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真相 (四)
第64章 真相 (四)
山麓下, 一行車隊逶迤行駛着,往關城的方向而去。
一人坐在車窗前,手肘抵着窗沿, 披帛随風飄動, 目光游移在雲天裏, 思緒渺遠。
“後悔了?”
耳後忽然傳來一人聲音, 岑雪回頭, 撞入徐正則清明的黑眸裏, 訝然道:“什麽?”
“不告而別, 是否後悔?”徐正則神色淡淡。
“從離開丹陽城算起,已有快半年光景,再不回去複命,父親那邊該要等急了。”岑雪一本正經, 想起危懷風,垂目,“而且, 我已把相關線索與另一半寶藏留在那兒,他看見以後,自然會明白, 不必再特意告別。”
那天在食鋪裏吃完雲吞面後,岑雪盯着手裏的湯匙, 突然反應過來,标記在藏寶圖裏的七處樹林可能并非是中原人以為的北鬥七星,而是一個大湯匙。
畢竟,北鬥七星無論是在中原人眼裏, 還是在南越人眼裏都是同樣的勺狀,而後者沒有所謂“天罡北鬥”的說法, 擡眼看見那七顆明星,聯想到的自然是湯匙。
這麽一想的話,七處樹林暗示的藏寶地便不會是什麽北極星的方位,而是湯匙的中心點。換言之,即是天璇所在的方位。
岑雪按照這個思路,與徐正則一起想辦法重登月亮山,召集元龍衛一找,果然在天璇所指的一處偏僻的樹林裏發掘了一大批寶藏。
粗略一數,竟有三十箱,每一箱裏皆裝滿奇珍異寶,全部算下來,堪稱富可敵國。
按照約定,岑雪留了一半的寶藏在原地,并把另一張絹帛及相關線索交給客棧掌櫃作為提示,接着便與徐正則一起督促元龍衛備齊車馬,喬裝離開了王都。
平心而論,岑雪已然情至意盡,對于危懷風,并無什麽虧欠的,至于不告而別,委實是形勢所迫。而且,以彼此現在的立場與處境,不見反而是更好的分別。
“危懷風如今有夜郎國作為依仗,日後必然勢力大增,他不願意效忠王爺,多半是要自立為王,你留一半寶藏給他,被師父知曉以後,怕是要發怒。待回去,不必提及危家的事,就說那一批寶藏已被盡數運回。元龍衛那邊,我會設法交代的。”
徐正則說完,岑雪意外而感動:“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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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裏,徐正則無疑是個剛正嚴苛的存在,說一是一,說二是二,這麽多年來,這還是他頭一回願意為人撒謊遮掩。
“至于你的婚事……”徐正則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微收,話鋒一轉,“以我對師父的了解,恐怕不會如你所願,這一點,你要早有準備。”
岑雪微怔,黯然:“師兄的意思是,父親仍然要拿我的婚姻來做籌碼?”
“其實我不明白,你既然已決定與危懷風一刀兩斷,為何不願用姻緣來搏一個前程。”徐正則語氣平靜,“這世道,無論男女,婚姻本來就不由自主。用姻緣來換前程,乃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師兄要聽真話嗎?”
“自然。”
“因為男人犧牲姻緣,只是犧牲一個正室的名分,并不妨礙他與心上人相守白頭。可是女人犧牲姻緣,便意味着犧牲一切男女情愛。我不是做不到,只是不想做,因為這根本是不公平的。”
徐正則啞然,良久才道:“這世上不公平的事,有很多。”
“對,”岑雪承認,“但不能因為多,便認可。”
徐正則欲言又止,最後失笑:“你還是那麽倔,看着一副乖模樣,心裏主意比誰都大。難怪大家說,要是你是個郎君就好了。”
岑雪不再說話,忽然想起父親岑元柏,他這一生抱負遠大,是岑氏一族裏最有才幹、膽略的繼承人,可是膝下僅育有她一個女兒。小時候,祖父仍在世,因為勸不動父親納妾,便來揉她的頭說:“要是你是個郎君就好了。”
後來慢慢長大,發出這樣感慨的人越來越多,就連母親病故前兩年都開始為她不是男兒身而感到遺憾。只有父親從來沒有這麽說過。他教她修身立德,讓她與兄長們一起念書談論,誇贊她的詩文,批閱她的策論,可是他從來不說:“要是你是個郎君就好了。”
大概是因為知道這世上沒有如果吧。岑雪想,父親從來都是清醒、務實的人,他不會回避她是女兒的事實,不會試圖自欺,所以他為她籌謀婚事,用另一種專屬于女人的方式讓她平步青雲,希望她以後母儀天下,成為這個王朝裏最有權勢的女人。
她不是郎君,不能用才智、功名來擘畫錦繡前程,他便要她以婚姻蘸墨,用依附于另一個男人的方式,彌補她無法成為男人的不足。
可是,為什麽呢?
為什麽身為女兒,便注定是一種遺憾;為什麽同樣是施展才智,男人可以縱橫天下,女兒便要囿于一方宅邸;為什麽男人在犧牲婚姻以後,可以納妾蓄妓,花前月下,女人卻要被困在那天井裏枯坐一生;為什麽在所有的宏圖大業裏,男人可以以千百種模樣登場,女兒的面貌則只有一個——戴鳳冠、披霞帔的新娘。
“王爺不會再讓我入府。”岑雪冷靜分析,說道,“這次尋寶,可以為王爺解決後顧之憂,助他盡早北伐,酬成大業。以後岑家于王爺而言,便是股肱耳目,我想告訴父親,即使不用聯姻的方式,我也可以為他、為岑家出力。”
徐正則眼神複雜,垂首撥弄袖口:“你要用尋寶的功勞,換師父放棄用你做政治的籌碼?”
“嗯。”岑雪應聲。
徐正則嘴唇微動,似想說些什麽,可最後那些話都咽回了喉嚨裏。
午後,車隊在樹林裏稍事休息,待衆人用過午膳以後,元龍衛首領前來請命,說是前往關城的路有兩條,一條是官道,較為安全,但是要繞路,天黑前怕是趕不到下一座城鎮。另一條是樹林裏的山路,往那兒走的話,能省時不少,就是有些荒,路也颠簸。
徐正則略微思忖後,選擇走後一條,囑咐元龍衛看緊車隊裏的箱箧,盡快早一些入城。
岑雪因為有午休的習慣,啓程以後,便靠着春草墊好的引枕睡了。徐正則起身到馬車外,與車夫并排而坐。
七月流火,午後的日頭已不再炎熱,從林外吹來的風裏卷着落葉,撲在身上時,已有入秋的微涼。徐正則屈膝而坐,欣賞着四周裏的風景,及至一處偏僻樹林時,虛空裏突然傳來“咻”一聲尖嘯!
“什麽人?!”
元龍衛首領厲喝一聲,護衛在車隊兩側的一衆暗衛頓時拔刀警戒,說時遲,那時快,便在衆人反應的當口,埋伏在灌木叢裏的一大群黑衣人兇猛沖出!
岑雪從夢裏驚醒,推開車窗往外看時,但見外面箭矢亂飛,身着勁裝的元龍衛與一群黑衣人殺成一團,不時有黑衣人突破阻攔,沖上後方的車隊,意圖拐走裝載着箱箧的馬車!
“師兄!”
岑雪心口疾跳,便欲往外,外面傳來徐正則的厲喝:“別出來!”
殺聲震耳,同在車裏的春草忙把岑雪按回座上,夏花撐着車窗一角,從半指寬的縫隙裏看見那些往車隊裏鑽的黑衣人,不安道:“姑娘,他們是沖着後面的寶藏來的!”
離開王都時,岑雪與徐正則喬裝成商販兄妹,順利躲開了城門的盤查,車隊裏裝着巨寶一事并沒有外洩,那些黑衣人怎麽會埋伏在這裏,突然殺出來後,又奔着後方裝載箱箧的馬車而去?!
岑雪心驚肉跳,顧不上其他,掙開春草要往外走,甫一推開車門,前方赫然射來一支飛矢,千鈞一發間,馬車側方掠起一把砍刀,一名黑衣人為岑雪砍斷這一箭,順勢縱上馬車。
“你究竟是什麽人?!”岑雪為剛才那驚險一幕所震,看出黑衣人是救了自己,越發匪夷所思。
黑衣人不答,看一眼岑雪後,用腳踢上車門,把岑雪一行關回車廂內。
外面人慌馬叫,兵器交接聲響成一片,不時有馬嘶聲傳開來,一聽便知道是黑衣人得手以後,駕着裝載箱箧的馬車揚長而去。
岑雪心裏急得不行,又往外喊了幾聲“師兄”,卻是沒有回應。半晌以後,那打鬥聲才停止下來,轟隆隆的蹄聲往後方奔遠。
“公子!”
“追!”
徐正則厲聲喊完這一句,外面又有蹄聲響起,應是元龍衛奉命而去。岑雪心知不妙,推開車窗一看,樹林裏躺着橫七豎八的人,徐正則靠在一棵樹下,臉色慘白,手臂上中有一箭!
“師兄!”
岑雪下車奔去,春草、夏花等一衆岑家家仆跟着趕來,扶着徐正則坐在樹下。夏花眼疾手快,迅速從馬車裏取來藥箱,幫忙處理傷勢。
徐正則拔掉弩箭,扔在一旁,額頭蒙着冷汗,臉色嚴肅而凝重。岑雪看一眼車隊,原本跟在後方的五大輛馬車已無蹤跡,裝載在裏面十多箱寶藏跟着不翼而飛……噩運突如其來,整個人似被雷轟,岑雪難以承受,聲音都開始發抖。
“師兄可知那些是什麽人?!”
“來人共有三十多個,俱着黑衣,蒙面,手持弓弩、刀劍,行動時敏捷果斷,配合周密,應該是一批訓練有素的人。”
“他們是奔着寶藏來的?”
徐正則點頭。
岑雪心裏七上八下,春草亦是驚惶不解:“我們車隊裏藏有寶藏的事,根本沒有外人知曉,那些人為何一來就沖着寶藏去?又是怎麽知道要埋伏在這兒?難不成,他們早就知道我們的行蹤了?”
“入城的路只有兩條,一條山路,一條官道,他們若是有心劫車,兩處埋伏,我們自然無處可躲。”徐正則眉眼沉郁,語氣裏難藏懊惱,要是早些防備,剛才不至于那樣措手不及。
“可是……”春草仍是困惑,倏地想起什麽,看向岑雪。
要是沒記錯,先前岑雪推開車門時,外面射來了一支弩箭,那一箭眼看要射中岑雪,旁側竟然殺來一個黑衣人,用刀砍斷了那一箭,接着便把岑雪關回了車裏。
“姑娘,剛才車外的那個黑衣人可是在救你?”春草驚疑難定,想到那一幕,張口便問了。
“是。”岑雪臉色沉重。
話聲甫畢,衆人皆一怔,面面相觑後,春草壯着膽道:“莫非……派他們來的人是危大當家?”
在這裏,知道他們來奪寶的人只有危懷風,現如今,他有危夫人這個夜郎國主作為後盾,調遣數十名訓練有素的親衛前來劫車不是難事。那黑衣人在亂箭裏保護岑雪,想必便是被危懷風叮囑,不然,為何徐正則與元龍衛都被攻擊,唯獨岑雪反被保護?
“阿雪,你如何看?”徐正則蹙着眉,語氣裏已有兩分相信。
“不會是他,他不會做出這樣的事。”岑雪毫不猶豫,一口否認,眉梢藏着愠意,似不滿春草這般猜測。
說話時,夏花那廂已包紮完畢,徐正則站起來,板着臉往黑衣人離開的方向看,說道:“元龍衛已快馬去追,便是奪不回寶藏,應該也能尋獲一些線索。此地不宜久留,先回車裏,趕在天黑前入城再說吧。”
春草等人自知白等在這裏無用,點頭應下,伺候兩位主人回車。
岑雪心事重重,走前,看一眼被徐正則扔在草地上的弩箭,撿起來從中折斷,留下沾血的箭镞,藏入衣襟裏。
※
是夜,衆人順利在關城客棧裏下榻。約莫亥時,夜色裏傳來隆隆蹄聲,三名元龍衛灰頭土臉地回來彙報,說是那一批黑衣人對山麓地形十分熟悉,押着寶藏在山林裏幾拐以後,便消失了蹤跡。
徐正則黑着臉,質問寶藏還有幾分可以尋回來的可能,當首那名元龍衛首領一頭冷汗,半晌答不出一句話。
衆人不傻,看這架勢,便知是無轉圜餘地。那可是整整十五箱的奇珍異寶,堪比一座城池的潑天財富,關系着岑家以後地位的重要籌碼,眼看就要成功運回大邺,功德圓滿了,誰知竟然在最後關頭發生這樣的意外!
春草痛心疾首,更為岑雪叫屈:“姑娘為這一批寶藏,又是假成親,又是來夜郎,做了那麽多的犧牲與努力,結果怎會如此!”
夏花等人亦是心酸難捱,回想這一路上的各種艱辛,悲憤欲泣。徐正則臉色嚴肅,屏退衆人後,對岑雪說道:“周侍衛說,那些黑衣人身上佩有銀飾,應是夜郎人無疑。我們先前已與危兄承諾過,尋到寶藏後一人一半,他不像是言而無信的人。策劃今日之事的,應該另有其人。”
岑雪說道:“師兄懷疑誰?”
“危夫人——”徐正則毅然道,“夜郎國主。”
岑雪臉龐藏在燭燈陰影裏,神色難辨,一言不發。
徐正則推測道:“她先前下令釋放你我,應是看在危兄的面份上,饒恕了我們私闖禁地的罪。可是古墓一事,她不會善罷甘休,只要一查,便可知曉我們來夜郎另有所圖。那畢竟是原屬于南越、夜郎、雲诏三國的財富,她獲悉後,必然不可能允許我們掘走。或許早在我們離開天牢的時候,身後就已布滿她的眼線。這一趟,終究是為他人做嫁衣了。”
“師兄的意思是,這一批寶藏,我們是追不回來了?”岑雪聲音發冷。
徐正則知道她心裏難受,畢竟前一刻,她還在期待着用這次尋寶的功勞換取岑元柏的改觀與認可,誰知一晌不到,所有的期盼與幻想皆轉瞬成空……誠如春草所說,為這一行,她的付出與代價太多太大,換來這樣的結果,無異于傾盡家産,輸掉了一場豪賭。
“那是夜郎國主,這兒是夜郎關城,她願意放我們來這兒,已然是網開一面。想要在她的地盤上再把寶藏奪回來,說實話,難于登天。”
今日被劫,元龍衛裏傷亡不少,就連他也中了一箭,毫發無損的僅是岑雪及其身旁的婢女。那人這麽做,多半是顧及了危懷風,不然,以他們後來的那一點力量,根本不可能平安離開樹林。眼下要是再不識趣,接着與其作對,後面怕是回不成中原了。
“危夫人便是夜郎國主一事,朝中應該無人知曉,這于師父與王爺而言,乃是極其重要的情報。這次夜郎一行,我們也不算一無所獲。”徐正則看着一臉頹喪的岑雪,極力安撫,“回府以後,我會向師父陳情,攬下一切責任。你不必過分擔憂。明日還要趕回平蠻縣,今夜先休息吧。”
岑雪坐在桌前,始終不再說話,待徐正則走後,才從懷裏取出一物。燈火映照,那物泛着森黑血光,正是今日被徐正則扔在草叢裏的那一支弩箭。
弩箭被從中間折斷,岑雪握在手裏的,只是一截箭镞,她擦掉箭镞上凝垢的血跡,看清了雕刻在上面的徽标。
并不是夜郎人崇拜的蝴蝶,也不是牛羊、花草,而是一只上古神獸——饕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