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古墓 (三)
第59章 古墓 (三)
蠱蟲彙聚如海, 乃是從每條走道盡頭的臺階底下爬上來的,四人跟着其中一撥蠱蟲走下石階,抵達最低處時, 發現內側石壁底下有溝槽, 約莫二指寬, 深不見底, 密密麻麻的蟲群像洩入地底的水一樣消失在溝槽下。
雲桑上前一步, 抓走一只要撤回溝槽的蠱蟲, 認真看了兩眼後, 恍然道:“這是墓靈蠱,乃是墓主所養,用來守護墓穴的,與養在外面的蠱王不一樣。蠱王雖然兇猛, 但只要嗅到王族之血,便不會發動攻擊,而墓靈蠱極其排外, 一般只認喂養它們的墓主人。”
另外三人各不言語,雲桑抓着那只蠱蟲,看向危懷風:“為何你的血可以吓退它們?”
危懷風聳眉, 似不明白雲桑在說什麽。
“你的血!”雲桑嚴肅道,“剛剛是因為你劃破手掌, 讓它們嗅到你的血腥氣,它們才會撤退的!”
“是嗎?”危懷風仿佛意外,看了眼手掌上的傷口,說道, “剛才急了,不小心劃破了手, 原來我的血還能有這效用?”
雲桑被他反問得一愣。
“莫非聖女的血也可以化解百蠱?”徐正則開口,目光掠向危懷風,藏着一些晦暗不明的深意。
危懷風不語。
雲桑腦袋裏一團亂麻。聖女乃是夜郎苗女中最擅長下蠱之人,蠱術冠絕,可讓所有蠱蟲聽聞號令,下蠱于無形,解蠱于瞬息。
可是,聖女解蠱靠的也是血嗎?還可以像王族一樣,把解蠱的能力傳給後代的?
“沒聽說過……”雲桑扔掉那只蠱蟲,越想越發覺疑點重重,然而不等再研究,危懷風已開始沿着石壁底下的溝槽尋找機關。
這一次,竟是不需片刻,便被他把開門的機關找到了。
但聽“轟”一聲,四人所在的地磚在一震以後,開始往下移動。危懷風起身護住岑雪,眼往前看,石塊砌成的壁面不斷往上升,很快,有微弱風聲從前方傳來。
危懷風握着火把往前一探,入目又是一條走道,然而相較上一層的,已然逼仄短小許多。四人貼在一起往前走,不足十步,視野豁然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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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不再有石壁阻擋,盡頭外,赫然是一大間方形的墓室,約有三丈見方,四角立着石柱,中央砌着一片平臺,平臺上放着一個長方形的龐然大物,因為光線昏暗,暫時不能看清楚是什麽。
危懷風、雲桑點燃附近石柱上的火把,火光燃亮整座墓室,四人這才看清,擺放在正中央平臺上的居然是一座石棺。
“這是……”
“石棺墓。”岑雪聲音冷然,仔細聽,裏面藏着一些遺憾與失落,“這兒不是什麽藏寶地,這兒是夜郎國主修建的墓室。”
衆人沉默。
盡管先前已有猜測,然而親眼所見時,內心仍是百感交集,岑雪與徐正則互看一眼,彼此眼裏俱是五味雜陳。
“竟然真是墓室……可國主在這裏修墓做什麽?”雲桑茫然不解。
岑雪說道:“王族不興墓葬,這墓,不一定是她為自己修的。”
雲桑更震驚。
“當年國主從雲诏回來時,是孤身一人麽?”岑雪回憶先前在平蠻縣聽見的那些關于國主殺回夜郎奪位的傳聞,詢問道。
“是啊。”雲桑點頭。那一年她雖然年幼,不足五歲大,可是關于父親輔佐國主登上王位的事,乃是她從小聽到大的傳奇,這些年來,耳朵都快聽起繭了,對其中內情,可謂是了然于胸。
“當年國主殺回來時,孑然一身,別說是人,身上連一身多餘的衣裳都沒有,整個人狼狽落魄,可憐得不行。爹爹說,要不是因為相貌沒有大變,他都不敢與國主相認呢。”
岑雪微微沉吟,道:“那她在雲诏時可有成家?”
“沒有。”雲桑否認。
“是沒有,還是沒有人知道?”岑雪看着她,目光倏而銳亮無比。
雲桑一下啞然,看着面前的神秘石棺,腦海裏閃過一個大膽的猜測,改口道:“沒有人知道。”
那一年,老國主病危,儲君之位懸而未決,各方勢力虎視眈眈,有人要推舉國主的侄兒上位,有人蟄伏暗處,打算趁亂竊取王族的政權。
國主回來的那天,不早不晚,正是老國主奄奄一息,決定下诏傳位給侄兒的那一日,整個王宮人心惶惶,各方勢力嚴防死守,蓄勢待發。
“那天,下很大的雨,國主回來以後,沒法入宮,便找到了我阿爹,與阿爹在房中交談至黃昏。天黑以後,阿爹突然倒戈卡波夯——就是要與老國主的侄兒争奪王位的那位貴族,建議卡波夯趁着老國主還沒有頒發诏書,盡快殺入王宮,奪下王位。卡波夯很早便想重用我阿爹,聽了阿爹的谏言,沒多考慮便答應了。當天夜裏,老國主病故,王宮發生政變,卡波夯率領人馬殺死了老國主的侄兒,打算自立為王,就在這個時候,國主現身了——
“因為王族子嗣單薄,老國主的侄兒被殺以後,王室中已經沒有能夠繼承王位的成人,卡波夯自以為王族無人,王位已是唾手可得,看到突然殺回來的國主時,整個人方寸大亂。要知道,國主原本便是夜郎王女,是老國主冊封的儲君,夜郎唯一的繼承人,對于那些原本擁護老國主侄兒的權貴來說,要想不被卡波夯篡位殺頭,唯一的辦法便是臨陣倒戈,扶持國主上位。就這樣,國主在危急關頭集結白苗、紅苗、黑苗等族人,與我阿爹裏應外合,成功反殺卡波夯,奪下了王位。那一場政變,前後不過一日,可是死在王都裏的人足有一千之多呢。”
雲桑說完,想起在那一戰裏犧牲的大哥,胸口微微酸澀。岑雪聽完,訝然道:“也就是說,那一日,國主先是借卡波夯殺了最大的競争對手——老國主的侄兒,後又借朝中權貴反殺了意圖篡位的卡波夯?”
雲桑點頭。
岑雪感慨:“好一招借刀殺人,一石二鳥……”
那時候,老國主已奄奄一息,就算想方設法潛入王宮,國主也難憑借昔日的王女身份奪回王位,即使奪回,老國主侄兒與卡波夯這兩大勁敵也永遠不會讓她坐穩那個位置。發動政變固然殘酷,卻是當時唯一可以成功奪位的辦法。
“那以後,國主便成為了國主,就算那些權貴知道了國主與我阿爹的計謀,也不敢造次。慢慢的,國主清剿了王庭裏所有的敵對勢力,與阿爹齊力治國,在他們的共同努力下,夜郎國蒸蒸日上,越來越好。只是,國主始終是孤家寡人一個,沒有成家。”
岑雪道:“所以,她才會冊封仰曼莎為王女?”
“對。那是國主登基後的第四年,王庭裏許多人見國主年紀大了,紛紛勸她成家,為王族開枝散葉,她不肯,便發了一道诏書,冊立如今的王女為儲君。為這件事情,我阿爹還與她吵過幾次呢。”雲桑微微皺眉,“不過,現在想來,大概是從那個時候起,國主就決定終身不會成家了。”
“若沒算錯,她在雲诏一共待了十四年,這麽多年,她就沒有聯系過族人一次?她待在雲诏,又都經歷過什麽,這裏也無一人知曉?”
岑雪越想越發覺可疑,當年南越、夜郎、雲诏三國大敗後,夜郎王女與聖女齊齊失蹤,後來,人們發現聖女與大邺鐵甲軍主帥危廷相愛成婚,留于中原,卻一直沒有王女的下落。
如果那些年裏,王女是流落于雲诏,那她為何不及時向母國或族人求助?回國以後,又為何不願再開啓新的生活?
雲桑想了想,說道:“國主脾氣不算好的,她不願意說的事,誰又能問出來?阿爹以前或許問過,可是什麽答案都沒有。大家都猜,國主在雲诏的那十多年過得很不好,或許是被人騙了,或許是被人傷了,又或許是被人囚禁了,所以才會十多年杳無音信。而且……”
“而且什麽?”
“而且據我阿爹說,國主當年回來時,身上是有傷的。那傷不是尋常的傷,一看就知道國主來時境遇坎坷,令人心酸。”
“不是尋常的傷……”岑雪神色微變,究問道,“那是什麽傷?”
“燒傷。”雲桑道。
岑雪心頭一震,猛然地,竟想起某片廢墟裏兇猛的大火來。這本不該是屬于這個故事裏的畫面,可是破天荒的,那畫面出奇地鮮明,也像一把烈火一樣熊熊地燃燒在心口,焚燒着一個令人震愕的真相。
身側,亦有一人容色大變,徐正則極力壓着胸口裏的狂瀾,與岑雪對視一眼,接着,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看向危懷風。
危懷風臉色冷淡,從始至終,只是直勾勾盯着那座石棺,眼神像奔湧在夜色裏的海,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洶湧。少頃後,他忽然舉步往前,一步步靠近那座石棺,将要踏上那平臺時,墓室裏再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一大群黑黢黢的蠱蟲從地磚溝槽裏爬上來,像從地底蔓延出來的污水,沿着平臺往裏側流動,很快包圍起整座石棺,似在阻止危懷風的靠近。
危懷風視若無睹,擡腿往上踏。
“懷風哥哥!”岑雪喊住他,潛在心底的不安達到頂峰,從進入古墓起,她心裏便一直有一種莫名的不安,在這一刻,她終于明白那份不安究竟是來源于什麽了。
“你……要打開那座石棺嗎?”
危懷風低頭,看着眼皮底下不斷聚集的蠱蟲,密密麻麻、源源不斷的蟲蠹爬上石棺,把整座棺椁包裹得如同蜂巢,詭異而驚悚。
“你們不是一直想知道,她究竟為什麽要修建這座古墓嗎?”危懷風擡起手掌,對着蟲群用力一握,血珠從傷口裏一顆顆滴落下來,濺在那些蠱蟲身上。
原本躁動不安的蟲群又在一剎間乖順下來,接着便如潑在棺上的水,唰唰地往下流淌,四處潰散,危懷風伸手放在石棺上。
“打開看看,自然就會有答案了。”
話聲甫畢,不等下面三人再說什麽,危懷風眼神一沉,推開棺蓋——
※
“嗖嗖——”
與此同時,夜幕裏血霧飛濺,殺聲震耳,一層接一層的人影像被射斷頭顱的大雁一樣墜倒在血泊裏,仰曼莎被逼至角落,震驚地看着這一切,難以置信。
桑烏被一大群身着甲衣的侍衛簇擁在夜色裏,瘦削的臉上是勢在必得的傲慢神色,那雙亮眼像箭镞一樣射過來,刺在仰曼莎的身上。
這是彼此撕破臉皮、展開交鋒後的最後一波對決,仰曼莎事先埋伏在府上的親衛已所剩無幾,本來在府外策應的援兵遲遲沒有動靜,再這樣下去,她必敗無疑!
“赫木裏的人究竟怎麽回事?為何一直沒有動靜?!”
半個時辰前,仰曼莎發出穿雲箭召喚潛伏在府外的援兵,那一支軍隊乃是戍衛宮城的精銳,由虎将赫木裏率領。此人與仰曼莎交情甚篤,也早便對烏桑在王庭裏一手遮天的行為憤恨不已,對輔佐仰曼莎在婚禮現場反殺國相一事,可以說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按理說不該在這種時候拖後腿。莫非,府外又有其他的變故?
護在她身前的一名親衛皺着眉頭,說道:“殿下有所不知,您先前去關城巡防的時候,赫木裏将軍與國相來往甚密。或許他先前答應與您聯手只是個幌子,其實轉頭就跟國相告了密,不然,我們也不會受困于此!”
“不可能!”仰曼莎神情嚴肅,“赫木裏曾與我一起戍守關城,與我出生入死,并肩殺敵,他不會是那樣的人!”
“那為何赫木裏将軍始終沒有趕來救援?他麾下有八百精銳,只要趕來,我們必然得勝!可這麽久了,外面半點動靜也沒有,難不成他是臨陣逃脫了?!”那親衛眼神閃躲,言辭裏皆是對赫木裏的質疑與不滿,眼看同伴越來越少,便勸說道,“殿下,咱們已無人可用,必然是敵不過國相了。不如先行認錯,請國相饒恕我們一命吧!”
仰曼莎手握銀龍鞭,從敵人那裏繳來一把長刀,轉身橫架在那親衛脖頸上,警告:“再敢胡言亂語,我連你一塊殺!”
桑烏看見這一幕,微微擡手,示意進攻的侍衛停下來,開口道:“殿下這是做什麽?”
戰局慘烈,仰曼莎已被逼至庭院牆角,身上濺滿鮮血,聽見桑烏的話,她把手裏長刀從親衛脖頸上撤下來,對準桑烏一揮,鳳眼裏殺氣騰騰:“桑烏,你別高興得太早,今日便是戰敗身死,我也絕不會讓你好過!”
“不讓我好過?”桑烏意态威嚴,語氣冷漠,“你都已被我釜底抽薪,還能如何不讓我好過?莫非你以為,赫木裏那厮的八百人還會來救你一命?又或是說,那個叫危懷風的會來英雄救美?可惜了,就在剛才,那孽種已與他的同伴離開行宮,我的人就埋伏在山裏各處,他這時候都沒趕過來,想必是已經交代在月亮山裏了!”
仰曼莎聽及此,一剎間眼眦發紅:“今日這一筆賬,姑姑遲早要來找你清算!”
“放心,你先是藏匿外賊,忤逆先靈,後是伏兵府中,行刺王庭重臣。這兩筆賬,我都會如實向陛下上報,請她給出一個公道。”桑烏面不改色,眼神森冷,“前提是,她還有命回來的話。”
仰曼莎色變振恐:“你——”
早在半個月前,國主便已派人傳來消息,說是要準備返回王都,然而時至今日,仰曼莎都沒有收到任何關于國主回城的訊息,更在數日前與其失去了聯絡。莫非——烏桑不僅是對自己起了殺心,還打算連一國之主都暗殺掉?!
他從一開始,便不止是想鏟除自己這個儲君,而是要剗草除根,徹底篡位?!
“卑鄙無恥,癡人妄想!”仰曼莎怒叱一聲,手裏銀鞭似靈槍掠出,裹挾勁風,朝着桑烏面龐襲去,殺氣鋪天蓋地!
桑烏眉心一蹙,不及反應,身側已有人影掠出,揮刀替他接下這一殺招!
桑烏并未受傷,卻已動怒,向護在仰曼莎身旁的那名親衛使了個眼色。那人反應極快,手裏的刀立刻調轉方向,從斜後方朝着仰曼莎後胸刺去!
仰曼莎猝不及防,後胸一痛,反應過來被算計後,回鞭把那親衛臂膀絞住。那親衛對上仰曼莎既恨且痛的眼神,胸口微微發震。仰曼莎銀鞭用力,那親衛長刀脫手,人被甩飛在院牆底下。
然而這時,前方又是數記殺招襲來,仰曼莎腹背受敵,頓挫間身上便有了幾處傷口,整個人搖搖欲墜。
“殿下,論玩陰的,你到底還是太小,不會是我的對手。奉勸你一句,莫再做無謂的掙紮,趁早投降,否則屍身上傷口太多了,不好看。”
桑烏漠然說着,眼神充滿不屑。仰曼莎一鞭抽開面前尖刃,含着血道:“我乃堂堂夜郎王女,殺過外敵,守過河山,豈會向你這卑劣無恥的逆賊投降!”
仰曼莎擦掉嘴角的血,臉龐被拖出一條血跡,更襯得眼神銳亮:“本殿麾下,還有何人敢戰?!”
惡戰至此,護在仰曼莎身邊的親衛已僅剩遍體鱗傷的六個人,但聽那六人齊聲高應:“我等皆願與殿下拼死一戰!”
“好!”仰曼莎點頭,猛喝一聲“殺”,飛身往前一縱,猛比長槍的銀鞭震破虛空,與那六人的刀劍一起殺向桑烏。
“不自量力。”
桑烏厭惡至極,擡手一招,示意潛伏在身後屋頂上的弓弩手放箭射殺仰曼莎等人,然而這一個動作做完以後,頭頂竟是無人反應。
桑烏掉頭一看,驚見屋頂上空空如也,反而是相反方向傳來利箭破空的“嗖嗖”聲!桑烏大驚失色,被衆多侍衛護着往後躲避,定睛往前看時,整個人容色大變!
夜幕沉沉,一大群手持火把、披甲佩刀的人沖入庭院,壓制住原本氣勢洶洶的府兵,與此同時,一抹熟悉的人影從人群後走來。
“孤倒是要看看,究竟是誰不自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