝束的男人分析前線戰況:“那人是岑元柏的徒弟,在盛京城裏名聲不小,據說從小便受岑元柏親自教導,超倫轶群,智謀過人。後來又在外游學,與雲谷老人研習過六韬三略、奇門遁甲,放在這一輩青年人中,乃是鳳毛麟角一般的人物。這次他為岳城解圍,前後所耗不過半個時辰,便把差點奪城成功的厲炎殺得铩羽而歸。有這樣的人在,短期以內,岳城應該是拿不下來了。”
危懷風聽完,眼底映着的那片雪光更冷,身旁人嘆息一聲,詢問:“照這情形,渠城還要攻嗎?”
危懷風沒說話。奪下明州城後,為堅固防線,他首先決定要盡快拿下軟肋岳城,為此,特意設計了一出聲東擊西,誰知這謀劃居然被徐正則與岑雪師兄妹二人破解。
現在,岳城是等于丢了,眼前的這座渠城則像個紮手的刺猬,處處埋伏尖刀,硬攻吧,肯定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不攻吧,這一趟便等于是周瑜讨荊州——費力不讨好。
“攻下渠城,你有幾成把握?”危懷風問。
那人讪笑:“若是我,至多三成;但若是你,至少能有五成。”
危懷風笑,笑裏卻有自嘲的意味。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敵則能戰之。他用五萬人來對峙史雲傑的三萬人馬,本就已是铤而走險,何況渠城地險,易守難攻,以五成勝算為底氣來開戰,便是勝,也必然是元氣大傷。他從來不打沒把握的仗,以前那些在外人看來或許是狂的,可是他心裏底氣夠足,所以每回都能把傷亡盡可能降到最低,這一次要搭上五萬人的性命來換取五成的勝算,委實不是他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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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撤吧。”
危懷風說完,腳底碾碎雪堆裏的冰碴,掉頭往回走,迎面看見一人,腳步頓住。
岑雪仍是昨天夜裏的那一身裝束,蜜合色襖裙外披着一件石榴紅織錦羽緞鬥篷,頸後一圈白絨,襯着那張兩腮圓、下颌尖的小臉,愈顯嬌憨靈動。
可惜,那雙黑溜溜的大眼裏盛着的全是銳亮光芒,裹以質問的神色,已全然不是幼時的爛漫天真。
“這位是……”身旁男人為岑雪容色所驚,愣了一下才道。
“鄙人前妻。”危懷風眼盯着岑雪,大喇喇應。
岑雪表情果然一變,男人則瞪大眼睛,旋即失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昨夜聽說将軍從外帶回來一名女郎,還道是哪家姑娘,原來是前夫人!”說着,竟朝岑雪拱手行禮起來。
岑雪臉上更熱,別開眼。危懷風唇角勾了勾,知道她是有事找自己,側首對身旁男人說:“夫人大概有事找我,就不奉陪了。”
這次稱呼,則連“前”都省了。
男人眼睛更亮,仿佛勘破什麽大秘辛,攏嘴笑着,點頭走了。
“為何要這樣介紹我的身份?”男人走後,岑雪臉頰上的緋紅仍然沒散,端着手站在危懷風跟前,一副愠惱的模樣。
“說錯了?”危懷風反問。
岑雪擡頭瞪他一眼,看見他肆無忌憚的笑容,更感羞惱,皺眉轉開頭。
危懷風笑,忍着去撥她眉心的沖動,環胸問:“找我何事?”
“你要把我關到什麽時候?”岑雪本來想迂回一些,尋着合适的時機再與他談放行一事,經過剛才那一下,不想再周旋,幹脆開門見山。
“我關你了?”危懷風眉目不動,又一次反問,“你從營帳走到這兒來,少說三百步,這一路,可有人攔你?”
岑雪啞口,知道這人嘴硬又狡猾,看模樣,是打算接着糊弄她了。岑雪斂眸,倏地掉頭往一側走。
危懷風擡目瞄一眼,認出是營外方向,默不作聲跟上。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人來人往的營區裏,路過的士兵看見危懷風,紛紛停下來行禮,目光略過岑雪時,眼神各異。
岑雪厚着臉皮,承受下所有異樣目光,及至營壘入口,被兩名站崗的侍衛交戟攔住。
“為夫人放行。”
不等岑雪開口,危懷風已在身後給那兩名侍衛發下指令,那二人本就攔得猶豫,聽得這一聲“夫人”,看岑雪的眼神頓時恭敬無比,撤戟後,颔首行禮,齊聲說道:“夫人請!”
“……”
岑雪羞憤難當,本來是想來一出硬闖戳破危懷風的謊言,逼他承認對她的□□行為,誰知這人臉皮厚極,故意放行不算,竟還誤導旁人喚她“夫人”,心思當真蔫壞!
岑雪屏息,硬着頭皮,接着往前走。
危懷風擡腳跟上,猜想岑雪此刻的心情,唇角不住上揚。
營外是一片長滿蘆草的湖泊,嚴風凜冽,草絮簌動,灰蒙蒙的天幕下是滿目的枯黃色。岑雪走在蘆草叢外,一襲石榴紅鬥篷仿佛是冬日裏盛開的花,占據了危懷風眼裏所有的明媚與顏色。
“聽說你回江州以後,一直對我思之如狂,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不久後便相思成疾了?”
危懷風跟在岑雪身後,開始攀談,岑雪一個趔趄,差點摔進蘆葦叢裏,被他握住胳膊扶穩,笑聲貼着耳廓落下來:“看來是真的啊。”
岑雪臉已爆紅,哪裏想到那時胡謅來逼王懋抗婚的話,會變成今日危懷風用以戲谑自己的證據,掙開他道:“那都是些坊間謠傳的流言蜚語,與我沒有關系!”
“哦,我原以為空穴來風,再者那些流言又是從你岑家傳出來的,會有那麽幾分真呢。”危懷風眼底掖着笑,仍是壞壞的。
岑雪後悔那時要做這樣荒唐的事,負氣似的往前走,危懷風不以為意,被甩開後,垂手跟上,接着又道:“我還聽說,你在江州挖到了一座墓葬,以功抵過,為慶王籌集了軍款,現在已不是他的準兒媳,反而變成義女了。這總是真的吧?”
岑雪的腳步放慢,心裏因那聲“慶王義女”而一凜,思及他與慶王的關系,忽然感到一種不安。
危懷風步履泰然,然而眼底的笑意慢慢散了,語氣裏有求證的意味。
“認義女的主意還是你爹出的,他執意要擁護慶王上位,不願錯過與他結親的機會。認親那天,慶王送了你一把匕首。”
岑雪停在飛絮裏,回頭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不想說什麽。”危懷風跟着收住腳步,停在她身旁,漫天蘆草在冬風裏飄舞,天幕盡頭也是一望無垠的枯敗顏色。他道:“我只是想問一問,你願意麽?”
岑雪沉默,想起慶王背後的那些陰謀與算計,想起危懷風背負在肩上的殺父之仇,又想起父親與岑家……那種被公道與親情折磨的糾結痛苦再次襲來,她沉聲道:“我沒有選擇。”
“你有。”危懷風鼓起勇氣,“你可以選擇我。”
岑雪擡頭看向他。
危懷風低頭,彼此四目交接,倒映在眼眸裏的是奔騰而克制的情緒。危懷風誠懇道:“你選我,我承諾你一世無憂,岑氏一族無恙。如何?”
岑雪內心震動,凝視着眼前這雙懇切的、熱烈的眼睛,這不是她第一次與危懷風對視,卻是第一次以審度的姿态去分辨他的心。
他的心是怎樣的呢?
岑雪其實能看見,他的心赤誠而澄淨,柔軟也堅硬,可以撫慰最沉重的傷痛,也可以抵禦這世上最鋒利的攻擊,可以還所有的混濁以清白,可以讓這動蕩的天下重回太平。
可是……
“我是岑氏女。”岑雪開口,聲音發澀,眼眶裏盈着淚光,“我的選擇,只能是我父親。”
危懷風抿唇,琥珀色的眼睛似熄滅的火焰,灰燼底下埋藏着失落與無可奈何,苦笑一聲後,他移開視線。
“你要怎樣才能放我走?”岑雪言歸正傳。
“不放了。”危懷風語氣頓時變差,負氣似的,不再有先前的體貼溫和。
岑雪颦眉:“你把我困在這裏,不過是多一個累贅,于你并無作用。”
“可要是放了你,你便又會來與我作對。岳城已經有一個徐正則了,渠城再多一個你,我怕會英年早逝。”
岑雪無言以對,繼續琢磨要怎麽說服他,耳畔倏地響起一記哨聲。危懷風吹完口哨,不久後,一陣矯健有力的蹄聲從營壘裏傳來。岑雪循聲掉頭,看見一匹通身雪白的寶馬,差點以為是雪稚,定睛分辨兩眼,才發現這一匹白馬的鬃毛與馬尾是漸變的淺金色,應是危懷風的新坐騎。
“你以前說過想要陪陪我。”
白馬奔來後,危懷風擡手拽住缰繩,目光凝在岑雪臉上,忽然說起這一茬,有點像要算舊賬的意思。
“是。”岑雪承認。那次在危家老宅,她去找他,是說過想要陪一陪他的話。
危懷風眼底重新明亮起來:“再陪一次,如何?”
岑雪眼眶又開始發酸,別開臉,沒有回答。
“不說話,我便當你答應了。”
危懷風最後一次征詢她的意見,她沒回駁,是預想裏最好的結果。他笑起來,伸手在她腰後一攬,上馬以後,“駕”一聲,掉頭往明州的方向疾奔而去。
※
當日傍晚,危懷風麾下五萬人撤回明州城。
岑雪這次是被角天迎入城裏的,數月不見,這人瘦了一些,想是陪着危懷風四處征伐的緣故,臉色不如以往紅潤了。見着岑雪,臉上那副笑模樣倒是不改,只是開口喚人時多了一分後知後覺的遺憾,一聲“岑姑娘”,聽着比危懷風那句“哥哥都不叫了”更委屈。
岑雪點頭,當着衆人的面,不便多敘,走入官署後,跟着角天下榻一間客院。院子很大,朝向極佳,東牆栽着一棵參天的槐樹,底下砌着石桌、石凳,看布局,竟與危家寨裏的松濤院有那麽兩分神似。
進屋以後,角天照舊來噓寒問暖,詢問岑雪可有哪些需要額外添置的物品。岑雪環視屋裏一眼,發現櫥櫃榻案,乃至筆墨暖爐等都一應俱全,沒什麽需要添置的,便叫角天不必再麻煩。
角天走後,卻有一行侍女進來,手裏捧着绫羅綢緞,欠身行禮,說道:“奴婢奉将軍之命,來為夫人添置衣物。”
岑雪發窘,澄清道:“我乃岑氏女,已與危懷風修書和離,請不要再稱呼我為‘夫人’。”
那兩名侍女對視一眼,略為茫然,先前危懷風吩咐她們來送衣物時,口中稱的明明是“夫人”。何況,岑雪入住這間客院,要說與危懷風沒有那種關系,誰人會信?
“那……請前夫人收下衣物。”稍加思忖後,一名侍女改口。
岑雪聽得這一聲熟悉的“前夫人”,無言以對,待人走後,看一眼擺在案幾上的一大堆布帛,少說也有十來套冬日裙襖,上前撥了撥,發現從外到裏,連女兒家每日要換洗的小衣、亵褲都沒落下。她頓時面紅過耳,想一想危懷風置辦這些衣物時的心思,更感羞臊,把那些衣物一股腦塞入衣櫥。
入夜後,角天命人送來晚膳,各類玉盤珍羞,看着便叫人眼花缭亂,不像是一人分量的吃食。
果然,布完菜後,角天嘿笑提醒:“姑娘稍候,少爺在前廳安排軍務,一會兒便來。”
岑雪無奈,等人的當口,趁勢交代:“能否與這裏的侍從說一聲,以後不再以‘夫人’或‘前夫人’稱呼我。”
角天知道這是岑雪的禁忌,那回在夜郎國,他喚“前少夫人”時便被她說過。可是這裏的侍從多半都是明州人,并不清楚危懷風與岑雪假成親的那些內情,眼下危懷風是占領明州的大将軍,他帶回來的女人,自然會被默認為是他房裏的女眷。
“我也不知為何,這次少爺對外人提及姑娘時,都是以‘夫人’相稱。姑娘要不一會兒與少爺提一提?”角天小聲提議。
岑雪更感古怪,不懂危懷風為何要如此,看角天不像撒謊,便也不再為難他。
不多時,危懷風來了,因是剛從前廳來的,身上穿的仍是白日裏的那一身戰甲。岑雪發現他戎裝在身時會有種冷硬的氣質,特別是不說話的時候,眉眼微耷着,慵懶裏透着生人勿近的疏離,唯有笑起來,唇角勾起那一點尖尖的渦,才又像是昔日的那個少年,看似桀骜的外表底下藏着顆炙熱的心。
是她熟悉的、偷偷傾慕的樣子。
入席後,岑雪先不開口,等晚膳差不多用完,危懷風看着不那麽疲累了,才說道:“能不能麻煩你一件事?”
“說。”危懷風語氣果然爽快。
“不要再對外人說我是你的夫人,以及前夫人。”
危懷風點頭,竟沒有半點推阻,只是問:“那怎麽說?”
岑雪反而被問住,想了一下道:“只要不說是夫人或前夫人,你想怎麽說都可以。”
危懷風扯唇:“別,回頭說出你不稱心的名分,又來找我麻煩。”
岑雪一怔,萬萬想不到自己竟是在與他争論“名分”的問題,想說那就是俘虜或人質好了,很快又反應過來這樣便算是坐實了要被□□的身份,往後更難以尋找機會逃脫。岑雪不由再次腹诽危懷風的狡猾,故意對外宣稱她是“夫人”,原來是在這兒等着她。念頭一轉後,岑雪說道:“那就和以前一樣,以兄妹相稱吧。”
“兄妹?”危懷風重複一聲,似在考量,語氣頗為不滿,“可見面這麽久,也沒聽你喊一聲‘哥哥’啊。”
岑雪立刻喊:“懷風哥哥。”
“聽着像是很不情願。”
“情願的。”
危懷風聳眉,眼神狐疑。
岑雪知道這人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了,兩手用力交握在案底,柔聲喚道:“懷風哥哥。”
危懷風眯着眼,可到底是笑了起來,臉上有藏不住的得意神色。岑雪垂目,默默等他用膳結束,可看他擱箸以後,仍然八風不動地坐在對面,不由皺眉。
“你……”岑雪及時改口,“懷風哥哥怎麽還不走?”
危懷風眨眼:“哥哥住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