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回府 (四)
第68章 回府 (四)
這一天, 王懋果然沒有前來赴約。
回府以後,岑雪想着徐正則說的那一番話,心裏始終不能平靜。平心而論, 她是想聯絡一下危懷風的, 倒不是要投奔他, 而是想解決一下壓在內心的許多疑惑。可是, 要想在父親與慶王的眼皮底下與西陵城取得聯系, 絕非是一件易事, 倘若辦不好, 被慶王抓住把柄,投靠危懷風這一條後路被堵死不說,父親與岑家都會受到連累。
這麽一想,先前的那點激情便冷卻下來, 岑雪雖然恨父親把她當聯姻工具,可不能否認那的确是這世上唯一會用性命為她托底的人,他們的矛盾并不在于立場, 而是在于與慶王聯盟的方式,從這個角度來說,父親是比危懷風更妥當的選擇。
至于徐正則說的多一條後路, 多一些籌碼,在岑雪看來, 也并不能算是什麽上策。畢竟古來治臣,以忠義為先,慶王如今重用岑家,除父親精明強幹以外, 岑家人的耿耿忠心也是重要的原因,如果她背叛父親與家族投奔西陵城, 無論是否自願,在慶王看來,都是一個極大的變數,會為他以後重用岑家增加風險。
這是一步險棋,不到萬不得已時,不走為妥。
次日,岑茵一早便來屋裏探望,待屏退貼身丫鬟後,問起在茶樓裏與王懋相會一事。岑雪如實相告,說是昨天等了整整一下午,并沒能等來王懋。岑茵聽後不由失落,唉聲嘆氣:“必然是外面那些風言風語傳得太厲害,世子聽見以後,對阿姐的成見更大了。唉,王爺都能公而忘私,誇贊阿姐敢行大事,這世子,怎麽這般小氣呢!”
岑雪不評價什麽,心頭一動後,反問:“外面的風言風語都是怎樣傳的?”
岑茵微愣,不想岑雪竟要聽這些,為怕岑雪傷心難過,自然是不願意說。
“說說看吧,不然,我以後又如何向世子解釋?”岑雪執意要聽。
岑茵沒辦法,抿抿唇後,壓低聲道:“那些人不知道阿姐仍是完璧的事,在外面瘋傳,說阿姐嫁入危家,根本不是為什麽大局,而是與危懷風私情甚篤。說什麽,伯父與危家退婚以後,阿姐一直對危懷風舊情難忘,這次見着人後,便與他幹柴烈火,無媒茍合……總之,都是一些胡亂抹黑阿姐的話。”
岑茵畢竟是沒出閣的姑娘,說及最後,已然難以啓齒。岑雪臉頰也鋪着一層薄紅,倒不是惱,更多是羞。
“沒有了?”
自然還是有的,比如諷刺王懋專撿人家不要的下咽,訂婚如此,成婚也是如此。可是岑茵不敢再提了。
岑雪了然,說道:“難怪世子不願見我,換做是我,也難以放下成見。”
“可是王妃都派人來查驗過了,那些謠言一聽便知道是假,世子怎麽還要耿耿于懷呢?”岑茵越想越憤憤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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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雪聽她提起慶王妃,想起那日在廂房裏被三個嬷嬷按着驗身的經歷,手足嗖嗖發冷,刻意不再去想,漠然道:“他原本便對我無情意,謠言雖假,但我與危懷風成過親是真。他今日這般,也在情理之中,算了吧。”
“那,阿姐還打算聯絡一下世子嗎?”
“不了。”
岑茵想了想,點頭:“也是,再去找他,倒像是我們上趕着似的。阿姐問心無愧,何須一再求全!”
岑雪失笑:“你先前不是說,這是最齊全、最美滿的姻緣嗎?”
岑茵臉色大窘,辯解道:“那不是我說的,是我爹爹說的!”說完,越發羞愧起來,畢竟說那一番話時,她是報以同樣的想法,希望岑雪能為家族嫁入慶王府。哪怕是現在,她也仍然認為岑雪是該嫁的,只不過那世子太令人失望,先與婢女懷上骨肉不算,還這般怠慢岑雪。
“如果茵茵是我,會嫁入王府嗎?”岑雪忽然問。
這一問太尖銳,岑茵果然怔住,咬着唇思索良久才道:“女兒家的婚姻,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來是怎樣,便該是怎樣,又有什麽會不會的?再說,忍一忍,熬一熬,便會有出頭之日,就算現在難一些,但與以後的前程相比,又算什麽呢?”
“可是為什麽女子的出頭之日,非要用這種方式來熬?女子的前程,非要在後宅不可呢?”岑雪反問,聲音輕輕的,更像是喃喃自語。岑茵卻聽清楚了,瞳仁震動,倏忽間竟不知該說什麽。
“女子明明一樣可以征戰疆場,可以行醫經商,可以在世上有一番作為。我們并不比兒郎差,為何偏要被他們困在大宅裏枯坐一生,為他們生兒育女,為他們鋪路?我不是不想為家族出力,也不是要成心忤逆父親,我只是不想認可這種方式。女兒家的價值,不該僅是如此。”
“阿姐……”岑茵震驚而慚怍。
岑雪說完心底的不甘,胸腔裏再一次被澎湃的激情填滿,她忽然想最後再找父親試一次,不論結果,她至少要讓他明白,她不甘心成為一件貨物,她有自己想要的人生。
岑茵走後,岑雪喚來春草,交代她尋些人在外面散布一些關于她與危懷風的謠言,要強調消息是岑府裏傳出來的,保準是真。
春草問傳什麽內容,岑雪微微一默,厚着臉皮道:“就說我回來以後,對危懷風思之如狂,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眼下已相思成疾。”
春草果然吃了一驚:“為何要傳這些?”
岑雪回來以後,的确一直郁郁寡歡,可是心情不好的緣由多半在于弄丢寶藏,而不是危懷風。春草先是訝異,問完以後反應過來,岑雪這是打算借勢而為,逼王懋在抗婚一事上出力。
先前外面傳的那些話,王府裏是沒多少人真信的,可若是說岑雪對危懷風動了真情,卻可以狠狠地戳一戳王懋的自尊心。他不是為娶岑雪而憤懑委屈麽?要是知道岑雪不僅與危懷風成親過,還為那人相思成疾,八成要更氣得發飙。
“夏花。”岑雪又喚來夏花,吩咐,“你到前院去守着,要是父親回來,便第一時間來告訴我。”
這些天,因為先前被驗身一事,岑雪有意與岑元柏保持距離,早晚都沒有去請安,用膳也是稱病避開。岑元柏那邊派人來慰問了幾次,知道岑雪并沒抱恙,而是心裏有氣,故意晾人以後,便沒再來自讨沒趣。
暮色四合,夏花帶回岑元柏從外回來的消息,岑雪那會兒正在庖廚裏忙,打算做一碗岑元柏愛吃的漿面條。杜氏在世時,最愛在岑元柏下值的時候煮這一道吃食給他,岑雪小時候貪玩,不早睡,聽見岑元柏回來,會跑到主屋裏,坐在岑元柏對面盯着他看。
岑元柏也看她,看一會兒後,笑起來,叫下人再準備一副碗筷,分一小半面條到她面前,父女兩人于是坐在燈火裏,安安靜靜地分吃完一大碗熱騰騰、香噴噴的面。
那是屬于二人難得的溫暖,那溫暖從杜氏那裏而來,現在,杜氏不在了,岑雪要想喚回岑元柏對自己的偏愛與寵溺,只能借一回杜氏的光。
戌時,前去主院傳話的夏花跟在岑元柏身後走進屋裏,岑雪已在桌前擺放好膳食,五六樣色香俱全的菜肴簇擁着一盤賣相平平的漿面條。
岑元柏第一眼沒看見,只是知道這丫頭總算知道要服軟,來請自己用膳了,語氣倨傲地道:“不病了?”
岑雪袖手站在桌旁,甕聲應:“嗯,不病了。”
岑元柏看她一眼,撩袍入座,春草送上青瓷碗與木箸,岑元柏這才看見桌中央擺放着一大碗熟悉的漿面條,原本有意繃着的臉色一下松動,眼神裏閃過意外與動容。
岑雪趁勢說道:“前些時日是我不懂事,故意裝病與爹爹置氣,今天我給爹爹做了一碗漿面條賠罪,還望爹爹大人不記小人過。”
岑元柏眼裏有光閃動,或許是想起杜氏,或許是為女兒的讓步心軟,他看那一碗面許久,才移開眼,故作威嚴道:“坊間管這面叫糊塗面,你怕是想趁機說我糊塗吧?”
岑雪一愣,忙說沒有,觑一眼岑元柏的臉色,反應過來他是在說笑,心裏松一口氣,主動給他盛了一碗面。
岑元柏拾箸吃了一口,表情有些一言難盡。岑雪自知不是下廚的料,手藝與母親杜氏相差甚遠,見狀便有些局促,試探着問:“爹爹感覺如何?”
岑元柏暫時放下木箸,想了想,說道:“煮得不錯,下次不必再煮了。”
“……”岑雪不信差成這樣,也夾了一小碗,坐下來吃,剛吃一口,差點要被齁得吐出來。
岑元柏看着她。
岑雪羞愧而尴尬,赧然道:“阿娘以前只教過我一次,那時我沒認真學,下次再給爹爹煮面時,會先與廚娘請教一二的。”
“算了,你不是下廚的料。你阿娘與我說過的。”
岑雪怔然。
岑元柏唇角微動,竟像是笑了一下,接着再次拾箸,埋頭吃起碗裏的面。岑雪吓了一跳,喊了聲“爹爹”,想要阻止,可岑元柏硬是眉目不動地把那一碗鹹得發齁的面吃完了。
岑雪的眼眶倏而有點發酸。
“說吧,找我何事?”放下木箸後,岑元柏開門見山,神色不再似來時那麽嚴肅了。
岑雪知道他已放下芥蒂,也知道自己的那點小伎倆瞞不過他,可是想起要坦白的事,還是有些不安,決定先從旁處說起。
“阿娘離開我們已有兩年零一個月,這些年來,奶奶一直為爹爹沒有繼承人一事勞力操心,希望爹爹能盡早接納新人,為府裏開枝散葉。再過三個月,我便要服闕嫁人,不知那以後,爹爹會有續弦的打算嗎?”
作為晚輩,貿然問起父親房裏的事,多少是失禮的,可是不提這一茬,便沒法提及岑元柏對杜氏的愛,沒法問及那一份偏愛裏,是否可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岑雪想,如果父親拿定主意這一生都不再接納其他女人,不再要旁的子嗣,那自己便是他唯一的血脈。作為這樣的唯一,她應該有機會再為自己争取一回人生自由,可是岑元柏不是情義至上的慈父,他用一眼看穿岑雪的算盤,眼皮一垂,淡淡道:“有話直說,不要繞彎子。”
岑雪于是越發忐忑,人坐在燈火可親的飯桌前,卻像是一下被拎回了那日的廳堂,眼前身後皆是審視的目光。
怎麽辦呢,再想一出旁的計策嗎?岑雪忽然感覺在岑元柏面前,一切的籌謀都像是小兒把戲,心一橫後,昂然說道:“我想請爹爹再給我一次證明自己能力的機會,我不想用聯姻的方式來為岑家報恩鋪路,不想靠着旁人的身份成為所謂最尊貴的女人。我想施展自己的才能,建自己的功業,過我自己想過的人生!”
“你做不到。”岑元柏冷靜而斬截。
“為什麽?!”岑雪瞠目。
“因為這世道,是男人的世道。男人不需要女人施展才能,更不要需要女人建功立業。”
岑雪胸脯起伏,憤而不甘:“可是憑什麽這世道,就一定要是男人的世道?”
岑元柏看着她眼睛裏燃燒着的倔強,靜默不語。岑雪眼圈已發紅,含着霧蒙蒙的淚,她是一激動便容易哭的人,可是這一刻,那淚硬生生被她噙着不落,微微發抖的聲音裏充滿不屈。
“昔日危家蒙難,危夫人為報仇,可以狠心放火自焚,瞞天過海,殺回夜郎奪下王位。論膽略,論智謀,她不輸給天下任何一個男人。而今夜郎國中,王女仰曼莎智勇雙全,在關城,可以率領三軍抵禦外敵;在王都,可以與圖謀造反的國相一較生死。她們都是女郎,都是被男人瞧不起、看不上的母親與女兒,可是誰又敢說,她們不是大智大勇的強者,不是百折不撓的英豪!”
岑雪一口氣說完,眼裏淚光更銳亮:“她們既然可以,我又為何不能?!”
岑元柏看着岑雪,有一瞬間,竟希望她哭出來。這是他的女兒,他看着長大的女郎,他為她擦過無數次眼淚,可是他突然發現,他已有很久沒有再看見她大哭了。
上次在廳堂裏,她那樣憤懑與委屈,也沒有吞聲飲淚。這一次,更沒有讓眼淚奪眶而落。岑元柏後知後覺,眼前的女郎,似乎已不再是他以為的需要他展開雙臂庇護一生的女兒,他為她籌謀婚事,為她設計錦繡前程,可那一切并不在她的憧憬裏。
她要的,是另一條更艱難、更崎岖的路。她要公正,要大義,要自由而廣闊的人生,要像男兒一樣成為頂天立地的人。
可是在男人的世道裏,女人身上注定帶着枷鎖,想要與男人分庭抗禮,便要帶着枷鎖與男人厮殺搏鬥。
那是負擔最重、代價最大、希望最渺茫的一種選擇。
“你想要怎麽證明?”良久後,岑元柏收回思緒,平靜裏帶着淡漠,“你在丹陽城時,我發信給你師兄,要他尋回危家的鴛鴦刀,那本來與你無關,是你一意孤行,非要代替你師兄前往危家寨。你不是沒有過證明自己的機會。”
岑雪自知夜郎尋寶一行辦得不利,因而不辯解,請纓道:“我可以重新為王爺籌集軍款!”
岑元柏眼神一銳,神色複雜不少。
攻取郢州失敗後,慶王元氣大傷,退回淮南鎮守江州大本營,想要韬光養晦,待兵肥馬壯以後再舉北伐大業。可是前有朝廷兵馬,後有地方節度使叛軍,慶王虎狼環伺,情勢并不樂觀。原本,慶王是指着夜郎國裏的那一批寶藏翻身的,可是後來寶藏被劫,倘若再不能籌集足夠的糧款,待朝廷那邊發兵攻來,後果必然不堪設想。
“你知道王爺在籌集軍款?”
“是。”
“那你也該知道,淮南六州十八縣早被軍中占領,無論官倉還是私人府邸,都已是空空如也,你從哪裏去籌錢?”
岑雪道:“我自有辦法,爹爹只需要再給我一次機會。”
岑元柏看她一會兒,道:“你想要什麽?”
岑雪鼓起勇氣,說道:“若是這次我能成功,希望爹爹能禀明王爺,解除我與世子的婚約。”
“那若是你不能成功呢?”
“女兒從此對爹爹唯命是從,不再抱有妄想!”
席間一時寂靜,岑元柏看着岑雪,從她悲壯的眼神裏看出一種不忍。這是他第一次從她眼睛裏看出這樣的情緒,不知是為她的柔弱,還是為她這不顧一切的執拗與堅毅。
“半個月。”最後,岑元柏竟應下來了。
岑雪難掩激動,懸在眼眶的淚珠差點滾落,深吸一氣後,接下軍令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