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真相 (三)
第63章 真相 (三)
次日淩晨, 岑雪被一陣哐哐當當的聲響吵醒,睜開眼看,竟是獄卒在打開牢房門上的鐵鎖。
“姑娘, 請吧。”
在被關押兩日以後, 岑雪與徐正則得以釋放。
前來放人的是個圓臉濃眉的獄卒, 見人笑笑的, 說是今日一早國主便派人來傳令, 要給岑雪、徐正則二人放行, 至于危懷風, 則早便于昨天夜裏被接走了。
“是國主陛下派人來接的嗎?”岑雪想起危懷風的真實身份,猜想他提前一天被人接走,必然與國主有關。
獄卒果然點頭:“是陛下跟前的格魯大人親自來接的。聽說接人時,格魯大人的态度還很恭謹。姑娘, 那危公子究竟是什麽來頭,怎麽國相謀反,半點沒連累到他, 陛下反而像是很看重他呢?”
岑雪聽他這麽說,便知道國主——也就是危夫人沒有對外公開危懷風的身份,這些年來, 她一直謊稱是從雲诏回來的,為穩住人心, 估計不會承認她與危懷風的真實關系。念及此,岑雪搖頭表示不知。
獄卒撓撓頭,說了些奇怪一類的話,不再往下究問。
岑雪走出牢房後, 先是看見了已從隔壁出來的徐正則,然後轉頭往走道盡頭看一眼, 詢問道:“雲桑姑娘呢?”
“雲桑小姐不一樣。”獄卒收回神,嚴肅道,“國相謀反,差點殺了王女殿下,現在被關押在天牢裏,聽候發落。雲桑小姐是他女兒,不可能那麽容易被釋放的!”
岑雪心頭一黯,擡眼去看徐正則,後者狀似無謂,卻從袖裏拿出一塊銀錠,交予那獄卒,說道:“勞煩照拂一二。”
獄卒知道他便是先前要與雲桑成親的那一位中原郎君,嘿笑一聲,承諾道:“徐公子放心,國相造反那日,雲桑小姐并不在場,論罪的話,最多就是流放,不會丢掉性命。至于這兩日……”他搓一搓手裏的銀錠,笑,“我會盡心竭力,不讓雲桑小姐受苦的!”
“多謝。”徐正則不多言,點一點頭後,舉步離開。
※
離開天牢後,晨風吹來,散開身上的陰冷濕氣,岑雪仰頭看着熹微的天色,想起兩日前的情形,恍惚有種隔世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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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要去尋危懷風?”徐正則在一旁問。兩日囹圄之苦,在他身上留下了些狼狽的痕跡,白衣染塵,下巴一圈淡淡青茬,整個人看起來要比平日裏落拓許多。
西羌一役另有隐情,按照先前的推斷,慶王與岑元柏十有八九難辭其咎。岑雪想,危懷風昨天夜裏被危夫人派人接走,多半便是關于此案。
危夫人會給他一個怎樣的答案呢?
岑雪不知道,但她想,比起危家的答案,她更應該向父親要一個答案,要一個岑家的答案。
“先不去了。”岑雪搖頭,危懷風才與危夫人相認,這兩日,心裏估計裝不下旁的事。如果當年那件事與岑家有關,他大概不會想再見到自己;如果無關,等他緩過來後,彼此再見面不遲。
徐正則看她一眼,似已猜出她內心所想,說道:“也好,這兩日身心俱疲,我們先在城裏找個客棧住下,稍作休整,事後再與危兄商議尋寶一事。”
岑雪一愣,本來都快把這件事忘了,聽及此,這才反應過來徐正則先前為何要提危懷風——因為另一半藏寶圖仍在他那兒。
“師兄可真是……”岑雪感慨,又因自知慚愧,後面那聲揶揄便沒再說。
徐正則微微一笑,并不介意的模樣,替她說道:“真是什麽?貪財?功利?抑或無情?”
“沒有。”岑雪抿唇,想起先前找錯寶藏,責任大半在于自己尋錯方向,認錯道,“此事關系重大,本該嚴肅待之,先前是我自負誤判,意氣用事了。”
“又沒責備你,胡亂檢讨些什麽?”徐正則有些無奈地看她一眼,接着往前走,便欲再說些什麽,耳旁忽響起不合時宜的“咕嚕”叫聲。
岑雪尴尬地捂了肚子。
徐正則一愣後,蹙眉:“獄卒送的飯食,你一樣沒吃?”
“莫非師兄吃了?”岑雪反問。牢房裏是有飯食的,然而樣樣一股馊味,難以下咽,岑雪也不是說一樣沒吃,但這兩日,吞咽下去委實寥寥。
“嗯,吃了。”徐正則一臉認真,“都吃了。”
岑雪訝然,看一眼他,更有種莫大的慚愧感,心虛地轉開頭。徐正則在心裏嘆氣,眼往前看,見拐角後便是大街,依稀有一爿爿鋪面,便道:“過來。”
徐正則把岑雪領到一家剛開門的店鋪前,與店家要了兩碗雲吞面。夜郎人嗜酸愛辣,能在食鋪裏尋得一兩樣清淡的膳食,委實不易。
面上來,湯色清爽,雲吞香嫩,一兩片青菜鋪在熱氣騰騰的面條上,令人食指大動。岑雪原本還有幾分矜持的貴女形象,吃到一半後,逐漸有些狼吞虎咽的氣勢。
徐正則啼笑皆非,想叫她慢一些,話在舌尖一滾後又忍住,突然想起前兩日,也有一個小姑娘在他面前這般狼吞虎咽。那時他板着臉,喊那人“慢些”,喊完發現語氣太嚴厲,又放緩來關切……明明是前兩日的事,乍然一想,竟像是恍隔經年了。
徐正則目光漸黯,移開了眼。
岑雪一口氣吃完面後,才後知後覺,撿回些端莊儀态來,用湯匙舀起湯汁,吹上兩下後,小口慢喝,接着舀一顆雲吞來吃。
徐正則往招牌菜單上看,又與店家要了一屜水晶餃。餃子上來後,竟是小小一屜,統共六個,個個晶瑩剔透,鮮香嫩滑,看着就溫軟可人,全然不是夜郎這裏潑辣風格。
“貴店的口味與夜郎國不太一樣。”徐正則說道。
“是,”那店家精瘦微黑,一副笑模樣,“我是南越人,賣的都是家鄉的吃食,講究的是爽、脆、鮮、嫩,不重口,與夜郎國的菜品自然是不一樣的!”
徐正則了然,嘗了一個水晶餃,誇贊道:“果然鮮嫩爽口,有這樣的手藝,便是在大邺的盛京城裏開店,想必也顧客盈門。”
那店家在夜郎國都裏開店多年,因着菜肴并不大合當地人口味,生意頗為慘淡,聽得這一句誇,感動不疊,越發興濃地說起南越美食的特色來。
岑雪原本正走着神,聽見反複出現的“南越”,拎神看回手裏的湯匙,忽而想起什麽,心頭一振。
二人最後下榻在附近一家名叫“齊福”的漢人客棧,進屋以後,岑雪把藏在懷裏的一半絹帛拿出來,鋪平在桌上。
徐正則跟進來,不及詢問,便見她擡起頭,指尖壓在絹帛一處。
“師兄,我知道藏寶地在哪兒了!”
※
卻說危懷風離開禁地以後,沒再回天牢,也沒能與岑雪、徐正則會合,而是被木莎以涉案為由,暫時扣在了王宮。
說是半個多月前,危懷風幫仰曼莎查過行刺一案,桑烏謀反當日,他又在月亮山裏與桑烏的伏兵交鋒過,于情于理,都有許多情況需要交代。
對此,危懷風不說什麽,待獲悉岑雪、徐正則已被釋放,住入一家名叫“齊福”的客棧後,心便放穩下來,悶不吭聲地配合木莎走完了所有流程。
說來也是怪,最開始與木莎相見的那兩天,危懷風心裏恨極,脾氣上來時,想要狠聲喝叱她的自私無情;心灰的時候,便想用最尖利的諷刺刺痛她,叫她嘗一嘗愧疚的滋味。後來,許是知道來龍去脈,被那一根根大義凜然的繩索綁住了,他發現自己什麽氣話、狠話都說不出,并突然覺得自己的那一腔怨恨像極一套上不來臺面的小兒把戲。于是便漠然地想,算了,誰叫人家夫婦情深,跟阿爹相比,他合該是被抛開的那一個。那便這樣吧,就當是母親全然地死了,眼前這一個,不過是死而複生的危夫人。
這般想着,母子兩人倒是相安無事地過了一陣,乍看起來,還頗有些“母慈子孝”的和諧。
七日後,被酷暑糾纏了一整個夏日的王都裏雷雨交加,桑烏謀反一案了結,桑烏及格廖等涉案人員一律抄斬,罪囚家眷流放關外,終生不能返回夜郎。
一群烏泱泱的人影伏跪在大雨裏,懇請木莎從輕發落,說是國相雖然可恨,但畢竟昔日立下大功,這次謀反,全是被格廖那厮蠱惑……言辭之懇切、聲勢之浩大,壓得天上的雷聲都遜色了。
危懷風人在偏殿裏,把那些哭聲、喊聲聽得一清二楚,偏偏進來那人打算裝聾,在上首坐下以後,開門見山:“格魯說,你有事找我?”
危懷風垂着眼,打算先管一回閑事:“桑烏謀反,是因為早便查到你在為父親報仇?”
木莎神色果然微變,沉默一瞬後,坦然應:“對。你想說什麽?”
危懷風不說什麽,仍是繞圈子:“所以他第一眼見我時,便已知道我不是他的外甥了?”
“我殺掉岐王後,有中原的密探摸到了夜郎來,被他覺察了。他是一國之相,權勢不亞于仰曼莎,想要順藤摸瓜,查明我身份不是難事。”木莎解釋完後,肅眉正容,“但這不是他謀反的理由。”
危懷風點頭,不反駁,她是前國主的女兒,就算嫁給父親危廷,身上流淌的也仍然是夜郎王族的血,有資格坐上國主之位。桑烏之恨,多半是她借用國主的身份為危廷複仇,這于一心為夜郎王權盡忠的他來說,或許是一種背叛與羞辱。
“雲桑那日并不在府裏,與格廖一家的婚事也非她所願,她不過是桑烏謀反一案裏的一顆棋子。無辜女眷,也要被流放關外嗎?”
木莎眼裏略有意外之色:“你要為她說情?”
“算是吧。”
“若在大邺,謀逆乃是抄家滅族的大罪。”木莎點到為止,言外之意,是她已然手下留情,不然國相府裏的家眷全都要伏誅。
這次換成危懷風微微意外,大抵是沒想到她竟然連自己這個失散多年的兒子的一點薄面都不肯給,扯唇笑一笑,說道:“也是,國主陛下賞罰分明,恩威并重,不愧為一國之君。”
這話便是帶着刺了,木莎看他一眼,轉頭向格魯吩咐:“傳孤旨令,雲桑在謀反當日逃婚報信,檢舉有功,無罪赦免。”
格魯震驚地瞪了瞪眼,危懷風那一笑則僵在唇角,由冷笑變為一個略尴尬的假笑。
木莎看見了,疲憊多日的心忽而覺出一分趣味,勾一勾嘴,擡手示意格魯快去傳令,接着言歸正傳:“說吧,究竟找我何事?”
偏殿不大,不安排侍從伺候,格魯走後,便再無外人。危懷風抿一抿唇,說道:“二十多年前,南越國主召集夜郎、雲诏攻打大邺,最後一役前,從三國權貴那裏籌來一大批軍饷,結果開戰前夕,那一批軍饷不翼而飛。”
“為何突然提起這件事?”
“你不知道?”危懷風不答反問。
這則奇聞,木莎自然知曉,不解的是為何危懷風會在這個時候提及,心念一轉後,豁然開朗:“你們先前闖入古墓裏,不會是以為那兒是藏軍饷的地方吧?”
危懷風默認。
木莎啼笑皆非,越想越發覺這一輩的年輕人行事詭谲,令人嘆為觀止,說道:“那座古墓是我偷偷派人建的,為的是祭奠你父親,與那什麽勞什子軍饷半點關系沒有。再說,當初劫走軍饷的是個南越人,一個外族人,怎麽可能混入我月亮山禁地藏寶?”
危懷風自知先前找錯,這才厚着臉皮來與她攤牌,聽完這句,尴尬之餘便感空落,斂眉道:“所以,你不知道那一批軍饷的下落?”
“那是三國權貴共同籌集起來的巨額財富,裏面有三分之一,屬于我夜郎貴族,若是知曉,我早便有所處置,豈還有你們來尋的份兒?”木莎坦然說完,見危懷風臉色失落,挑眉道,“你們這次來,是為那一批寶藏?”
“嗯。”
“寶藏在月亮山?”
“原本以為是。”
“那一批軍饷失蹤已有二十多年,相關人員也皆死盡,早成了一樁懸案,豈是那麽容易尋得的?你若是缺錢,與我說一聲便是,何必另外費那心思?”
危懷風哂笑,他在西陵城造反,缺的是成千上萬的軍饷,她不是不知,開這樣的口,虧得是沒有夜郎人在,不然那些目光能把他射成篩子。
“國主對一個大邺人這麽慷慨,就不怕王庭裏再來一個造反的桑烏?”危懷風意有所指,明面上是提醒,說到底,心裏仍然在拒絕與木莎聯手,尤其是被她以夜郎國主的身份襄助。
木莎豈會看不出來,偏不成全,慨然說道:“中原戰亂,群雄并起,最後由誰問鼎天下,勢必會關系到南方諸國的發展。我若是能助你上位,成為新一任的中原之主,于夜郎而言,乃是百利而無一害。這樣一筆誘人的交易,我何樂而不為呢?”
“我說過了,我不想做皇帝。”危懷風眉峰一壓,眼神變銳。
“那人在江湖裏隐遁多年,要是有出山的心,早便出來了,你又何必強人所難?”木莎面不改色,語氣循循,“梁、慶二人如今大動幹戈,不可開交,正是我們從旁側殺出,從中漁利的時候。你有西陵城,我有夜郎國,你我母子聯手,何愁大業不成?屆時,你父親的大仇得報,襄王與鐵甲軍得以安息,天下人也不必再淪為戰火裏的煙塵草芥,這樣一舉多得的事,你為何總要推脫?”
“多謝。”危懷風神色淡漠,卻是勾唇笑着,“危某一介草莽,不敢與國主共謀大業。”
“懷風!”木莎見他起身離開,心一急,從那聲冷漠的“國主”裏聽出症結,痛聲道,“你要怎樣才肯認我?!”
危懷風背對着她,似想說什麽,可最後終究什麽都沒有說,走出了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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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收歇,慘白的雲壓在城頭上,危懷風走在街道上,周身裹着被雨濺起來的騰騰熱氣。
那句“你要怎樣才肯認我”盤桓在耳畔,像口井似的,吞噬着危懷風的心神,他走在陌生的大街上,恍惚間又像是走回了危家老宅。
那天夜裏,他在故園裏漫步,目之所及全是無形的廢墟,記憶裏的家沒了,家人也早已一個個地離開人世,他頹然地在那裏走一圈,唯一的收獲是回頭時看見的那個女孩。
今天,他走在異國他鄉,家是不可能有的,倒是有一個本該屬于家人的人,可是再重逢時,那些感情像是一大把齑粉,已不成形狀,風一吹便滿天都是,唯獨心裏沒有。于是,重逢也成了另一種意義的決裂,再确切的形象,也成了無形的廢墟。
危懷風深吸一口氣,唯一想見,竟是岑雪。
及至那一家名叫“齊福”的客棧,危懷風調整思緒,走入大堂裏找掌櫃問人,不問不知道,一問竟被告知:“那位姑娘與公子早在兩日前便走了,臨走前,囑咐我把這一樣東西轉交給閣下,并說,希望閣下一切安好,來日有緣再會。”
危懷風難以置信,接過掌櫃遞來的信封,打開一看,發現放在裏面的居然是另一張泛黃的絹帛。他心頭一時激振,拿出自己的那一張絹帛,兩張拼在一起,果然是一張完整的藏寶圖。
“他們還說了什麽?”危懷風色變。
掌櫃微微一怔,賠笑說:“還說,要是閣下看完這東西以後,仍有疑問,便請閣下在堂中稍坐。”說着,便打手勢示意跑堂。
危懷風疑信參半,猜測岑雪與徐正則已勘破藏寶圖裏的奧秘,抓着兩張絹帛走至桌前坐下,試圖從完整的月亮山地形裏判斷出一些線索。
不多時後,那跑堂從外回來,捧着一碗熱氣騰騰的美食放在危懷風面前,說道:“客官,這是那位姑娘讓我們給你準備的雲吞面。”
“雲吞面?”
“對,是南越國的特色小食。”
危懷風眉頭深蹙,盯着那一碗放着湯匙的雲吞面,再看回手裏的藏寶圖,突然神色一震,抓起圖帛直往外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