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古墓 (四)
第60章 古墓 (四)
話聲甫畢, 原本殺聲震天的庭院裏一剎間針落有聲,衆人掉頭向來人看去,齊刷刷變了臉色。
但見火光烨烨, 從人群裏走來的這人一襲黑、紅相間的騎裝, 頭梳高髻, 佩戴銀冠, 墜有蝴蝶流蘇的銀耳圈簌簌而動, 晃着耀眼的光輝。這人約莫四十來歲, 身形高挑纖細, 膚色似蜜,微尖的下颌上方長着一雙薄唇,往上則是一塊用純銀打造的半臉面具。火光照耀在面具上,煥發着泠然光澤, 使那雙藏在面具底下的琥珀色眼眸愈發有一種懾人的危險氣息。
“陛、陛下……”
人群裏,不知是誰喊出這一句,庭院裏緊跟着響起兵器掉落, 匍匐叩拜的聲音。
“姑姑!”
仰曼莎看見來人,發紅的眼眶淚意潸然,桑烏緊急喝令扈從拿下仰曼莎, 被一名親衛拼死格開。沖殺進來的一大群人蜂擁上來,護住仰曼莎, 拔刀對準桑烏及其府兵。
桑烏面色鐵青,握緊的拳頭發出嚓嚓聲響,狠瞪一眼仰曼莎後,轉頭與來人對視上:“你竟然回來了!”
他聲音裏既有憤怒, 亦有惶惑與不甘,因為來人不是旁人, 正是他早先派殺手前往刺殺的夜郎國主!
為今日的這一場政變,他從半年前便開始策劃,為此不惜把愛女雲桑當做棋子,執意要在這一日舉辦一場能夠把仰曼莎引來的婚禮。本以為萬事俱備,派往關城那邊刺殺國主的人也不會出錯,誰知道終究是錯算一成!
“十年前孤能殺回來,十年後自然也可以,難不成你以為,就憑你派出的那些雜碎,也能把孤攔在王都外?”
國主一步步走出火光,神色傲然。桑烏聽她提起十年前的往事,心如刀絞,愈發怒憤填膺:“呵,十年前……你竟還有臉與我提十年前!”
衆人微震,國主神色在一瞬間凝滞,桑烏滿眼痛色,含恨道:“十年前,若非是我瞎了眼,錯殺阿央殿下與卡波夯,就憑你,也能奪下這一國之位?十年前,若非是我兒瞎了眼,為你沖鋒陷陣,淪為萬箭之下的一具殘屍,就憑你,早便在宮牆外死了千萬回!我桑烏一族赤膽忠心,為你拼盡一切,為夜郎國披肝瀝膽!而你,又有什麽資格在這裏跟我提十年前?!”
“桑烏,你在滿口胡言些什麽?!”護在國主身旁的一名頭領厲聲喝道。
桑烏冷笑:“看來,你的這些親信都還不知道這些年裏你都幹了什麽好事啊!”
衆人色變,國主眼神冷肅,一錯不錯鎖着桑烏,不等他再次開口,回以一笑:“所以,孤幹了什麽好事,可以成為你在這裏為所欲為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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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烏想起這兩年查獲的那些真相,厭惡至極:“奸狡叛徒,賣國狗賊!”
“賣國?”國主啼笑皆非,“孤乃夜郎之王,若無孤十年之心血,便無夜郎今日之昌盛!照孤看,你不是十年前瞎了眼,而是今日瞎了眼,才會口出狂言,說孤賣國!”
“呵,你若問心無愧,那不妨說說你當年究竟從何而來,為何而奪王位,奪下王位以後,你又都利用我夜郎國做了些什麽!”
“孤從雲诏而來,為王權而奪王位,奪下王位後,孤勵精圖治,革故鼎新,讓夜郎國從十年前的民不聊生變為了如今的民康物阜!”
“厚顏無恥!”
“是你血口噴人。”
“你根本不配做夜郎國主!”
“孤不配,難道你配?”國主怒極反笑,眼神狠厲尖銳,“你若配,便該知道何為義,何為忠。仰曼莎為夜郎浴血奮戰,殺南越狗賊,驅雲诏奸人,捍衛關城,寸土必争,你不肅然起敬,反而三番五次謀害于她,此為不義!孤念你從龍有功,賜你國相之位,賞豪宅,贈珠寶,許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不心存感恩,反而派人對孤屢行刺殺,此為不忠!一個不義不忠的狗東西,有什麽資格配跟孤提國主之位?!”
“你——”
“你今日設下此局,不就是想故技重施,從孤手裏奪走王位嗎?孤今日就讓你知道,這王位,孤究竟是憑什麽拿下,又是憑什麽坐穩的!”國主昂然下令,“來人,給孤把這個狗賊拿下!”
沖殺進來的一大群侍衛應聲而動,頃刻間圍攏住庭院裏的府兵,桑烏原本勢在必得,既有院裏的府兵相護,又有埋伏在外的援兵相佐,然而國主率人攻進來後,外面又豈還有與他策應的援兵?!
這一刻,他俨然成了先前的仰曼莎,孤立寡與,退無可退,眼看護在身前的府兵一個接一個地倒下,霎時悲恨交集,怒聲罵道:“木莎,你背叛族人,忘恩負義!早晚會被先祖咒殺!”
夜風肅殺,國主身上的銀飾泠然作響,藏在銀色面具底下的琥珀色眼睛冷漠而堅毅,蒙着一層隐忍的淚光。
約莫半個時辰後,發生在庭院裏的政變得以收場,桑烏及相關所有叛黨被押往天牢,仰曼莎身負重傷,與那六名同樣負傷的親衛一起被送回王宮醫治。
木莎獨自一人站在空蕩蕩的庭院裏,腳踩着髒污的血泊,久久沒有離去。先前喝叱桑烏的那名首領從夜色裏走來,望着她茕茕孑立的背影,心酸地喚道:“陛下……”
木莎不應,良久後,忽然問道:“孤是背叛族人的賣國賊嗎?”
那人一愣,忙道:“當然不是,陛下所為問心無愧,千萬不要被桑烏那厮的胡言所惑!”
木莎不說話,目光凝在昏惑的夜色裏,整個人又開始如入定一般,便在這時,又一人從後走來,向她行禮後,禀告道:“陛下,行宮那邊來消息了!”
“如何?”木莎轉頭,凝固的眼神有了波動。
“仰曼莎殿下今日離開前,特意囑咐過那名危公子不要外出,然而下午時,危公子便與同行的徐氏兄妹一起離開了行宮,說是想帶徐公子在山裏散散心,可是直到現在,三人都沒有任何消息。”
“可派人去查了?”
“去了,聽行宮裏的人說,他們三人恐怕是去了禁地。”
“禁地?!”
“是,半個月前,他們也去過一次禁地,那次還被桑烏派人抓獲了,是仰曼莎殿下力保,才讓他們留宿在了行宮裏。”
正說着,又有一人從外匆匆趕來,彙報道:“啓禀陛下,全府都搜過了,沒有雲桑小姐的下落!”
木莎眼神瞬息萬變,想起一種可能,內心掀起滔天巨浪,毅然轉身往外。
“陛下,您這是去哪兒?!”
“禁地!”木莎說出這兩個字,不同往常,聲音微微發抖。
※
古墓裏,氣氛蕭森,伴随“轟”一聲石棺開啓聲,爬在石棺四周的蠱蟲四下逃遁,莫名的殺氣從石棺裏沖散出來,四人呼吸一窒,往裏看時,赫然瞪大了眼。
躺在石棺裏的,并非是一人的屍骨,而是一件寒光凜冽、血跡斑駁的戰甲,以及一把收盡鋒芒、古樸無華的寶劍。而在這一身戰甲及寶劍旁,空着一人的位置,乍一眼看,便像是一位沉睡多年的戰将在等待着與他入穴的夫人。
“這是……”
“衣冠冢,合葬墓。”徐正則出聲。
“衣冠冢?合葬墓?”雲桑大惑不解,“誰的冢?又是誰和誰的墓?難不成是……”
若先前四人的猜測沒錯,這座古墓乃是國主派人所修,那麽石棺裏空着的那個位置,十有八九便是國主自己了。換而言之,這乃是國主與這一身戰甲主人的合葬墓。
念及此,雲桑驚心動魄,竟不敢再往下猜測。徐正則眼神複雜,想起十年前震動朝野的那一場敗仗,恍然道:“鐵甲衣,皓月劍,靈堂大火……原來如此。”
岑雪看着眼前的這一幕,亦是膽戰心驚,莫名的悲恸像是無形的利爪磋磨着她的心髒,她轉頭去看,看見危懷風握在石棺上的指節已開始發白,手背繃着一根根青筋,鮮血從裂開的掌肉傷口裏不斷往石棺內流淌。
像是發了狠要證明什麽,危懷風突然伸手往棺裏,似要去取那一把冷冰冰的寶劍,便在這時,一支利箭從暗處飛射而來!
“當心!”
危懷風反應不及,手臂被箭刺中,掀開眼皮朝前方看去,眼神竟陰鸷無比。
“懷風哥哥!”岑雪心驚呼喚,被徐正則按住肩膀往下一蹲,藏在石棺背後,雲桑想要查看情況,也被徐正則用一只手狠狠按住了肩膀。
“大膽狂賊,竟敢擅闖我夜郎禁地,再敢妄動,必叫你萬箭穿心——”
原本陰森死寂的古墓裏突然傳來亂糟糟的腳步聲,一大群手持火把、肩挂弓弩的侍衛沖了進來,火光照亮墓室,一支支寒芒流轉的利箭則齊刷刷瞄準了杵在石棺前的危懷風。
不久後,隊伍分開一條道,一位臉戴銀色面具、身着黑紅騎裝的尊貴婦人走上前來,看見杵在石棺前、手臂中箭的危懷風時,她冷漠的眼睛裏閃過震痛與羞愧。
“孤還當是什麽人,竟敢闖入禁地來冒犯孤的王陵,原來,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原人啊。”木莎竭力平複着胸口裏狂瀾,看着石棺前的年輕男人,啞聲道,“拿下。”
藏在石棺後的三人聽聞此言,俱是震悚,不及反抗,身側已有侍衛沖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押住四人。
危懷風沒有反應,整個過程裏,他一言不發,全無反抗。
※
四人被押入了天刑司牢獄,俗稱“天牢”,牢房各不相同。岑雪、徐正則二人被關押在相鄰的牢房裏,雲桑在另一排盡頭,危懷風則在另外一層的最裏側,牢房不大,牆角堆着幹枯的稻草,天窗漏下一束束微光。
不久後,有獄卒打扮的人打開牢房,進來給危懷風包紮處理傷口。危懷風坐在牆角,面色漠然,任由來人動作,全程一動不動。
約莫黎明時,牢房外又傳來腳步聲,是獄卒領着另一人來了。想是來的這人太尊貴,獄卒開鎖的動作認真輕緩,比先前不知謹慎多少。
“陛下,請。”
待牢門打開後,那人步入牢室,獄卒很有眼力見地離開,牢房裏外皆再無一個外人。
“傷都處理過了?”靜默一會兒後,木莎開口。
危懷風屈膝坐在牆角,眼皮耷拉着,一言不語,年輕英俊的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冷漠與倔強。木莎看着這一張臉,試圖尋找出一些自己熟悉的痕跡,很快便發現這張臉的五官并沒有大改,變的,不過是氣質與神色。
木莎聲音放柔:“那支箭并非是我下令所射,格魯事先并不知你身份,以為你要破壞棺中遺物,情急之下,才發射此箭。他也是為盡忠,望你諒解。”
危懷風神色不動。
木莎便又看向他,這還是她第一次在他臉上看見如此漠然的反應。記得小時候,他是最愛笑的,一天到晚咧着嘴角,要麽大笑,要麽壞笑,便是生氣了,唇角也要一勾,來一個少年老成的冷笑。像這樣面色無波、一聲不吭的模樣,實在是令人陌生。
木莎心裏發苦,偏以一笑化解尴尬:“怎麽一直不說話,啞巴了?”
危懷風果然還是一言不發,下颌繃着,搭在膝蓋上的手節骨發白。
木莎說道:“為何要跑去那個地方,又是誰告訴你那兒藏有石棺的,你若不肯回答,不願開口,恐怕就要一輩子待在這兒了。”
“是嗎,”危懷風總算開口,聲音沙啞,眉眼擡起來,“那危夫人的心,可真是夠狠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