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養傷 (四)
第56章 養傷 (四)
天色晴明, 啁啾鳥鳴聲下雨似的潑打在茂葉裏,岑雪從混沌的夢境裏睜開眼睛,看見一只麻雀從半開的檻窗前一掠飛過。
起床後, 岑雪試圖回想昨夜發生的事, 越想越頭暈, 僅記得仰曼莎爽朗的說笑聲, 以及席間那一杯虎骨酒。
念及仰曼莎所說的內容, 岑雪郁郁寡歡, 叫來侍女為自己的傷口換藥。
臨走前, 侍女多打量了岑雪兩眼,指着嘴唇說道:“小雪姑娘是被蚊蟲叮了麽?”
岑雪不解,伸手一摸,才發現嘴唇有些疼, 走去鏡奁前一看,嘴唇竟是腫腫的。她唇本來便不算薄,這一被叮咬, 看起來更豐潤了。
岑雪尴尬地捂住。
侍女偷笑,從藥箱裏取出一個小陶瓶:“姑娘莫慌,我們這裏的蚊蟲是要多一些, 這是消腫止癢的膏藥,你先擦一擦, 晚上我再多點一爐驅蚊的熏香。”
岑雪點頭謝過,對着銅鏡,往高腫的嘴唇上擦藥。不知為何,指尖觸及那唇瓣時, 心底竟似觸電一樣,掠過一陣麻麻的戰栗感。
※
“金鱗、角天已安排岑家的人在王都裏的客棧外住下, 等我們拿到東西以後,便可帶他們一起離開夜郎。至于對付鬼蔓藤的方法,我這邊已問出一二,若是沒問題,不日便可再入禁地一次。屆時,金鱗、角天會在城外與我接應。”
晨風沁人心脾,走廊裏灑落斑駁樹影,危懷風坐在美人靠上,瞄着站在一旁的人:“你們這邊呢?半點人手都沒有麽?”
“沒有。”徐正則憑欄而立,一襲白衣臨風翩動,發帶飄飏。
危懷風笑:“好歹也是給慶王辦事,這等待遇,不免太寒碜了。”
“王都戒備森嚴,非持文牒者不能入內,你又不是不知。”
“是嗎?我原以為憑徐兄的智謀,不會白白做一回國相的準女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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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正則默然不語,睫底閃過一抹暗光。危懷風轉頭看着欄杆外的花圃,接着道:“久聞慶王高瞻遠矚,早在奪嫡之時,便已在暗中豢養死士,其中有一支名叫‘元龍衛’的精銳身法詭谲,來去無影,專門負責暗中保護。徐兄這一趟遠行能夠有驚無險,想必是托了元龍衛的福吧。”
“危兄說笑了。”徐正則依舊眉目不動,說道,“元龍衛乃王爺親信,非持元龍令不可調遣,徐某區區一介書生,無官無銜,豈有資格勞煩元龍衛的尊駕。”
“這麽謙虛?你可是岑大人的愛徒。”
“此處是夜郎國,再是師父的愛徒也無用。倒是危兄,如今乃是王女殿下眼前的大紅人,要想在王都裏安插一些人手,應該不是難事。”
“徐兄的算盤不要總是打得這麽響,太聒噪,容易惹人厭煩的。”危懷風哂笑。
徐正則不語,微風吹動檐外樹影,他目光自然而然地往一側移動,危懷風順着瞄過去,臉色微變。
岑雪身着一襲杏黃色團花紋齊胸襦裙,頭梳交心髻,斜插一支銜花雙魚金步搖,袖手走入廊裏。晨風徐徐,欄外花影扶蘇,篩落潋滟光箔,她每走一步,映在臉龐上的光影便動一次,猶如漸次綻放在雪地裏的春花。
“打什麽算盤?”進來後,岑雪淡然啓唇,唇瓣處映着的一點光箔無聲零落。
危懷風看見了,腦海裏閃過一些與那嫣唇相關的旖旎畫面,目光一下變深。不及開口,徐正則在一旁回答:“沒什麽。危兄已委托金鱗、角天二人,将春草一行安置在城外,待我們得手後,便可出城與他們會合。”
那日桑烏派人來行宮拿人無果後,金鱗、角天以及岑家家仆被從別莊驅趕出城,這些天來,彼此基本上是靠危懷風來設法聯絡。
岑雪會意,道:“已經查到對付鬼蔓藤的辦法了?”
“差不多。”危懷風模棱兩可,眼仍瞄着岑雪,發現那裏仍有些異樣,心底不由微微發虛。早知道這麽不耐親,當時該克制些的。
岑雪已然覺察危懷風的目光,也敏銳地發現那目光總是定格在自己的嘴唇上,想起那一點紅腫,不由尴尬,別開臉:“那就煩請懷風哥哥費心留意一下王女的動向,若有合适的時機,我們便開始行動吧。”
“你有傷在身,這次就不用親自跑一趟了。”危懷風語氣關懷。
“無妨,”岑雪應道,“如今留在王都裏的只有你、我以及師兄三人,我雖然不如你體魄強健,但總是有些用的。”
危懷風無奈:“……又沒說你沒有用處。”
岑雪不應。
危懷風發現她總是偏着臉,顯然在躲避自己,念及昨晚,心裏浪潮一波接着一波,很不平靜。顧及徐正則在,他不方便多問旁的,先關心道:“你的傷……都好了?”
岑雪點頭:“結痂了,已無大礙。”
“這時候最要留心,傷口癢時,忍一忍,千萬別去撓。”
“嗯。”
“屆時記得跟緊我,不許亂跑。”
“好。”
“那……”
“我有事想與師兄聊一聊。”
危懷風正琢磨着該用什麽由頭把徐正則支開,單獨與岑雪說一說昨晚的事,冷不丁聽見這一句,猝不及防,擡眼朝岑雪看,卻見其目色坦然,小臉上更無一絲羞赧局促。
“?”
危懷風心裏“咯噔”一聲,突然想起個極尴尬的可能——那會兒她醉醺醺的,人軟得不像話,該不會是把那一吻的事給忘了吧?!
念及此,危懷風臉色都變了,莫名有點氣惱與委屈,悶聲道:“行,那我先去忙了。”
岑雪沒有阻攔,略一颔首。
危懷風越發斷定她是忘了,默默咬着牙,走前,又不甘心地回頭:“诶。”
岑雪轉頭,看見一張沉悶的黑臉,英眉微蹙着,語氣莫測:“月亮山裏的月亮好看麽?”
岑雪莫名其妙:“什麽?”
“……”危懷風五味雜陳,唇角扯了扯,自嘲一笑,“沒什麽。”
說完,陰恻恻走了。
岑雪默然,等人走後,才看向欄前靜立着的徐正則,道:“昨天夜裏,是師兄送我回來的麽?”
“不是,”徐正則拈弄着欄外的一片綠葉,示意廊外,“是他。”
岑雪微怔,往危懷風離開的方向看一眼:“……哦。”
“大概三更回來的。”徐正則忽然補充。
“怎麽那麽晚?”岑雪訝異。
“不知道,可能是去看月亮了吧。”徐正則語氣意味深長,說着,往走廊另一方向走,“找我何事,說吧。”
岑雪跟上,确認四周無外人,才問道:“師兄先前說,該做的事情已經做妥,不知那些人是與春草他們待在王都外,還是已經入城?”
“入城了。”
“可是元龍衛?”
“是。”
岑雪抿唇。元龍衛乃是慶王麾下的精銳之一,以暗中護人見長,平日都是潛在慶王身旁的,這次竟被派來協助她與徐正則,看來慶王對這一批寶藏的重視程度遠比自己想象裏的要大。
要是功虧一篑,回去以後,怕是兇多吉少了。
正想着,眼前白影忽然一頓,徐正則回身,微微低頭:“唇怎麽了?”
岑雪掩唇,尴尬道:“沒怎麽,夜裏被蚊蟲叮了。”
“……”徐正則無言,腦海裏閃過危懷風那張欠揍的臉,繼而想起昨天半夜看見危懷風抱着人事不省的岑雪從外回來的事,提醒道,“酒量不好,以後就不要再喝。”
岑雪赧然,昨夜若非被仰曼莎影響,她頂多就客氣地抿一口,不會一下喝那麽多。現在回想起來,那會兒的自己,莫非便是在吃味嗎?
臉頰一時發熱,岑雪羞慚道:“嗯,知道了。”
※
這天以後,岑雪突然發現,危懷風不再像前陣子那麽忙了。
天剛亮,不及醒來,岑雪便在被褥裏聽見震耳的飒飒風聲,起來推開窗戶一看,竟是危懷風在客院裏的那棵古樹下練劍。
早膳後,危懷風會以辦事的由頭離開一陣,午膳前準時回來,與他們一起用飯,飯後回屋小睡一會兒,接着便外出,等日頭西斜後,又回院裏來練劍。
最後一次練劍則是在夜裏,大概會在亥時結束,差不多是岑雪要入睡的時間。岑雪很費解,不明白危懷風為什麽突然開始猛攻劍術。
難不成這與對付鬼蔓藤有關?
岑雪百思不解,這天夜裏,終于按捺不住,打開一刻鐘前關上的窗戶。夜色入戶,外面月照溶溶,危懷風手裏舞着一把華光流轉的長劍,劍風指處,飛葉飄飏,乍一看,竟像是一場大紛然卷下。
岑雪看呆了一瞬,回神時,危懷風已回劍入鞘,馬尾飄揚,衣袂振起簌簌落葉,整個人被霜似的月光照着,有一種說不出的潇灑英氣。
“吵着你了?”
危懷風從月色裏走過來,眉眼慢慢清晰,明亮逼人。
“沒有。”岑雪移開視線,垂眸問,“懷風哥哥最近都不陪王女查案了?”
“不陪了。”危懷風停在窗外,耷眼盯着岑雪。
“那,什麽時候能再去一次禁地,懷風哥哥可有數了?”
“有數了,姑且等等,還有三日。”
“為何是三日?”
“三日後,城中有大事,夜郎權貴都會去,沒人理會月亮山。”
岑雪了然,視線觸及危懷風按着劍的手,便又道:“懷風哥哥這些天練劍,是為了對付鬼蔓藤?”
“不是。”
“那是為何?”
“無聊。”
“……”
岑雪微怔,擡眼往上看,危懷風微微低頭,目光攫着她,臉龐上全是汗,汗珠順着優越的眉骨往鼻梁滑,滴落在虛空裏。
岑雪驀然感到一種口幹舌燥的悸動,閃開眼,不及開口化解尴尬氣氛,危懷風沉聲道:“問完了?”
岑雪悶聲:“……嗯。”
“那我也問兩個?”
岑雪疑惑,心跳莫名慌亂起來,目光避着危懷風,抿唇:“問吧。”
“你酒量是不是很差?”
“是。”
“酒品也很不好?”
“沒有。”
“哧。”
危懷風笑了一聲。
這聲笑像是一陣風,熱烘烘地刮過耳尖,岑雪鬓後、脖頸燙起來,心尖甚至有微微的戰栗。她并不傻,自然知道危懷風的這一聲笑意味着什麽。那天喝醉以後,是危懷風送她回房的,據徐正則說,回來的時辰是三更,可散席的時間是亥時。那麽,離開宴廳後,危懷風究竟與她去哪兒了呢?
那以後的事她全忘了,這兩天,礙于各種原因,也沒有找他問過,本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可看眼下這架勢,他竟像是頗有些耿耿于懷。
難不成,自己還“欺負”他了?
“那天夜裏,我有冒犯懷風哥哥嗎?”
“你猜猜。”
危懷風凝視着她,總算等來這一問,胸腔震動,面上故作平靜。
岑雪想了想:“……應該沒有吧。”
“再猜。”
“無外乎有或沒有,有什麽可再猜的?”
危懷風一只手撐上窗臺,身體微微下俯,以一種壓迫感極強的姿勢靠近岑雪。岑雪呼吸一窒,纖細手指扣緊窗棂,肩骨微聳。
“所以說……”咫尺間,危懷風的鼻息噴在面頰旁,“你冒犯我了?”
岑雪胸口擂鼓,耳膜裏全是快要失控一樣的心跳聲,蹙眉道:“我酒品并不差,懷風哥哥莫拿我開玩笑了。”
危懷風盯着她,看見她羞紅的面頰,耳根乃至于脖頸也全是漲紅的,整個人俨然一副強撐着的模樣,叫人看着不忍。
可是那天夜裏,明明是這人先犯規親人,如今仗着醉酒,不肯認賬便算,還要以一副受委屈的模樣來指摘他,可真是……
危懷風在心裏默默埋怨了自己一聲“怨種”,開口時,語氣卻極柔:“也是,你若是冒犯我,我會數倍奉還的。”
“……”岑雪掀眼。
夜色裏,危懷風目光極亮,說完話後,視線有意無意從那嬌嫩的嫣唇滑過,又在岑雪覺察前擡手往她腦袋一揉。
“睡吧。”
說完,笑着往外走了。
岑雪怔然,等人走遠後,才突然想起什麽,手指壓在嘴唇上,大腦裏“轟轟”作響。
不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