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古墓 (一)
第57章 古墓 (一)
危懷風說, 三日後夜郎王都裏會有一件大事發生,屆時,包括仰曼莎在內的王族以及其他權貴都會前往赴宴, 月亮山防備松懈, 乃是他們再一次潛入禁地的最佳時機。
岑雪沒來得及問是怎樣的一件大事, 是以當從侍女那裏聽來消息時, 整個人大吃一驚。
“師兄, 你可聽說了?”
找到徐正則後, 岑雪颦眉蹙頞, 後者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閑逸姿态,坐在案前擺弄一盤殘棋。
“聽說什麽?”
“雲桑姑娘要成親了!”
徐正則落子的手微頓,一剎後,恢複如常:“哦, 聽說了。”
岑雪皺眉:“那師兄可知,雲桑姑娘要嫁的是何人?”
“何人?”
“夜郎國大将軍之子。”
徐正則不說話。
岑雪自知他不可能承認什麽,也不會在自己面前表露些什麽, 盡管半個月前,他才是要與雲桑成親的人,盡管這半個月來, 他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從容平靜。
“他們說,自從那日被國相帶走後, 雲桑姑娘一直被軟禁在國相府裏,與将軍之子的婚事非她所願,乃是國相一意孤行,她為抗婚, 已在府裏絕食數日。”
“她是被聖女選中的繼承者,若不能在十五歲前成親, 便必須入主觀星臺成為下一任聖女。國相這麽做,也是為保全她。”
“可她抗婚的原因是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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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不在我的局中,我亦非她局中人。”徐正則從棋局裏撿起一顆廢子,扔進棋簍,“阿雪,不必再與我提她了。”
岑雪啞然,注視着徐正則淡漠的臉色,想起他與雲桑的淵源,一時如鲠在喉。
徐正則所言不假,從一開始起,雲桑便只是他們潛入月亮山奪取寶藏的一枚棋子。現在,這枚棋子已物盡其用,成為廢子一顆,徐正則當然不會再為此耗費多餘的心神。
可是,對于那一顆廢子而言,執棋者仍然是她心心念念的情郎,是她願意以性命為代價來争取的歸宿,她豈能想到,在她奮力掙紮,為彼此未來争取希望的時候,她早已被對方扔棄?
“于師兄而言,這一局棋的确是已與雲桑姑娘無關,但師兄是否想過,在雲桑姑娘那裏,師兄仍然舉足輕重?”
“你不必把她想得這般深情,我已說過,我于她而言,不過是獵物罷了。”
既是對待“獵物”,又怎會付出真心?再說,她那樣驕橫任性的人,會知道什麽叫“真心”麽?
岑雪微微一愕,看着徐正則波瀾不驚的臉,恍惚有種陌生感。記得初來王都的那一天,她在國相府裏質問他是否在利用雲桑,他也是一副這樣靜水無波的表情,坦然地回答“是”。曾幾何時,記憶裏那個溫潤和善、耿介方正的師兄開始模糊起來了。
“大婚那日,城中權貴會齊聚國相府與将軍府,月亮山裏防備松懈,那是我們最後潛入禁地的機會,師兄着手準備一下吧。”沉默半晌後,岑雪開口。
徐正則接着往棋局上落子,睫羽似夜幕覆壓,吞沒一切光華。
“知道了。”
※
兩日後,仰曼莎換上盛裝從行宮出發,臨走前,特意交代危懷風:“雲桑這些天鬧得厲害,哭着要見徐玉最後一面,今日這場婚禮,怕是要一波三折,你們最好待在行宮裏,不要離開半步。”
危懷風不多言,點頭答應,等人走後,返回客院與岑雪、徐正則二人相會。
三人照常共進午膳,而後各自回屋休息,約莫申時,危懷風伸着懶腰從屋裏出來,敲響岑雪的房門。
“悶不悶,要不要去山裏兜風?”
岑雪扶着門,點頭道:“好。”
危懷風笑,接着去敲徐正則的房門。一刻鐘後,三人抵達行宮大門,不及出去,便被守門的侍衛攔住:“危公子,殿下今日不是交代,要你們待在行宮裏不要外出麽?”
“天太悶了,我們就在附近逛一圈,不走遠。”
“可是……”
“放心,就是逛一圈,不會下山,更不會去搶親的。”說着,危懷風朝徐正則看一眼,唇角勾着一抹笑。
徐正則臉色冷淡。
那侍衛看在眼裏,心知徐正則因雲桑大婚一事郁郁寡歡,是該在外散散心,既然不下山,也不是搶親,那他們也沒什麽阻攔的理由,叮囑幾句後,便讓了行。
危懷風從行宮裏借來兩匹馬,他與岑雪共騎一匹,徐正則單獨騎一匹,三人并排離開樹林,假意在主峰兜了一圈後,便朝禁地的方向奔去。
岑雪早已不是第一次同危懷風共騎一馬,這次很快發覺一些異樣,□□的馬兒雖然長着雪白的毛發,矯健有力,可是奔馳起來時,發出的鼻息聲有所不同。
岑雪不由道:“它不是雪稚。”
“嗯。”危懷風握着缰繩,語氣微沉。
“雪稚……”
那日在古墓裏被鬼蔓藤攻擊的畫面掠過腦海,岑雪已有答案,喉嚨一梗,果然聽得危懷風回答:“死了。”
岑雪黯然,想起有關雪稚的一幕幕,心裏多少有些難受。
“徐兄真不打算下山去看一看?”不及說些什麽,危懷風忽然開始與徐正則聊天,大概是想岔開話題,“聽說雲桑那小丫頭為你以死相逼,要不是天桑勸着,人多半撐不到今日。從這兒下山趕去國相府,只有八裏路程,趁着天還沒黑,趕去看一眼,應是來得及的。”
徐正則漠然:“危兄诓我下山,是打算趁我不在獨吞寶藏?”
“什麽話,我是看你先前與雲桑如膠似漆,不像是逢場作戲,怕你錯失所愛,日後後悔罷了。”危懷風說得由衷懇切,換個人,八成是要相信的。
徐正則神色不動:“多謝,後不後悔,我心裏有數,不勞危兄費心。”
危懷風笑,便想再揶揄兩句,身側樹叢裏突然發出一記尖嘯,日光映出一支寒芒流轉的利箭!他急掣缰繩,俯身壓住岑雪,那支寒箭在一剎間擦着他後肩掠過!
“有埋伏!”徐正則厲喝一聲,轉頭看時,已有數個黑影沖出樹叢,手裏握着利刃,氣勢洶洶地朝着三人殺來。
危懷風抽出腰間長劍,格開一把彎刀,交鋒以後,發現沖來的殺手身法熟悉,竟像是與先前刺殺仰曼莎的那一撥人。
關于那一撥人,仰曼莎已差不多查出內情,按理說,應該是在這兩日收網的。難不成,是走漏了什麽消息,才會讓這幫人再次埋伏在月亮山裏?
念及此,危懷風突然想起今日仰曼莎走前交代的那一句“不要離開行宮”,後知後覺,護着岑雪往四周定睛一看,從樹林裏沖殺上來的黑影果然越來越多,看來是早有預謀!
“分開走!”危懷風當機立斷。
“駕”一聲,蹄聲撼動山林,朝着不同方向的小徑飛奔而去,殺來的一大群黑衣人發足疾追,竟是如影随形,不放過任何一人。
岑雪懸心:“師兄他不會武功!”
“放心。”危懷風大手壓着她的頭,把人護在懷抱裏,“他死不了的!”
茂林蔽日,飒飒蹄聲回蕩耳際,徐正則竭力策馬,往後看時,那一撥黑衣人竟然已追至五丈以內,各個目露兇光,散發着一股不奪取性命不罷休的狠戾氣勢。
看來,他們的目标并非是危懷風一人,而是他們三人。可是,究竟是什麽人要這麽做呢?
走神間,又是數支利箭從後方射來,徐正則蹙緊眉頭,閃身躲讓,心知憑一己之力難以應付,便從懷裏掏出銅哨,召喚元龍衛前來襄助。
不想,銅哨剛觸及嘴唇,奔馳的駿馬突然發出一聲悲嘶,馬腿中箭,往前一個俯沖,徐正則猝不及防,從馬背上摔滾下來,手裏的銅哨不知所蹤。
“嗖”一聲,一支利箭貼着臉龐射入身後的樹幹上,徐正則仰起頭,眼前落下一把彎刀。
徐正則閃身躲開,抓住射在樹幹上的那支利箭反手刺入黑衣人下腹。
黑衣人痛呼一聲,另外幾人始料不及,反應過來後,齊奔上來。
徐正則繞樹而逃,看着弱不禁風的人,一下竟敏捷不已,可到底沒有功夫傍身,不消幾個回合,再次被一黑衣人堵住去路。
“找死!”黑衣人一刀落下。
徐正則閃避不及,半條袖子被砍斷,身側又有人揮刀殺來,眼看避無可避,樹林上方突然傳來一陣悠揚笛音。
那聲音甚是熟悉,甫一入耳,便如尖刺刮着耳膜一般令人戰栗,衆人皆是大震,不少黑衣人驚得兵器掉落,痛苦地捂住耳朵。
草叢飒飒而動,黑衣人的首領有所驚覺,循聲看去,發現四周全已被蛇群包圍!
“這是……”
“靈蛇陣,是小小姐!”
黑衣人們齊齊色變,首領陰狠的目光掠向徐正則:“先取了這人性命!”
徐正則倒在樹下,心神已被那刺耳笛音折磨得瀕臨崩潰,根本無法躲開黑衣人頭領的這一記殺招,眼看要斃命刀下,虛空裏突然傳來一記熟悉聲音——
“徐郎別怕,我來救你了!”
話聲甫畢,一條軟鞭纏住刀鋒往外一掀,那黑衣人虎口震痛,連刀帶人栽翻在地,另外兩人忙要攙扶,又有幾人趕着空隙接着去殺徐正則,只見那軟鞭有靈一般,“嗖”一下往回疾繞,“啪啪”幾聲,抽得欲靠近徐正則那幾人臉上開花!
“小青蘿一家聽令,咬!”
與此同時,藏在樹叢裏的靈蛇蜂擁而來,往黑衣人大腿、足尖、腰腹咬去。那一幫人頓時招架不住,首領痛聲:“先撤!”
黑衣人們狼狽而逃,一位身着苗裙的少女從對面樹上飛掠而來,停在徐正則面前,扶起他道:“徐郎!”
徐正則頭痛欲裂,睜開眼後,看清來人,見果然是頭戴銀帽,一襲新婚盛裝打扮的雲桑,霎時百感交集:“……你為何來了?”
“來找你成親啊。”雲桑努嘴一笑,因為絕食,俏麗的臉蛋瘦削了許多,然而那眼睛裏仍是亮晶晶的,盛滿笑意,“等我很久了吧!”
徐正則心頭一刺,喉嚨像被什麽梗住,難以言語。
雲桑不以為意,替他撣掉白衣上的落葉,徐正則抓住她的手,說道:“我沒有等你,你走吧。”
雲桑一愣,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轉眼又笑起來:“說什麽傻話,我知道你在等我,是不是等太久,等生氣了?你真容易生氣,可是我明明也很不容易嘛,被一關就是半個月,不喝水沒有用,不吃飯也沒有用,硬要我嫁給辛格廖那憨貨。哼,那個豬頭一樣的人,哪裏比得上你一根頭發,我……”
“我說了我沒有在等你,你走吧!”徐正則厲聲,向來溫和的人忽然間面沉似水。
雲桑呆呆地看着他,眼圈一紅,在眼淚落下來前往他臉頰用力親了一下:“乖,親一親就不生氣啦,好嗎?”
徐正則震住,看着眼前潸然欲泣、消瘦憔悴的雲桑,她的确是變了,人瘦得快脫相,大眼睛骨碌碌的,汪着霧蒙蒙的淚,偏又是笑着,笑靥裏有一種讓人不忍再碾碎的天真與期盼。
千言萬語化作紮在喉嚨的刺,徐正則移開眼,喉嚨發疼,疼得他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日頭西斜,鳥雀撲棱棱掠回茂林,徐正則在樹叢裏找到丢失的銅哨,收回時,看見雲桑站在樹下,低頭安撫竹簍裏的靈蛇,小小的身形被夕陽拉長,單薄得像是一紙人畫。
徐正則從懷裏拿出一小盒糕點,在她臉頰輕輕一碰,雲桑擡頭看來,霎時兩眼放光,打開糕點盒狼吞虎咽。
“慢些。”徐正則忍不住皺眉,呵斥完,語氣又不由自主變溫和,“多久沒吃東西了?”
“兩天。”
雲桑含糊說着,要往前走,被徐正則按回原地:“吃完再走。”
雲桑大快朵頤,悶頭吃了一大半,才想起來身旁人,拈起一塊糕點分給他。
“我不餓。”徐正則推回去,看見她嘴角沾滿糕屑的呆模樣,想起關于她絕食抗婚的那些傳言,叮囑道,“以後不要再做傻事。”
雲桑甕聲甕氣:“什麽叫做傻事?”
“以自己的性命為代價做的事,都叫傻事。”
雲桑心虛看他一眼,說道:“我也不知道爹爹這次會這麽狠心的,以前只要我哭鬧,不管什麽事,他都會依着我。”
“所以,這世上不是任何人、任何事都總會依着你。”
雲桑颦眉:“你又開始教訓我!”
徐正則便不教訓了,岔開話題:“剛剛那些黑衣人認識你?”
若沒記錯,在雲桑來時,那些黑衣人議論了一聲“小小姐”。從他們的着裝以及口音上判斷,應該是夜郎人無誤,而認識雲桑及其靈蛇陣,莫非是與國相相關的人?
雲桑搖頭。
徐正則便又問:“你是怎麽從婚禮上過來的?”
雲桑說:“他們在府裏打架,我就趁亂過來了。”
“打架?”徐正則擡眉,“誰與誰打架?”
“不知道,”雲桑想起婚禮上的混亂情形,皺眉道,“好像是爹爹和王女殿下吧。”
徐正則臉色一變,思及先前發生的一些事,突然明白危懷風為何要選擇在今日潛入禁地了。
※
另一頭,殺聲嘯耳,血霧噴濺,一陣厮殺後,危懷風帶着岑雪順利甩開追殺來的那一幫黑衣人,馳入禁地外的山坳。
“他們究竟是誰派來的人?”念及那一群黑衣人下手時的狠辣陰毒,岑雪心有餘悸,想不通為何會有人埋伏在月亮山裏,欲取他們三人的性命。
“國相。”
“你舅舅?”岑雪聞言,更是驚愕,“他為何要對你下殺手?”
那天從禁地裏出來以後,桑烏欲以私闖禁地的名義扣押危懷風,并放言要将其逐出夜郎,這件事,岑雪一直困惑于心,眼下聽危懷風說剛才的伏殺系桑烏所為,更是大駭不解。
危懷風欲言又止,說道:“不知道,大概是因為仰曼莎。”
“王女?”岑雪心念疾轉,反應極其快,“他要對付的人是王女?先前派人刺殺王女的人是他?!”
“對。”
岑雪震驚。
一個月前,夜郎王女仰曼莎從關城返回王都,途中遭遇數次刺殺,最後一次遇刺是在月亮山行宮外。當日,國相府二公子天桑以陪表親登山為由現身于月亮山。
危懷風協助仰曼莎從月亮山裏的刺客查起,順藤摸瓜半個月後,發現幕後兇手就藏于國相府牆後。
當年,仰曼莎被國主冊封為王女,桑烏以國君不可兩代是女人為由,一再表達過反對意見。這些年,他與仰曼莎的關系看似緩和,背地裏卻一直在提防仰曼莎的勢力發展壯大,這一次更是不惜代價,從仰曼莎離開關城起,便派人一路伏殺。
仰曼莎對此早有察覺,所以那天在月亮山重逢後,她提出與危懷風交易,要他幫她徹查被刺一案,待查獲到一些重要罪證,便開始着手反擊。
今日,本該是雲桑十五歲的生辰,桑烏向來疼愛此女,卻不惜以其終生幸福為代價,執意要辦一場轟動全城的婚宴。若是危懷風沒有猜錯,今日的婚宴乃是鴻門宴,一旦仰曼莎入席,王都裏便會掀起一片血雨腥風。
而仰曼莎的反擊,也是選在了這一場婚宴上。
“你的意思是,王女将計就計,要在雲桑的婚禮上反殺國相?”聽完危懷風的敘述,岑雪心驚。
危懷風“嗯”一聲:“她走前交代過我,讓我們今日最好不要離開行宮。我是刺殺一案的知情者,國相既然決心要除掉夜郎王女,便不可能留我活口。”
“所以說,夜郎王都今日會有政變?”
“對。”
“國主還沒回城?”岑雪越想越膽寒。
“快了。”
提及國主,危懷風眼神晦暗兩分,岑雪靠在他懷裏,心潮起起伏伏。難怪危懷風非要選擇今日再入禁地,國相、王女反目相殺,王都裏必然一片混亂,不會再有人有空理會月亮山,這是他們從月亮山裏奪走寶藏的絕佳機會。
只不過……
“婚禮若有變故,雲桑姑娘恐怕會來找我師兄。”岑雪颦眉。按照原計劃,今日入禁地的人只有他們三個,如果雲桑突然冒出來,局勢會發生什麽變化?
“沒錯,所以我說,你師兄死不了。”危懷風似乎并不把這一件事情放在心上,話鋒微轉,“當然,就算雲桑那丫頭沒來,他一樣有脫身之法,不是嗎?”
岑雪一愣,想起潛伏在暗處的元龍衛,抿唇不應,岔開道:“雲桑若是找到我師兄,是會要師兄與她回去對付王女,還是與師兄一起趕來禁地?”
“當然是來禁地。”危懷風目視前方,道,“她只有不參與那場政變,才有活下來的可能。這一點,你師兄會明白的。”
岑雪不語,走神間,眼前天光驟然一黯,冷森森的茂林沖入視野,危懷風勒停了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