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回府 (三)
第67章 回府 (三)
“師兄?”
大雨滂沱, 雅間裏飄着薄薄一層霧,來人一襲白衣,盤坐在茶香袅袅的案幾前, 修眉星眸, 端方從容, 正是徐正則。
“他不會來的。”
因為知曉岑雪今日的來意, 徐正則不拐彎抹角, 徑直告訴她今日之約的結果。岑雪略感意外, 畢竟為防止被岑元柏發現, 她來與人私會的事進行得隐秘謹慎,除岑茵這個中間人外,并無第三方知曉。
“是茵兒是告訴你的?”
“沒有,猜的。”案上的一盞龍井已涼, 徐正則示意春草換茶,泰然說道,“你不想嫁入王府, 可是改變不了師父與王爺的決定,既然在那裏無計可施,自然便會來找王懋。”
“那你又怎知, 他今日一定不會來?”
“因為他不想,也不敢來。”
岑雪微微颦眉:“不敢?”
徐正則說是, 轉頭望一眼欄杆外渺茫的雨霧,道:“王懋雖為世子,可為人軟弱,優柔寡斷, 沒有王爺十分之一的膽略與魄力。兩家聯姻不變之事,是王爺親口承諾的, 他若敢反抗,早便抗了,何必等到這時?再說,因為你二嫁之身,他得以保全那一位懷孕的婢女,若是與你悔婚,便意味着以後要另娶賢妻。為大局着想,王府不見得還會容許那婢女把孩子生下來。”
換句話說,王懋可以保全那愛婢,靠的就是岑雪狼藉的名聲,要是以後娶的是另一位名門貴女,那懷孕的愛婢便該按家規懲辦,堕胎處置了。
岑雪不齒道:“所以,他是既不想與我成親,又不敢與我一起抵抗這樁婚事?”
“便如你說的,男人犧牲姻緣,不過是犧牲一個正妻的位置,并不妨礙他與心上人花前月下,生兒育女。你們的代價本就不一樣,他當然不會是你的盟友。”
岑雪倍感悲哀,想起嫁入慶王府以後的人生,更感覺胸口裏膨脹着難以壓制的憤懑與不甘。父親與慶王那裏基本是無轉圜餘地了,如果王懋也不能成為突破口,那她該如何改變聯姻的宿命?
難道,這一生就注定要被囚禁在那座陌生的宅邸裏,活在他人的厭惡與蔑視下嗎?
Advertisement
“不過,關于聯姻一事,你也不必過分操心。畢竟不想看這門親事落成的人,并不只有你一個。”
春草送來了剛換的新茶,徐正則手執壺耳,倒了兩盞醇香的龍井。岑雪從他話裏聽出弦外之音,心神微微一振:“師兄是說,父親的政敵也不想看見我嫁入王府?”
“不是。”
“那還有誰?”
“危懷風。”
岑雪一震,全然沒有想到會在這一刻聽到危懷風的名字,剎那間腦袋裏竟有點發懵,半晌才道:“我已煩不勝煩,師兄就莫要再說笑了。”
“你當真以為我在說笑?”
岑雪怔忪,想起與危懷風的那一段關系,有一種不知名的悸動在暗處擴開。
自從夜郎一別後,她與危懷風再無聯絡,倒是徐正則,因為懷疑來關城外劫寶藏的黑衣人是危夫人派的,所以一直在派人打探危懷風的動态。聽說,在他們離開王都不久以後,危懷風便回西陵城了,走時是一主二仆三人,可沒幾日,便有一大批車隊默默跟在他們身後離開夜郎,順利進入了危家地界。
徐正則咬定那一大批車隊裏裝載的就是全額寶藏,岑雪半信半疑,後來又聽說危懷風放棄了“匡扶慶王”這一假名號,率領鐵甲軍舊部與四方八寨的人成功守住了朝廷的一次反叛行動,相信有危夫人的輔助,他不需多時便可成為一支與梁王、慶王對峙的勢力。
這時候,他會分出心力來阻撓她嫁入慶王府?
岑雪本能就感覺不會,可是念頭一起,那些藏匿多時的情愫頓時如瘋長的蔓草一般,頃刻間侵占心口。
出發夜郎國前,他便在西陵城官署裏問過她,與他和離以後有何打算,這句話真正問的,其實是她往後的姻緣。後來在月亮山別莊,他借着醋勁來與她确定心意,莽撞又霸道地想要撞開她的心,她不是不懂,只是不能回應,所以一次次地提醒他不要忘記彼此的身份與立場。
再後來,他果然不再試圖問什麽,見她時,笑笑地喚一聲“小雪團”,仿佛又變回了小時候那一個神采飛揚的兄長。
他仍然護着她,念着她,可是他們終究不再是小時候的青梅竹馬,也不再是危家寨裏的假夫婦,他們已回歸各自的陣營,在不同的立場裏奔波勞累。
這時候的他,還會因為她要與王懋成親而震動,做出原本不屬于他人生計劃裏的舉動嗎?
倘若在關城外劫走寶藏的那一批黑衣人的确與危夫人有關,他在西陵城裏發展壯大靠的是危夫人,那麽他應該早便做好與她決裂的準備,既然如此,他還可能在這種時候來幫她嗎?
岑雪心亂如麻。
“雖然這話我不該說,但你若真想從這場聯姻裏脫身,唯一能走的路,大概便是危懷風那兒。”
岑雪有心壓下心裏的妄念,偏徐正則一再提及,像是蠱惑。岑雪愕然道:“師兄這是在做什麽,難不成,是要我投靠危懷風嗎?”
徐正則不語,不語便是默認。岑雪心潮澎湃,努力在混亂的糾結裏尋回理智:“他先前假借王爺的名號舉義,便已惹得王爺不快,如今過河拆橋,獨占西陵,企圖與王爺共争天下,更被王爺視為眼中釘。我若是投靠他,豈不是要與父親、與家族決裂?來日雙方交戰,一決生死的時候,我又該如何自處?”
岑雪所言不假,如果投靠是那麽簡單的事,便不會有那麽多豪族在梁王篡位以後被連根拔起。這是比她尋找寶藏更徹底的豪賭,一旦下錯賭注,便是萬劫不複。
“昨日前線傳來消息,說是危懷風在西陵城擁護了一人上位,宣稱要以危家鐵甲軍扶持此人登上皇位。此事你可知曉?”
“他擁護了別人?”岑雪委實大愕,原本的思緒一下被打亂開來。按照設想,危懷風既然不願意與慶王為伍,又要與盛京城裏的那一位對抗,多半是想打算自立為王。況且後來又有危夫人這個夜郎國主相助,危懷風占據天時地利人和,沒有不稱霸的可能,他竟然要放棄至高無上的權利與地位,扶持旁人逐鹿天下?
“對。”
“何人?”
“原先皇幼子,襄王胞弟,九皇子殿下。”
“九皇子?”
岑雪更疑惑,想起這九皇子乃是何人後,胸口驀地一震:“當年西羌一役後,在神龍殿前跪了七天七夜,懇求先皇徹查戰敗一案的九皇子?”
徐正則點頭,補充:“不過準确來說,現在應該是庶人王玠。”
岑雪啞然。
當年西羌事發後,襄王身隕,危家覆滅,那位名為王玠的九皇子在神龍殿前跪了七天以後,便消失在了一場場關于聲讨危廷的洪流裏。據說,因為觸怒先皇,原本可以在下一年封王的王玠被冷落了很久。又據說,因為整日飲酒作樂,放浪形骸,王玠被人多次彈劾藐視宮規,□□內闱,在先皇心裏的地位一落千丈。還據說,一次在千秋節大典上,王玠不顧禮法,酩酊以後,公然在筵席上狂毆岐王,被先皇怒斥不配為皇室子孫。次日,王玠酒醒,來到先皇跟前跪下,自請被廢,成為了大邺有史以來第一個被貶為庶人的皇子。
關于王玠的傳說與評價有許多,有人說,他因為神龍殿一事對先皇懷恨在心,所以後來屢觸逆鱗;有人說,他其實是被兄長排擠,屢遭誣告,是以才會黯然離宮;也有人說,他根本就是個喪心病狂的瘋子,又或者是個不識時務的蠢貨,不然,誰會放着潑天的富貴不要,自甘堕落成一介廢人?
但無論如何,所有的聲音都到此為止了,關于那位自小與襄王一起長大的九皇子的故事,終結于一紙廢黜诏書。至于被廢以後他流落何方,是何模樣,世上再無一人關心,也再無一人提及。
“危懷風竟然要扶持他上位……”岑雪震驚,思及危懷風造反的緣由,猛然頓悟,“他是要借王玠的身份,為危家翻案?”
其實,從危懷風執意不願效忠慶王,又要造梁王的反這兩點,便可大概推測出當年西羌一役,慶、梁二王都是幕後始作俑者。現今,危懷風放棄稱霸天下的機會,扶持一個被人遺忘的皇嗣與慶王、梁王相争,除為危家翻案,為危廷報仇正名以外,岑雪想不到其他理由。
對此,徐正則并不否認,分析道:“王玠雖然一無所有,但畢竟是先皇子嗣。倘若危懷風對外公開當年西羌一役的真相,把襄王與危廷之死歸咎于梁、慶二王,天下人心必然大亂。亂世之中,人心所向,衆望所歸,何況除此以外,他還有名聲赫赫的鐵甲軍與夜郎國。這一戰,王爺的勁敵并非是盛京城裏的那一位,而是危懷風。”
岑雪了然,世人心裏皆有一把尺,默默衡量着是非曲直。便如古話所言:“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危懷風扶持的,并不僅僅是一位被世人遺忘的皇嗣,更是被歷史掩埋了十年的正義與公道。
“所以,師兄想要我與危懷風結盟?”
“天下未定,瞬息萬變。我只是想說,師父把一切賭注押在王爺身上,未必是一件好事。”
“可我若是投奔西陵城,父親與岑家必然會失去王爺的信任。”
“那若你是被迫呢?”
岑雪一震,旋即明白過來,徐正則是要她與危懷風暗中聯絡,指使危懷風趕在服闕以前擄走她。這樣一來,岑家不必背負變節的罪名,還能在危懷風的陣營裏押上一注。屆時,無論是慶王問鼎天下,還是危懷風成功奪位,岑家都有機會免于禍患。
當然,前提必須是岑家與西羌一役無關。
“危家的事,父親不在其中?”岑雪問道。
“應該不在,”徐正則回答,以他對岑元柏與慶王的了解,那個敏感的時期,他二人不會有這樣機密的合作,“你若不信,可以去找師父要一個答案。”
提起這一茬,岑雪語調悲哀:“我要過,他不願意告訴我那件事的幕後兇手究竟是誰,說是朝堂之上只有輸贏,沒有對錯。”
徐正則笑而不語。
岑雪不由擡眸:“師兄也認為,那件事只有輸贏,沒有對錯嗎?”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襟懷坦白,光風霁月。有的人可以有對錯,有的人,只能有輸贏。”
“我不是問人,我是問事。”
徐正則沉默少頃後,說道:“以前只有輸贏,以後會有對錯。”說着,舉盞補充,“如果他能贏的話。”
岑雪默然不語。
一盞茶後,欄杆外的微弱天光已盡數熄滅,黑沉沉的夜幕壓下來,湮沒了潇潇雨聲。徐正則望一眼燈火綿延的欄杆外,起身。
“雨停了,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