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回府 (二)
第66章 回府 (二)
岑雪被春草、夏花一行扶回房裏時, 蓄壓在陰雲裏的暴雨轟然洩下,檐外一大片嘈雜聲響,悶雷不止。
有人在外敲門, 是二房的三姑娘岑茵, 說是想見一見岑雪。在岑家, 各房的關系一直很和睦, 岑茵是與岑雪走得最近的一位妹妹, 先前岑雪回府時, 她便一直提心吊膽, 怕大伯岑元柏大發雷霆,得知岑雪從正堂那裏離開以後,便第一時間趕了過來。
岑雪坐在床上,身下裹着被褥, 莫大的羞恥與憤懑充斥在胸口,聽見岑茵求見,只是漠然。
春草示意傳話的丫鬟先回絕, 從夏花手上接來一盞剛沏的熱茶,勸道:“姑娘,先喝一口茶, 暖一暖身子吧。”
岑雪面色蒼白,接過茶盞喝了一口, 低聲道:“備水,我要沐浴。”
“是。”
屋裏的人很快忙開來,為岑雪準備湯水,至于先前廂房裏發生的事, 無一人敢再提。
次日,大雨未歇, 外面淅淅瀝瀝的,整座府邸像是被浸在一口井裏。岑茵再次來探望,這回總算沒吃閉門羹,進來以後,看見岑雪慘淡的臉色,心疼不已。
“阿姐,昨日那幾個嬷嬷是從王府裏來的,那是王妃的意思,并不是大伯要那麽做。”岑茵捧着茶盞,先解釋昨天發生的事。
岑雪自然知道,也因為知道,所以內心才更悲哀。慶王嘴上說着不介意,誇贊她與危懷風假成親是不拘小節,能擔大任,仍然願意認她這個準兒媳,可是慶王妃轉頭就派嬷嬷來驗身……這是一種怎樣的羞辱與蔑視,岑元柏不是不知道,可是他任由他們那麽做了,仿佛她是一件合該被人稱量的貨物。
對,貨物。
岑雪想起這個詞,眼前浮現岑元柏說“你要做的就是聯姻”時的臉,眼圈又開始發熱。岑茵看着更難受,鼻頭也發酸起來,安慰道:“阿姐,別難過。不管怎樣,你都是大伯唯一的女兒,有大伯在,王府裏的人不敢欺負你的。”
“你是來勸我的?”
岑茵一怔,因為知道岑雪打一開始就抵觸這樁婚事,思及自己來探視的目的,心虛而慚愧。
“爹爹說,若無王爺從中襄助,岑家早便葬身在盛京城裏。王爺是岑家人的恩人,也是岑家人的天,阿姐嫁入王府,是為我們報恩,也是為岑家的兒郎們鋪路。待王爺問鼎天下以後,岑家便是皇親貴胄,阿姐則是以後的皇後娘娘,是大邺最尊貴的女人。這是最齊全、最美滿的姻緣,阿姐不該錯過。”
Advertisement
岑雪苦笑:“嫁與一人做夫人,過門便要撫養他與婢女所生的孩子,往後還要承受着夫家所有人的鄙視,這便是最齊全、最美滿的姻緣?”
岑茵尴尬:“可是只要忍一忍,待王爺問鼎天下,阿姐便是僅次于王妃的貴人了。”
“那若是王爺不能問鼎天下呢?”
“怎麽會?!”岑茵愕然。
岑雪也愣了一愣,意外于自己竟在一瞬間發出這樣的質疑,關于西羌一役的種種懷疑再次席卷腦海,她想起昨天父親的反應,猜出那一戰裏,慶王必然也是謀害構陷危家與襄王的一方,心底突然涼飕飕的,有一種不知前路的茫然。
“世子如今可在城中?”岑雪忽然問。
“在,”岑茵詫異,“阿姐要去找世子?”
岑雪點頭,壓住心裏的惶惑。岑元柏說一不二,決定的事情不會再改,他與慶王都鐵了心要延續先前的秦晉盟約,那她唯一能夠突破的地方便只有世子王懋。
嫁入王府,固然可以為岑家人報恩鋪路,成為家族的功臣,滿足父親的期望。
可是,她會不甘心。
“我剛來江州,人生地不熟,你能否幫我聯絡一下世子,讓我與他見上一面?”
岑雪說完,岑茵回答道:“自然是可以,只是,阿姐……要見世子做什麽?”
“西陵城的事情太複雜,有些話,總要親口對他解釋。”岑雪模棱兩可,知道自己的婚事關系着岑家的前程,岑茵要是知曉她見王懋的真實目的,必然不會為她謀劃。
岑茵果然不疑有他,點頭應下。
※
三日後,一則關于日昳在城東茶樓雅間會面的消息傳入慶王府後宅,那會兒,王懋正在上房裏陪午憩醒來的王妃聊天。
這些天,因為想為懷有身孕的愛婢吟香擡一個身份,方便有人伺候着她,王懋來上房裏請安的次數更勤,想要先讨一讨母親的歡心。
江州氣候不比盛京城宜人,入秋以後,動辄風潇雨晦,慶王妃患有舊疾,一到這樣的天氣,關節便酸痛難忍。王懋是個孝順人,前來侍疾,不是說些客套話走過場,而是要親自為母親按摩緩解病痛,這樣的殷勤,委實令人感動。
母子二人敘完話後,王懋從王妃的口吻裏聽出對吟香懷孕一事的看重,心滿意足,便要離開,扈從忽然從外進來,貼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聽完以後,王懋的臉色一下變了。
“怎麽了,臉色這樣差?”慶王妃原本斜倚在美人榻上,噙着笑容,見狀往前傾了傾,眉頭微蹙。
王懋腳步往回挪,氣悶地坐回交椅上,說道:“她要約我見一面。”
“誰?”
“還能是誰!”
王懋語氣裏不掩煩躁,雙手撐在膝蓋上,一臉不快。慶王妃與那報信的扈從交換一個眼神,明白那人指的是誰後,嘆一聲氣,安撫:“她剛從外面回來,自然是有些話要親口對你講,不然任由外面那些風言風語傳着,早晚要與你生出嫌隙。”
“她嫁與危懷風一事,又不是外人憑空造謠,有什麽需要解釋的?我就不明白,想要拉攏岑家,有的是辦法可行,就算仍要聯姻,也大可從其他房裏挑選适齡貴女,父王為何就非要我娶這樣一個殘花敗柳!”王懋眉頭不展,越想越氣憤委屈。
慶王妃自然也是為他不平的,堂堂慶王府世子,明珠一樣的人物,竟然要與一個自奔為眷、被人休棄的婦人成婚,說出去,簡直是皇家人的奇恥大辱。可是如今慶王大業未成,處處需要靠岑元柏幫襯,要是推掉這一樁婚事,必然會與他産生芥蒂。
為今之計,只能先忍辱負重,按原計劃把這一樁婚事認下來。左右不過是個正妻之位,坐上來是一回事,坐穩是另一回事。眼前,慶王離不開岑家人,至于以後怎樣,誰又知道呢?
“話也不能這麽說。”慶王妃心疼地拉過兒子的手,安慰道,“前幾日,為娘派嬷嬷到岑府去看過了,她仍是完璧之身,假成親一說并非戲弄人。再者,她先前嫁入危家,也是為你父王做事,想要拿到那鴛鴦刀裏的寶藏,助你父王籌謀北伐。先前你父王不還誇着,說這也是成大事者的膽魄嗎?如今天下動蕩,你父王最需要的一是賢才,二便是人心,在這個時候接納岑氏,外人聽了,只會為你父王的寬宏折服,誇他是知人善察、雍容大度的仁德之君。你且忍一忍,就當是替你父王全一回美名,至于往後的事,那不都是由着你的心意來嗎?”
慶王妃說得委婉,背後的意思無外乎是與岑氏成親不過是走個過場,人娶進門以後,便算是完成對岑家的承諾了,至于要如何對待岑雪,全憑王懋一人的心意。他願意,那便與她舉案齊眉;他不願意,後宅裏多的是如花美眷,可以是吟香,也可以是任何一人。
念及此,王懋心頭的那一股火氣稍微降了些,然而想起要與岑雪會面,仍是心煩氣躁。
“怎麽,還氣呀?”慶王妃一眼看出兒子的氣不順,笑着拍一拍他的手,倒也不再勸了,說道,“為娘與你是一條心的,懂你心裏的氣悶與委屈。這樣吧,今日就先不去赴約了,她要是有誠心,自然會再來找你,你先晾她一回,也算是給她一點教訓!”
王懋眼神微動,頗為動容地看慶王妃一眼,說道:“那孩兒便先回內院,看一看吟香。她這幾日害喜嚴重,看什麽都犯惡心,臉都瘦一圈了。”
說起吟香,慶王妃百感交集,那丫鬟本是貼身伺候王懋,專為王懋暖床用的,誰知他二人感情這樣熱烈,竟在岑氏入門以前弄出子嗣來。照理說,為尊重女方,那孩子必然是要解決掉的,可岑家那一位失德在先,摸着良心說,便不值得再用以前的标準對待了。畢竟一個是聲名狼藉的外人,另一個是自家的血脈,換誰來,都會偏向後者。
“回頭我與王爺提一提,先給吟香擡一擡身份,方便派人伺候着,不然這樣下去,有損王府顏面不說,你也難以安心。”
王懋大喜,臉上的陰郁總算煙消雲散,起身朝慶王妃長作一揖:“多謝母親!”
※
傍晚,日影昏沉,樓外仍是一片潇潇雨聲,岑雪坐在茶樓二樓雅間裏,往欄杆外看時,目之所及全是霧茫茫的雨幕。行人撐着傘疾走在秋雨裏,背影模糊,街上的店鋪陸續打烊關門,偌大的城裏透着一股潮濕的清冷。
春草把疲憊的目光從樓外收回,失望道:“姑娘,這個點都不見人,世子大概是不會來了。”
“再等一等。”
岑雪坐在案前,投在外的視線往回一略,看回茶盞裏的葉芽。今日她與王懋約定的時間是未時,現在已過去快兩個時辰,他沒來赴約,也沒有派人來說明緣由,要是再不現身,應該便是成心要晾一晾她,借以訓斥的意思了。
岑雪知道他心有所屬,本來就不願意娶她進門,發生這樣的事情以後,更是對她厭煩不已,可既然厭惡,為何不反抗一下這樁婚事?
這時候還不肯來會面,難不成是以為她找他是要訴衷情、表愧怍?
岑雪啼笑皆非,倏而又感委屈,想着下一回要不幹脆修書一封,在信裏把不想與他成親的內容全寫上算了,便在這時,一角衣袍掠入視線,在案幾對面坐下來。
岑雪擡頭,看向來人,神色錯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