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養傷 (三)
第55章 養傷 (三)
行宮裏的晚宴定在戌時開席, 打着的是犒勞危懷風的名義,順便邀徐正則、岑雪兄妹二人作陪。岑雪原本不大想去,考慮到還沒鄭重為被救一事向仰曼莎致謝, 便強打起兩分精神, 略微拾掇後, 與徐正則一起前往宴廳。
畢竟是王室規格的晚宴, 甫一入廳, 岑雪便感覺豪華程度遠在國相府之上。并且, 不同于夜郎苗人偏愛的長桌宴, 宴廳裏一共放着四張筵席,正中央是主座,屬于仰曼莎;危懷風已先來一步,坐在主座右下首;岑雪與徐正則的座位是左邊挨着的兩張筵席。
入席後, 仰曼莎打了個響指,身着苗裙的侍女捧着銀質雕花托盤魚貫而入,走動時光華流轉, 銀佩叮當。
岑雪看了看筵席上的菜肴,發現各人面前的菜品并不相同,她與徐正則的要清淡些, 仰曼莎筵席上的全是辣菜,危懷風面前則擺放着一鍋幹香牛癟、一盤手抓羊排, 以及糟辣脆皮魚、宮保雞丁、折耳根炒臘肉等辛辣爽口的特色菜肴,大部分都是葷腥。
岑雪想起昨天在走廊牆頭聽見的那些話,原來,危懷風愛吃的是這一類的菜食……基本都是肉呢。她與他幼時相伴兩年, 假成親三個月,竟然這時才反應過來他的飲食偏好是什麽。
兩相一比, 自慚形穢。
岑雪心裏自嘲一笑,待仰曼莎宣布開席後,安靜用膳。今夜的主角乃是危懷風,她并不需要表現什麽,只用在敬酒時向仰曼莎誠懇致謝便是。
說到敬酒……岑雪看向筵席上那一只牛角形狀的銀酒杯,她平日裏從不沾酒,而今又在養傷,看來一會兒要找個理由,以茶代酒了。
正想着,席間氣氛活絡,仰曼莎舉起一只銀牛角,要與衆人先幹一杯。危懷風示意岑雪的方向,說道:“她有傷,換壺茶。”
仰曼莎看了岑雪一眼,不以為意,道:“我知道小雪姑娘有傷在身,所以今夜備的乃是上等的虎骨酒。這酒可是你們中原‘藥王’載在《千金要方》裏的好物,可以壯筋補骨,幫助外傷恢複。小雪姑娘,你不用怕,先小酌一口試試,實在不喜歡,我再命人給你換茶。”
岑雪猶豫,按本心,自然是想換的,可仰曼莎既然已說酒是特意為她這受傷人士準備的,多少就有些不方便推脫。
微微一笑後,岑雪握起牛角杯,誠懇地向仰曼莎說道:“日前幸蒙王女殿下相救,此等大恩,沒齒難忘。願殿下來日福源齊天,懋績長留。”
仰曼莎笑道:“不必言謝,我并非如你所想那般慈悲,那日救你,也是因為他答應了我一件事。”說着,側目看向危懷風,眼底藏着暧昧笑意。
岑雪微怔,不由道:“何事?”
仰曼莎不答,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回道:“這是我與他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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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雪結舌,握着牛角杯的手忽而僵硬,朝危懷風看,後者臉色頗有些尴尬,看着她,似想解釋什麽,可最終什麽都沒說。
岑雪唇角微抽,不再多問什麽,仰頭飲了一大口酒。
往後,席間再次熱鬧起來,仰曼莎看着岑雪,把她的失意盡收眼底,雖知不該,可內心還是有隐秘的快意。借着酒興,她又開始攀談,一會兒說起與危懷風共同查案時的默契,一會兒說起與危懷風切磋武功時的暢快,一會兒又說起某個與危懷風回來的夜晚,兩人一塊停在半山腰裏,并肩看了好一會兒月亮。
岑雪的臉頰發燒,腦袋也開始昏沉,聽完以後,肺腑竟似被架在柴火上烤,火燒火燎,倍感煎熬。牛角杯裏的虎骨酒已被喝了大半,岑雪拿起來,欲一飲而盡,手肘突然被一股熟悉的力量握住,來人氣息熱熱的,拂過耳廓。
“你是酒鬼投胎麽?”
岑雪一愣,定神看,眼前人五官英俊,琥珀色的瞳孔裏倒映着微醺的自己,聽語氣,像是有一些生氣。
“你過來做什麽?”岑雪疑惑,推開危懷風,目光轉去主座,才發現那裏竟已沒有仰曼莎的身影。
“王女呢?”
“宮裏那邊有急事找,先走了。”
危懷風悶聲說着,撤掉她手裏的酒,發現還剩不少,心裏略松一口氣。
從仰曼莎故意拿“這是我與他的秘密”那句話刺她開始,他便發覺她不太高興了。說實話,那會兒他心裏有閃過一剎那的激動,想着這又是一個她心裏有他的印證,可一瞬間的激動後,席卷上來的全是無奈與痛楚。
她心裏有他又如何?她的人生規劃裏沒有他,他不能硬把她拽過來,也沒法融入她的人生裏。這種時候,希望便反而成了一根刺,每看見一次,便往心窩裏紮上一回。
“不喝了,回房休息了。”
危懷風嚴肅勸着,要把岑雪從席前撈起來。坐在一旁的徐正則看來一眼,意味不明:“你要送?”
“反正順路。”危懷風漫聲應,試圖給自己找一個正當的理由。
徐正則淡笑不語,坐在原位,又喝了一口酒。
宴廳外,月皎風清,空氣裏全是濃烈的酒氣,壓着原本動人心魄的馨香。岑雪并沒有喝多少,可是人是昏昏的,身體軟得像一捧水,危懷風攬不住,幹脆把人打橫抱起。
庭燎烨烨燃燒,一寸寸焚開前方的黑暗,危懷風抱着岑雪走入光裏,眼底是明滅不休的火焰,他懷裏也像是燒着一把火,風一吹,熱浪灼燒胸口。
“月亮山裏的月亮好看嗎?”岑雪忽然問。
“你不是看過?”危懷風目光在前,聲音裏藏着一點久違的醋意,“與你師兄。”
“嗯,”岑雪清楚地道,“沒有與你看過。”
危懷風的腳步一下剎停在夜色裏。
夜風乍然卷來,疾而猛,火光似晝的庭院陷入一剎那的黑暗,庭燎重新燃亮起來的那一刻,危懷風眼底的光也亮起來。
“想跟我一起看月亮?”
岑雪想起仰曼莎在席間說過的話,冷漠道:“不想。”
危懷風笑,不說話,接着往前走,方向不再是客房。
後來,危懷風想,大概這個夜晚,他也有一些喝醉了。
行宮建在主峰,往外行五裏,便是峰頂那座可俯瞰群山的鼓樓。下馬後,危懷風抱着岑雪走入鼓樓裏,挨着欄杆坐下。
天地蒼茫,銀輝千裏,今夜竟是一輪滿月。
“看吧。”
危懷風撥轉岑雪的尖下巴,讓她去看天幕上那一輪月亮。真是滿月,白茫茫一大輪,仿佛巨大的玉盤懸在眼前,散開光輝,每一束光都給人觸手可及的錯覺。
岑雪看了一會兒,扭開頭。
“不想看。”
危懷風笑起來,聲音微啞,問:“小雪團,你是在吃醋嗎?”
岑雪心一震,靠在欄杆上,一動不動,腦海再一次被席間的說笑聲盤踞。
是吃醋嗎?當然是。不,不是。他與仰曼莎嘛,她早便想象過的,是很合适的。
這麽想着,心裏的那點不忿散開,然而鼻尖在發酸,眼眶也在發酸,心裏更酸溜溜的,像泡在壇底的棗,一捏就要有酸汁滴下來。岑雪不敢擡頭,一切的情緒都藏在黑暗裏,希望這黑能澆潑心頭的苦澀與不甘。
偏偏危懷風在耳邊說:“我沒有與她一起看過月亮,那晚是她在看,我在等。我說過的,我并不喜歡她。”
岑雪不說話。
危懷風大着膽,微微俯身,唇往她貼,被酒灌過的聲音裏帶着一點懇求與眷戀:“小雪團,與我看一次月亮吧。”
岑雪低着頭,聽完這一句,眼眶潮濕,一顆淚猝然掉落下來。
看一次月亮吧。或許這一生,也就是這一次了。
在異國的月亮山,看一輪圓滿的月亮,與眼前的這個人。這一生,或許就是這一次了。
岑雪仰起臉龐,用一種有些悲壯、決絕的目光凝視那一輪皓月。危懷風的目光卻從那月亮落下來,沉默地看向她。
夜風襲人,鬓發飛飏,醉後的岑雪斜倚在欄杆上,桃腮酡紅,黑漉漉的眼眸裏似蒙着一層氤氲霧氣,令她看起來那樣慵懶,也那樣柔軟,軟得像記憶裏的那個雪團子,仍然天真,仍然爛漫,仍然在他的生命裏歡笑、成長。
仍然……屬于他。
危懷風不由道:“小雪團,你醉了嗎?”
岑雪看向他,眼神朦胧。
危懷風笑:“你知道我現在想做什麽嗎?”
岑雪當然不知道。
危懷風擡起手,指尖克制地拂開她臉龐上的鬓發,觸摸到她殘留在臉頰上的淚痕,那一點濕濡的觸感徹底擊潰了他。
先前,他想要一個答案。
可是這一刻,他突然不想要了,他只想要她明白一件事,哪怕這件事注定不會有回應,不會有結果。
“上次你說,有些話不必再說,也不必再問。可是我心裏的那些話,還是想告訴你。”危懷風凝視着面前這醉眼朦胧的人,鄭重道,“我喜歡你,你能聽見嗎?”
像是沉入水底時忽然聽見一聲水泡破裂聲,岑雪雲裏霧裏,甕聲道:“不能。”
危懷風便又道:“小雪團,我喜歡你。從九歲開始的。九歲時是,十一歲時是,二十一歲時是,以後……大概也一直都是。聽見了嗎?”
岑雪的眼眶再次潮濕起來:“沒有。”
危懷風啞然失笑,痞裏痞氣地往前一湊,哄似地道:“我說我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喜歡……”
話未說完,危懷風一震,赫然瞪大眼眸。
岑雪笨拙而強勢地堵住他的唇,唇瓣相貼,淚水送來淡淡的苦澀與冰涼。危懷風瞳孔收縮,整個人似被封印,胸腔裏則是發瘋一樣的心跳聲。
鼻息交纏處,月光旖旎,淚痕裏彌漫開熟悉又陌生的醇香,是彼此身上逐漸交融在一處的虎骨酒香氣。
吻完他,岑雪往後退,肩膀卻被一只大手用力按住。
“不能怪我,是你自己要來的。”
危懷風聲音極啞,說完,蠻橫地覆壓回去,那一吻明明極青澀,卻因裹着太多的愛慕與不甘,霸道得像老将的征伐。
月照千山,夜風撩人,月亮山鼓樓裏,擁吻在一起的人影難舍難分,似暮春裏生長的野蔓,恣意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