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真相 (二)
第62章 真相 (二)
“陛下, 人帶來了。”
扈從格魯行禮後,危懷風擡頭,看見禁地入口的樹影裏站着一人, 身着一襲紫黑色彩繡苗服, 頭戴銀冠, 上半張臉藏在蝶翅形狀的面具底下, 眼瞳是與他一樣的琥珀色, 正是木莎。
夜風襲人, 木莎身上的銀飾發出泠然聲響, 她微微擡手,屏退那名叫“格魯”的扈從,對危懷風說道:“跟我來吧。”
相較白日,入夜後的禁地裏更有一種與死亡相契的岑寂, 腳下是及膝長的荒草,樹叢裏盤旋着“弟不怪”的悲戚慘叫。
“你是什麽時候猜出我身份的?”木莎走在前方,忽然開口。
“半個月前。”危懷風的态度仍然冷淡。
“你們第一次闖入禁地, 被鬼蔓藤所傷的時候?”木莎不以為意,提起半月前發生的事,那次岑雪中毒, 危懷風抱着她趕往行宮找仰曼莎施救,這不是什麽秘密, 派人一打聽便知道了。
鬼蔓藤與蠱王、墓靈蠱一樣,都是認主的生靈,藏有劇毒,可以在一日內取人性命, 那次危懷風也受了皮外傷,可是并沒有中毒的症狀。
危懷風沒否認, 木莎便知猜對,笑一笑,說道:“所以後來,你騙那三人說找到了對付鬼蔓藤的方法,決定再入禁地。其實你根本沒什麽辦法,只是發現了鬼蔓藤不會主動攻擊你,而從根部斬斷藤蔓,可以讓鬼蔓藤枯敗半日。”
“你要與我聊的,便是這些?”
“當然不是。”
木莎苦笑,走至墓園另一片樹林,這裏視野開闊,樹木蔥郁而不密集,聳立在二人前方的是一棵參天古松,樹幹高聳,松針葳蕤,看樹齡,約莫有四十年,正是與木莎相等的年紀。
“這是我的生命樹。”打開機關後,木莎介紹道。
“猜到了。”
危懷風語氣淡漠,收回看樹的視線。那樹幹上刻着許多陳舊的劃痕,危懷風當時一眼便認了出來,是年少時量身高留下的。以前在危家就這樣,她老愛把他按在一棵松樹前量身高,結果人長得還沒樹快,吓得他以為自己變短了,跑去找危廷哭訴。危廷也不解釋,大概是要替她遮掩,看他哭得狠了,才安慰地揉一把他的頭,笑說:“既知已變短,便更該與為父一起早起,勤奮練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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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及此,危懷風百感交集,收回思緒,走入古墓。
與上次截然不同,這一次,危懷風可以說是如入無人之境,全程沒有遇見任何阻礙。抵達底層的方形墓室後,木莎點燃石柱上的燈盞,危懷風擡頭,擺放在前方的石棺再次映入眼底,棺蓋已合上,威武肅穆,靜默莊嚴。
危懷風想起裏面的那一身戰甲及佩劍,危廷的音容笑貌似一縷煙,從眼前飄然掠過,他心如刀割,移開了目光。
木莎走上中央臺階,在石棺後的牆壁上一按,暗格啓動,石塊壘砌的牆面從五尺高的地方往上升起,乍現四格空位,其中兩格裏已擺放着物件,光澤流轉,像是陪葬品。
“聽說這些年,你一直在查你父親戰敗的原因?”
“嗯。”
“查清楚了嗎?”
“沒有。”
“來吧,”木莎盯着暗格裏的兩樣物件,聲音出奇平靜,“答案就在這兒。”
危懷風擡眼,沉默片刻後,舉步走來。火光一映,照亮暗格裏的物件,竟是兩塊玉佩。玉佩俱是上等的成色,一塊是和田黃玉,一塊是岫岩青玉,玉面上皆雕刻着麒麟圖。麒麟,在大邺乃是皇室的象征,這兩塊玉佩,顯然是象征皇家人身份的貼身信物。
危懷風屏息,逐一翻開兩塊玉佩,赫然見玉佩背面各寫着“宣”、“岐”二字。
“是他們?”危懷風沉眼,略為意外。
木莎眼底無波,說道:“已經伏誅的,是他們。”
危懷風一震。
“五年前,宣王奉命前往衢州查辦坊間走私官鹽一案,下榻驿館時,被我埋伏在房中的殺手所殺;三年前,我把一名善于下蠱的苗女送入岐王府,一日酣醉後,岐王暴斃于卧榻之上。去年年底,我派人把他們當年勾結羌人,謀害襄王與你父親一案的所有罪證收集齊全,提交入京,那人才剛面聖,梁王後腳率兵沖入宮中,弑君篡位。一個月後,慶王在封地謀反。”
木莎說完,墓室裏猶如被嚴冬朔風灌注,危懷風徹骨冰涼,沉聲道:“一共四個?”
“對,一共四個。”
危懷風目眦盡裂。
十二歲那年,一次偶然,危懷風從醉後的樊雲興口裏問出當年西羌一役的內情,發現那一場慘絕人寰的敗仗背後果然另藏玄機。
為查明父親慘敗的真相,還危家與鐵甲軍一個公道,這些年來,他一直不肯離開西陵城,一次次重走父親當年的足跡,不惜與羌人打交道,試圖問出那一戰裏隐藏的秘密。
樊雲興、林況二人知道這些事情後,于心不忍,向他透露了他們知曉的全部,可是那些只言片語,依舊不能拼湊出完整的事實。
危懷風原以為,就算再怎麽殘酷,兇手無外乎是奪位的那幾人之一,要麽是最有威望的慶王,要麽是最有野心的梁王,又或者是投機取巧的宣王、岐王……他怎麽都不會想到,這四個向來水火不容的人,會突然抛開所有的恩怨,組成一個空前團結的聯盟,為的,只是提防一個勢力最薄弱的人拿下儲君之位。
勾結外賊,走漏軍情,坑害數以萬計的朝廷将士,謀殺皇嗣,事後再栽贓陷害忠良……為的,只是守住一個不一定會被人占領的儲君之位。
危懷風感覺肺腑裏有一大把火在燃燒,那把火比當年母親放在靈堂裏的更狠更烈,燒得他七竅生煙,恨不欲生。
“當年你父親出征前,便已想過那會是他此生所歷最兇險、最悲哀的一戰,只是他決計想不到的是,他要對付的不僅僅是羌人的鐵蹄,還有身後的四位親王。開戰初期,戰況一切順利,你父親憑借多年的經驗,成功攻下龍涸城,與襄王入主城中,商讨下一步的攻城計劃。結果就在向平沼城起兵的那天,後方突然失守,數以萬計的羌人騎兵從積石山南北兩側攻入,切斷了鐵甲軍後方的補給,又順勢攻破三捷關,打算偷襲西陵城。那時你父親才知道,早在開戰以前,西陵城沿三捷關、積石山一帶數以百裏的行軍輿圖皆已被盜,羌人早便對鐵甲軍的布防位置了如指掌,先前潰敗,不過是為把他與襄王引入龍涸城中。
“你父親知道,那一戰,有太多的人不願意看見他與襄王取勝,他想過軍中會有奸細,想過羌人會有陰謀,但他沒想過,那些人會為了達成目的,把關系着西陵城數十萬百姓安危的輿圖交入羌人手中。後方淪陷後,西陵城岌岌可危,而他與襄王及主力軍被圍困在龍涸城裏,對關城的危情束手無策。羌人又在那時傳開流言,說是斬獲襄王首級,可領賞黃金一萬兩,于是羌軍士氣大振,更把龍涸城圍如鐵壁,勢必要把你父親與襄王斬殺于城中。
“你父親心知中計,在與襄王禀明異變後,決意撤軍。那天淩晨,他把鐵甲軍主力一分為八,另派七名虎将假扮成襄王,先後領兵從龍涸城各城門馳出,由他率領剩餘的五千人馬,親自護送襄王突圍。包圍在城外的羌人原本不知孰真孰假,分散追擊,看見你父親後,很快反應過來與他在一起的必是真襄王,集結兵力把你父親與襄王攔截在積石山下。與此同時,另外的七支隊伍成功殺回三捷關。”
危懷風眼眦含淚,道:“他與襄王以身做餌,故布迷陣,引開羌人主力,助另外七支鐵甲軍殺回關隘,阻擊羌人入侵西陵城。”
木莎微微一笑,淚盈于睫:“對。”
那是龍涸城被圍的第三天,關于斬殺襄王首級可獲一萬黃金的流言在城外瘋傳,危廷枯坐房中,盯着布防圖上的西陵城,愁眉不展。
房外忽有侍衛禀告,進來的是一位玉簪狐裘、修眉俊眼的少年,不及弱冠,風清骨秀,儀表端方。
“襄王。”危廷行禮。
少年回以一禮:“孤鬥膽,願為将軍獻上一計。”
“請。”
危廷恭請少年獻策。
少年說道:“羌人所求,乃孤項上人頭,孤願以人頭為餌,助将軍麾下主力撤回關隘,捍衛西陵城。”
“不可!”
“父皇賜孤封號為‘襄’,襄,乃相助之意。孤不才,以一人之禍,連累将軍及數十萬将士、百姓身陷水火,死不足惜。若能為一國将士守城獻上一力,便是身亡,誠甘樂之。萬望将軍成全!”
襄王走後,危廷在房中枯坐一夜,黎明時分,決意突圍。
“我與襄王并肩為餌。”殺出城時,危廷如是說道。
積石山一戰,鐵甲軍主力殺回三捷關,驅逐羌人,奪回西陵城。危廷與四百名親信以一當百,身中八十三箭,以襄王之姿殒命于懸崖之下。
襄王則于天岩縣一役中重傷身亡,咽氣時,數千名百姓跪在衙署門外,哭禱上蒼拯救戰神危廷。數日以後,他們才知道那日在城中為他們逐殺敵軍的乃是那位文弱仁善的襄王。
“你父親替襄王而死,襄王為全你父親的忠義而亡,他們都是有情有義、有勇有謀的英雄,可是英雄,卻慘死于奸人的詭計之中。更可恨的是,戰敗的消息傳回盛京後,無一人能給英雄公道。他們誣賴你父親是以襄王為餌,不顧皇嗣安危的無能罪将,更有甚者,把輿圖失竊、萬兩黃金懸賞襄王人頭等諸多罪名盡數扣在你父親頭上……軍中同僚為你父親辯駁,被岐王當庭呵斥包庇;昔日舊友為你父親奔走,被梁王派人暗中構陷,丢官罷職;襄王胞弟為懇請先皇徹查西羌一案,在神龍殿前連跪七日,最後被排擠出宮……明武帝明知那些人栽贓給你父親的罪名是假,卻因痛恨于襄王之死,不願立案徹查,最後草草以‘指揮不力’結案!那以後,慶王依舊風光無限,梁王仍然野心勃勃,宣王、岐王毫發未損,縱使襄王,也仍舊是萬民心裏的賢德之君——獨你父親,從昔日戰神淪為一朝罪臣,身敗名裂,家破人亡!”
木莎說到最後一句,慘然一笑,眼底被悲恨、嘲諷的淚水填滿。危懷風像被埋進了雪窟,半晌以後,他才聽見自己發抖的聲音:“所以,你要假死殺回夜郎,奪下王位,為父親報仇平反?”
“沒錯!”
決定要為危廷報仇的那天,是撤職廢爵的聖旨頒發到危家的那一日,木莎攥着那一卷黃绫,反複辨認字裏行間的意思,待确信明武帝認定危廷為罪臣,要把危家連根拔起後,淚如雨下。
她在哭危廷的這一生,哭危家的宿命,哭她抱着膝蓋躲在屋裏,還不肯接受父親離世的兒子,哭那個小少年以後更凄慘、更悲哀的命運。
哭完以後,她留下了一封“遺書”。
當年南越一戰,她被危廷所率的鐵甲軍所虜,為借機逃脫,她一直謊稱自己是夜郎聖女,并利用王族之血可以化解百蠱的能力,騙取了危廷的信任。
後來,他們在俘虜營裏相知相愛,他以數十名夜郎戰俘為籌碼,換她做他的夫人,她答應了,那以後,她也一直以“聖女”的身份陪伴在他身邊。
沒有人知道,她其實是當初消失于平蠻縣的夜郎王女。
“因為是異族人,我在大邺朝中沒有一親一友,要想為你父親報仇,揭穿那四人的無恥罪行,我只有殺回夜郎這一條路可走。回來以後,我與桑烏聯手奪權,成功登上國主之位,開始籌謀複仇計劃。最初一切順利,可是宣、岐二王死後,剩下那兩人有所覺察,安插在周身的暗衛一撥接着一撥,我屢次派人,皆難以得手。他們又順藤摸瓜,接連查出我派往大邺的人與昔日西羌一役有關,我怕他們懷疑到你身上,不得已暫停行事,直到去年年底,才又另做圖謀。”
那是西羌一役快滿十年的日子,木莎不能再等,她備齊當年西羌一役的所有罪證,派人提交入京,打算看一場那父子三人反目成仇的好戲。果然,梁王趁着慶王不在盛京,毅然率兵殺入,趕在明武帝發作前反戈弑君。
“讓梁王弑君,逼慶王造反,坐看大邺社稷分崩離析,便是你的圖謀?”危懷風神色複雜。
“當初若非明武帝下旨,要你父親為襄王鋪路,他不會出征西羌。積石山一敗後,若非他自私昏聩,你父親不會蒙冤九泉。算起來,他與那四人一樣,都是害死你父親的罪魁禍首,理應為你父親陪葬!”木莎語氣決然。
“可是天下人不該為父親陪葬。”危懷風聲音沙啞。
木莎怔忪,接着一笑,自知危懷風話裏的譴責之意,說道:“天下人更不該為梁王、慶王的私欲陪葬!”
危懷風屏息。
“我知道在你看來,我自私偏執,喪心病狂,為給你父親報仇,可以狠心棄你而去,可以不惜一切玩弄權謀。但你要知道,中原戰亂,天下人命成草芥,不是因為我,更不是因為你父親,而是因為那些人無休無止的貪心與私欲!十年前,他們為争奪一個儲君之位,可以把關城數十萬百姓的性命拱手交予外賊,讓數萬戍邊将士飲恨關外;十年後,他們為那最後一步,可以視天下人為棋子,興師伐城!對付這種不仁不義、罔顧人倫、弑父殺兄的畜生,除比他們更陰狠、更狡詐以外,我別無選擇!為你父親,我甘願陰狠狡詐,千夫所指!”
危懷風眼眶發澀,隐忍道:“我沒有要指責你,只是我有我的道,日後該如何為父親報仇雪恨,是我的事,還請你不要阻撓。”
木莎微微一愣,皺眉道:“你要扶持那人上位?”
危懷風默認。
木莎不解:“我不反對,只是,自從被逐出宮後,那人一直流落江湖,早已無名無分,無權無勢。你在這種時候扶他上位,圖什麽?!”
“圖什麽?”危懷風苦笑着反問一聲,轉開頭,走下臺階,“圖他當年為請先皇徹查西羌一案,在神龍殿前連跪七日;圖他寧可自廢身份,流落荒野,也不願與那四人同流合污;圖他被廢十年,無一次向朝廷認錯示弱;圖他……大概會是個君子。”
“懷風……”木莎內心難以茍同,勸說,“我如今已是夜郎國主,只要你願意,夜郎國便是你的後盾。你既有大道可走,又何必為他人做嫁衣?”
“那是你的道,不是我的道。”危懷風駐足,自知木莎藏在話後的圖謀,目光凝在烨烨火光裏,“我說了,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木莎盯着他孑然背影,竟是半晌無法反駁。
“我還有一個問題,”沉默裏,危懷風忽然開口,“西羌一役,岑家可在其中?”
木莎反應極快:“你還是想和那個女孩在一起?”
危懷風不做聲,既不承認,也不反駁。
木莎便知猜對,心潮起伏,想起昔日裏與他朝夕相伴的那個小姑娘。若是沒有西羌一役,他倆現在已經是夫妻了吧。那兩年,他心裏有多喜歡那個雪團一樣的姑娘,她再清楚不過,能夠在失去以後再次重逢,他心裏必然是極歡喜的吧。
念及此,木莎心軟下來,道:“我的确查過岑元柏,那時候,他與你父親仍是聯姻關系,慶王與他走動并不頻繁。西羌一役的內情,他是事後才知曉的。”
危懷風胸腔震動,像是懸在頭頂的一把利劍突然消失,又像是壓在心口的一大塊巨石轟然落下,他呼出一口濁氣,走出墓室。
夜色深濃,月光似瀑布潑灑林間,原是明月已升至中天。木莎跟着走出來,看一眼危懷風匿在月夜裏的輪廓,忽然一笑。
“笑什麽?”
“你好像比你爹更高一些了。”木莎仰頭看他,在二人頭頂比劃了一下。
危懷風似有不滿,撤肩讓開,身形微僵後,悶着臉往前走。
木莎收回手,腹诽一句“臭脾氣,可真是越來越像你老子了”,擡頭時,看見天上挂着一大輪冷幽幽的月。
那月太大太亮,令她思緒一晃,像是回到了多年前。
那是出征前一夜,危廷把她從床上拉起來,要她陪他在廊裏煮酒賞月。他并非話多的人,可是那一晚,他一個人說了很多,很久。從在平蠻縣的初次相遇,說到俘虜營裏的大打出手,再說到後來的互相欣賞,情意相投。說到他平生頭一次厚着臉皮,诓她不要再走。說到成親以後,他們一起在危家老宅裏莳花弄草,養育愛子……
最後他說:
“月亮山裏的月亮,你還沒有帶我去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