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回府 (一)
第65章 回府 (一)
岑家祖籍京都, 乃是大邺八大豪族裏唯一在天子腳下紮根的貴族,這名號聽起來很是響亮,但要真論名望, 岑家在八大豪族裏并不顯赫。
早些年, 岑家老家主尚且在世, 經營半生, 所獲官職也不過是個從四品太中大夫。後來, 老家主病故, 岑元柏以長房嫡子的身份繼承家主之位, 他少敏才高,不及弱冠便在科考裏一舉奪魁,是大邺建朝以來最年輕的狀元郎,年方三十, 便被提拔至禮部尚書一職,可謂前途無量。成為岑家家主以後,岑元柏越發勤懇, 案牍勞形之餘,先後扶持岑元吉、岑元章等幾個胞弟在朝堂裏站穩腳跟,可以說是為岑家家業傾心竭力。
岑家欣欣向榮, 人丁興旺,有一半以上都是岑元柏的功勞。這樣的付出與成果, 決定了他在岑家裏說一不二的地位,不止是二房、三房、四房對其唯命是從,就連老夫人也從來不敢對他房裏的事指手畫腳。他不納妾,老夫人便不再勸;他要與危家解除婚約, 改與慶王聯姻,老夫人便點頭;乃至于杜氏病故以後, 後宅裏有人提議要長房盡快進新人,續一續香火,老夫人也在岑元柏一再回絕以後閉口不言。
梁王弑君以後,二房、三房、四房領着全家老小,奔來江州投靠岑元柏,一家七十多口人暫栖于慶王的蔭庇下,更感覺岑元柏重要至極,對于他說的話、下的令,差不多要奉若聖旨。
總而言之,在岑家,岑元柏便是神明一樣的頂梁柱,是所有人心裏的定海神針,一日都離不開的主心骨。各房裏不會有人想要去頂撞他,無一人不是在思考着如何在他的帶領下幫慶王籌謀,為岑家以後的地位添磚加瓦。
再有小半年,杜氏病故便滿三年,岑雪服闕以後,即可嫁入慶王府,與世子王懋完婚。這是所有岑家人翹首以盼的大事,可誰知道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一則消息從外傳來,震動了岑家上下。
岑雪與徐正則從夜郎回來的這天,天氣陰沉,城頭上壓着一大片陰雲。方一下車,便有人從人群裏擠來,扯了一下岑雪的衣袖。岑雪回頭,認出是堂妹岑茵,從其眼裏解讀出擔憂之色,心知稍後要面臨責難,略點一點頭後,提神走入府內。
與盛京城裏的老宅不一樣,這一處的岑家府邸緊窄老舊,走廊冷潮,粉牆斑駁,仿佛每一處都在昭示着家族的落魄。岑雪始終提着一口氣,眼皮垂着,跟随前面的腳步走入一間正堂,擡眼時,看見了站在神龛前燃香的背影。
岑元柏人很高,穿一襲湖藍色衣袍,頭束玉冠,身形瘦而清矍,光是站在那兒,便似一尊不可冒犯的神祇,散發着冷而威嚴的氣勢。
“爹爹。”
岑雪開口,聲音比想象裏的要緊張。徐正則陪站在一旁,低頭看她一眼,眼神裏帶着安撫。可是岑雪的心仍然在胸腔裏狂跳,她不是第一次來面對父親的責難,但這是她最沒有底氣的一次。
上完香後,岑元柏轉身,陰暗光線裏,長眉鳳眼,風雅清正,盡管已有四十多歲,五官裏仍殘留着年少時的倜傥,若非眉間溝壑太深,眼底皆是鋒芒,想必該是一位謙和的長者。
“跪下。”
兩人二話不說,規矩地往下一跪。
岑元柏看着岑雪,沒往徐正則那裏捎上一眼,然而聲音卻是沖着他:“沒讓你跪。”
Advertisement
“此次尋寶,若非師妹從中襄助,徒兒拿不到鴛鴦刀,更不可能前往夜郎找到寶藏。至于後來寶藏被劫,也是因徒兒防範不周,與師妹無關,還望師父明鑒!”徐正則懇切解釋,朝前方叩首。
岑元柏面色不改,仍是喜怒難辨,語氣莫測:“我說,沒讓你跪。”
底下二人一瞬間感受到莫大的壓力,心裏攢着許多話,偏偏在這無形的壓迫感下,難以開口。岑元柏接着對徐正則下令:“出去。”
徐正則沒動,岑雪低聲說道:“師兄先出去吧。”
徐正則臉色難看,良久後,起身往外。岑元柏在上首的交椅坐下,待房門關上以後,慢悠悠開口:“西陵城那邊盛傳,說你已與危家後人危懷風成親,并要招攬他入慶王麾下,與我一起謀事。此事是真是假?”
“确有其事。”
岑元柏默然不語,岑雪解釋道:“離開丹陽城後,我與師兄分頭行動,他負責查清楚藏寶圖的來源,我負責找回危家的那一把鴛鴦刀。為方便行事,我與他簽訂契書,假成親三個月,各取所需,期滿和離。”
說着,岑雪從懷裏取出兩份提前準備妥當的文書,雙手奉上:“這是假成親契書與和離書,請爹爹過目。”
岑元柏看那兩物一眼,并不取,只是問:“你有千百種辦法找刀,為何要選這一種?”
岑雪不答。
岑元柏語氣冷然:“你不想嫁入王府?”
岑雪眼圈一潮:“是。”
“你以為這樣做,便可以自毀名節,讓王爺取消這一門婚事?”
“是。”
“那你可知,為這一門婚事,岑家上下做了多少犧牲與努力?十年前,王爺親自來府上下聘,若非為你母親服喪,你早便該是王爺的兒媳。如今,你在外以慶王準兒媳的身份另嫁他人,可知在世人看來,是何等不敬不義之舉?”
廳堂裏鴉雀無聲,青煙在神龛前缭繞,散開淡淡麝香,岑雪如鲠在喉。如果不是因為那一批寶藏被劫,她這個時候可以有底氣擡起頭來,告訴父親她不想嫁入王府的真實原因,可以順便提一提她想要憑借才智來為家族做事出力的想法。可是現在,她一無所有,聲名狼藉,賭輸了一切資本,沒有任何資格說一聲“不”。
“女兒愚鈍,願受責罰。”岑雪壓下所有的辛酸與委屈,叩首一拜。
“你不是愚鈍,是太聰明,太自負。人一旦自負,便會作繭自縛,事與願違。這個道理,我教過你的。”
岑雪羞愧無地。
岑元柏沉默少頃,移開眼道:“你師兄在來信裏說,這次夜郎之行并非一無所獲,有重要情報上報,說事關天下戰局,或可抵寶藏被劫之罪?”
“是,”岑雪承認,想起危家的秘密,掙紮一會兒才道,“當年危家獲罪後,危夫人在靈堂裏縱火自焚,世人皆以為她是為危将軍殉情,其實她并沒有死,只是假借縱火逃出了西陵城。”
“她逃去了夜郎?”
“對,她并不是夜郎聖女,而是昔日被俘虜的王女殿下,如今的夜郎國主。”
“難怪。”
岑雪擡頭,發現父親的臉色竟不震驚,至多只是有一些意外,至于那聲“難怪”裏藏着的訊息就更多,像是早便發現蛛絲馬跡,這一刻不過是從懷疑到确信。
“寶藏被劫一事,是她做的?”短暫沉默後,岑元柏問起最關鍵的問題。
岑雪再次低頭:“師兄說,是。”
“他說是。”岑元柏眼神審度,敏銳地覺出異樣,“那你怎麽說?”
岑雪抿唇:“我們是在關城外被劫的,劫車的是一批身佩銀飾的黑衣人,從外形上看,的确像是夜郎人,可是他們所用的弩箭上刻有饕餮徽标。夜郎國內的圖騰以蝴蝶或牛羊、花草為多,饕餮是上古兇獸,應是中原人崇尚的圖騰。”
“你的意思是,派去劫車的黑衣人與中原勢力有關?”這一點,着實讓岑元柏訝異,要知道鴛鴦刀裏藏有寶藏一事,除慶王與他以外,應該沒有第三方知曉。
岑雪不敢斷言,如今天下紛亂,慶王有元龍、玄雀等諸多支暗衛,梁王麾下亦豢養有各種各樣的組織,再往遠處說,各大造反派裏,都聚集着一大幫江湖能人,五花八門的名號多得數不過來,要想憑一個饕餮圖騰找出幕後兇手,無異于大海撈針。
“正則的信裏并沒有提及這一點。”岑元柏忽然道。
岑雪從懷裏取出一支斷箭,放在地磚上,說道:“師兄說,有些事不方便在信上提及,要我回來後再禀告。這是射中在師兄身上的箭,爹爹可以看一眼箭镞上的徽标。”
岑元柏看那箭一眼,沒有動作,只是問:“他受傷了?”
“嗯。”
上首沉默,許久以後,岑元柏才起身,撿起地上的斷箭,翻轉一看,箭镞上的确刻有饕餮。他又拿過岑雪手裏的契書與和離書,看完以後,放在交椅旁的案幾上。
岑雪趁勢道:“我能問爹爹一個問題嗎?”
“什麽問題?”
“當年西羌一役,究竟是如何敗的?”
岑元柏眼神在暗處一變,顯然意外于岑雪的提問,然而只是一瞬,他語氣恢複平靜:“為何問這個?”
“危夫人借殉情逃回夜郎奪取王位,背後必有原因。當年西羌一役,危家是被陷害的,是嗎?”岑雪擡起頭,試圖分辨父親臉上的神色。
岑元柏回答很快:“對。”
岑雪一震,不曾想到答案這樣确切。
“是誰?”
“不重要。”
“怎麽不重要?”
“因為朝堂之争,不論對錯,只有輸贏。勝者功成名就,敗者身廢名裂,所謂成王敗寇,這是亘古不變的道理。”
“可是事有善惡,人有廉恥,人生在世,怎可只認‘成敗’‘輸贏’?”岑雪難以接受,瞪大眼眸。
岑元柏看過來,目光沉靜而冷酷:“可是人生在世,豈有一個‘只’字?”
岑雪一窒。
岑元柏知道她心懷不忿,或是出于對正義的維護,或是出于對危家的同情。太正直、太善良、太容易把書裏宣揚的那一套仁義禮智信當真,這是少年人常有的毛病。
可是世道不是書裏宣揚的那樣,官場更是風波詭谲,大浪一卷,沒有人能衣衫齊整。今日,她在這裏與他争論人不能只争輸贏,來日便會明白,人這一生,多的是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多的是舉棋難定、進退維谷……若不能贏,便意味着像危家一樣,天塌地裂,任人構陷。
平複稍許後,岑元柏問起另一件事:“你與危懷風在一起的這段時間,可有逾矩?”
岑雪尚且錯愕于父親的态度,聽見這一問,知道是在問自己與危懷風是否清白,神色微變:“沒有。”
岑元柏點頭,說道:“假成親一事,你師兄先前已傳信告知于我,我也已盡數禀報王爺。王爺賞識你的一片赤誠忠心,誇贊你臨危不懼,行事不拘小節,是能擔大任之人,并不打算取消婚事。”
岑雪大震,滿臉難以置信。
岑元柏接着道:“上個月,世子的那名愛婢被診出懷有身孕,原本是打算處理掉的,但是世子力保。王爺說,王府裏人丁少薄,況且大亂之時,正需要一些喜事相沖,所以希望你不要介懷,屆時孩子生下來,可以記在你的名下。”
岑雪大腦裏轟然作響!
王懋有一名愛婢的事,她是很早以前便知道的,據說,那名婢女從小便跟在王懋身旁,與他感情很是深厚。上次與王懋見面時,他也在交談裏毫不避諱地提及了他與那名婢女的感情,并說以後必定是要擡那名婢女為妾的,希望岑雪能接納。
岑雪那時沒說什麽,只是心裏翻江倒海,堵着一大股說不出的滋味。想是看她神色不對,王懋接着又說,他雖然與那婢女有情,但并不會做出在婚前與其孕育子女一事,他的頭一個孩子,一定是與岑雪生的,這一點,岑雪大可放心。
念及此,腦海裏那一聲轟鳴越發刺耳,岑雪深吸一口氣後,努力平複:“這是王爺不打算取消婚事的條件?”
“對。”
“爹爹答應了?”
“對。”
岑雪苦笑,笑着,眼淚卻掉下來,她很快擡手抹掉了,不甘心道:“這一門婚事對爹爹來說,就那麽重要嗎?”
“重要。”岑元柏直言不諱,“岑家必須與王府聯姻,必須輔佐王爺奪得天下,這一點,任何人都不能阻止。”
“可是岑家女兒并非我一個,輔佐王爺奪得天下的辦法,也不僅僅只是聯姻。”
“能與世子相配的岑家女,只你一個。輔佐王爺奪得天下的其他辦法,與你無關。”岑元柏理智而無情,“你要做的,就是聯姻。”
岑雪悲憤交集,擡高頭,淚眼望着面前的人:“我在西陵城與危懷風成親一事,早晚天下皆知,王爺與世子今日不計較,不過是因為需要父親的鼎力支持,并非發自內心賞識于我。爹爹有想過,嫁入王府以後,我會面臨怎樣的處境嗎?”
王懋并不愛她,發生這件事情以後,只會更鄙薄她、厭惡她。至于慶王的那所謂賞識,就更是個一戳便破的謊言,待她嫁入王府,成為名義上的世子夫人,背地裏的失貞賤婦時,等待着她的該是何等殘酷與煎熬的人生!
“你既然知曉這一條路會更難走,當初又何必自作聰明?”岑元柏反問,顯然是想過。
岑雪啞然,扯唇一笑後,淚珠掉落下來:“因為我以為,與聯姻相比,爹爹會更看重我。”
岑元柏眼神隐忍,不再回應這一句,良久以後,他拿起案幾上的物件,往外走時,喚來三名臉生的青衣婦人。
“先跟嬷嬷們走一趟吧。”岑元柏說道,“我是你的父親,無論如何,你都還有我。”
岑雪含淚不語。
那三名婦人走上來,攙扶着岑雪離開。岑雪膝蓋已發麻,被扶回外面一間廂房裏坐下以後,一名婦人忽然後退一步,向她行了個禮。
“姑娘,冒犯了。”
岑雪不明所以,突然被另外兩個婦人鉗住肩膀手臂大腿,前面那婦人則把她的裙琚一掀,手往底下探。岑雪慘然失色,大叫着“你們要做什麽”,然而越是掙紮,越被婦人們按得動彈不得。
不久後,一名婦人從廂房出來,對院裏的岑元柏規矩行一禮,微笑道:“回禀大人,令愛仍是完璧之身,可見是個自尊自重、有勇有謀的好女郎。能有這樣的女郎做兒媳,王妃必然會高興的。”
岑元柏面色陰沉,手一擡,示意身旁扈從拿賞錢。
“有勞。”
“大人客氣了。”
婦人接過賞銀,笑着退至一旁,等另外兩個同伴從屋裏出來後,便一塊往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