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禁地 (四)
第52章 禁地 (四)
“換一個。”危懷風毫不猶豫。
仰曼莎難以置信:“你還敢與我讨價還價?”
“你可以不換, 但我做不到。”危懷風有些疲憊地靠在房門上,眼神誠懇而冷漠,“第一, 我心裏已有他人, 裝不下更多一個;第二, 我志不在此, 早晚會回故鄉。若你不換, 我只能假意答應, 事後反悔, 屆時虧損的是你。”
“你!”仰曼莎萬萬想不到危懷風竟有這樣賴皮的嘴臉,可偏是他這樣耍無賴,也仍然透着那股勾人的勁兒。
仰曼莎又氣又恨,氣眼前這男人難以馴服, 也氣自己眼拙犯渾,偏偏就愛他這又臭又硬的模樣。大抵是平日裏乖順的男人看多了,所以便愛在這裏找罪受罷。仰曼莎深吸一氣, 自知難以用強硬的手段留下這人,退讓道:“好,那你答應我, 若有一日我需要,無論何時、何地, 你要立刻來到我身邊。”
“僅一次。”
“……嗯。”
“可以。”
仰曼莎眼波閃動,調開目光,道:“出去吧,救完人後, 我會告訴你。”
※
危懷風又一次等在走廊欄杆外,這一次, 心裏不再那麽慌亂焦急,只是想起另一事,始終難以平靜。
不及多想,房門被人從裏面推開,仰曼莎走了出來,所用的時間比想象裏的要短一些。危懷風收住神思,要進屋看一看岑雪,被仰曼莎攔住。
“毒已解了,不會再有事,休息兩日把外傷養好就行了。你現在進去,不過是叨擾她。”
“我就看一眼。”
危懷風放心不下,執意走進屋,仰曼莎看着他的背影,黯然無言。
Advertisement
不多時後,危懷風走出來,臉色果然煥發神采,不再似先前那樣陰戾。仰曼莎等在原地,對他說道:“把你的手給我。”
危懷風不解。
仰曼莎懶得多言,要抓他的手,危懷風揚手躲開。
“我看看你的傷勢!”仰曼莎沒好氣道,今日本來就累,救完岑雪,更傷及元氣,她脾氣也越發不耐煩了。
危懷風伸出手。
仰曼莎替他把過脈搏,皺眉道:“你也是被鬼蔓藤所傷?”
“嗯。”
“那你為何沒有中毒?”
危懷風的脈搏穩健,全然沒有半點中毒後的衰弱,再看他面色,雙頰氣血豐沛,眼睛黑白分明,嘴唇則紅潤有光,精氣神不知多好。
“不知道,可能是我從小習武,身強體健吧。”危懷風收回手,有意無意道,“若是你被傷,你會中毒嗎?”
“鬼蔓藤不會傷我,就算不小心傷到我,它的毒對我也無用。”仰曼莎說完,狐疑地看他一眼,問起另一事,“你們今日為何要私闖禁地?”
危懷風別開眼:“沒有私闖,見裏面風景不錯,進去逛逛罷了。”
“我已告訴過你那裏面養有蠱王,你明知不可而為,這還不叫私闖?”仰曼莎一聽便知道他是在騙人,細思前因後果,臉色越發嚴肅,“你來王都,究竟是為了什麽?”
那天在囚室裏,危懷風自稱是為躲避殺身之禍而逃來夜郎,可是在兩人的交談中,他關心的根本不是如何安身,而是禁地裏究竟是什麽情況。
今日的舉動就更明顯,要不是另有所圖,他為何要冒着死亡的風險闖入禁地?
危懷風看着別處,厚着臉皮搪塞:“那天在禁地外救你,我丢了一個香囊,是我娘留給我的遺物。後來我回去找,怎麽都找不到,就想着會不會是被蠱王叼走了,所以冒險進去看了看。”
“蠱王又不是貓不是狼不是狗,叼你的香囊做什麽?”
“我又沒見過,怎麽知道蠱王不是貓,不是狼,不是狗。”危懷風重複這一句,笑笑,唇角那一點笑痕一閃而沒,平添幾分痞氣風流。
仰曼莎臉頰發熱,轉開眼:“我不是三歲小兒,你休要拿這些話來唬我!”
危懷風本來都準備掏出香囊來“作證”了,聽得這句,便知仰曼莎這一關不是那麽好糊弄的,念頭一轉,反客為主:“當年你從禁地救回雲桑時,她已被蠱王攻擊,奄奄一息了吧?”
仰曼莎變色:“誰告訴你的?”
“沒誰告訴我,猜的。”危懷風見她上鈎,心裏暗松口氣,接着道,“當年她誤闖禁地,被蠱王追殺,重傷以後,是你救了她,并給她下了忘憂蠱。可對?”
“我沒有救她,也沒有給她下蠱,我從禁地找到她時,她躺在樹林裏,除有一些外傷以外,并無性命之虞。”
“可她性命無虞,并非是被蠱王喜愛,你為何要對外撒謊?”
仰曼莎眼神漸厲,沉吟少頃後,道:“今日,是雲桑帶你們進去的?”
危懷風不說話。
仰曼莎便知猜對,想起那個沒一天肯安分下來的小丫頭,心裏五味雜陳。早在兩年前,她便已發現雲桑對月亮山禁地興趣甚濃,有一段時間,還特意借着請教鞭法的由頭來黏她。原來,是早便打着要進禁地裏一探究竟的主意了。
“當年她誤闖禁地,乃是被我姑姑所救,姑姑念在她年紀尚小,若是記得被蠱王攻擊的畫面,恐會被心魔糾纏,便給她下了忘憂蠱,讓她忘掉那一段可怕的記憶。這件事情并不是什麽秘密,國相也一直知道,她若想查明真相,來問我們便是,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救她的人是國主?”危懷風意外,想起雲桑說的在古墓盡頭朝她走來的那個人影,神思微震。
“沒錯。”
“那為何要對外宣稱人是你救的?”
“那日姑姑在山谷裏祭奠爺爺,不想被人叨擾,也懶得去應付國相一家,便叫我出面解決,有什麽問題嗎?”
“那日你也在禁地裏?”
“不在,姑姑救人以後,把人放在樹旁,在四周設了結界,我進去領人時,一切無恙。你還有什麽要問的?”
仰曼莎不解,明明是極簡單的一件事,何至于讓雲桑耿耿于懷那麽多年。危懷風這些人也是,明明知道那是外人不能擅闖的禁地,還要陪着那臭丫頭胡鬧。
危懷風微微皺眉,看仰曼莎的反應,不像是在撒謊,莫非她并不知道雲桑不僅僅是誤闖禁地,還闖入了一座藏于樹下的古墓?還是說,她根本連古墓一事都不知?
“是還有一個問題想問。”危懷風環胸靠在廊柱上,道,“聽說貴國王族時興樹葬,不立碑,不砌墳,不修墓,國主在祭奠時,是如何分辨哪一棵古樹是老國主陛下的?莫非為了方便區分,樹底下其實藏有墓穴?”
“沒有。”仰曼莎直截了當,眼神明淨,“王族入土,無論身份尊卑,只有一方由生命樹做成的棺椁。姑姑能夠認出爺爺,是因為爺爺入葬後的樹是她親手所植。”
危懷風了然,便要再說些什麽,一名侍衛從前方匆匆趕來,禀告道:“殿下,國相來了!”
“國相?他來做什麽?!”
這幾日,國相桑烏一直待在王宮裏,幫着外出的國主處理政務,連前來認親的危懷風都沒理會,怎麽突然造訪行宮?
“說是在禁地外抓到了賊人,與……與殿下的客人有關,要請殿下定奪!”
仰曼莎眼神一變,轉頭去看危懷風,後者想起滞留在禁地裏的徐正則、雲桑二人,也微微變了臉色。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卻說目送危懷風、岑雪離開以後,雲桑蹲在地洞入口,想要趁着鬼蔓藤被斬殺的時機入內一探,結果人不及跳下去,胳膊便被徐正則拎雞崽似的拽了起來。
“疼!”
雲桑想不到徐正則看着文質彬彬一個人,攥起人來手勁倒是大,小臉都皺了。徐正則是心急,怕她下去遭遇什麽不測,沒承想竟弄疼她,松開些力道,大手卻不放。
“先回去,此地不宜久留。”
雲桑被徐正則拽着往外走,因力道不再那麽大,便更像是拉着她。雲桑心頭一動,安分下來,用小手去夠他的大手。徐正則猝不及防,本能要躲避,反被那只柔軟的小手牢牢握住。
“你不是要拉我嗎?”雲桑一臉天真。
徐正則欲言又止,手指縫被少女的指尖擠開,十指相扣。這一次的觸感,不再是微涼的,掌心相貼,燙人不已。
兩人便這麽手拉着手,原路走回禁地入口,甫一離開那塊刻着“禁地”标識的石碑,兩側樹叢裏沖出來一群人影。
徐正則把雲桑拉至胸前,展眼一看,來的是一群侍衛裝扮的人,當首的則是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身着高領對襟長衣,外罩大花披肩,頭戴錦雞魚尾帽,一副威武肅穆的臉孔,不知是何許人物。
雲桑撲在徐正則胸口,扭頭一看,喊道:“爹爹!”
衆人聽得這聲,皆是一驚,徐正則更是始料未及,呆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正琢磨着如何應對,不曾想對方開口便是一句極冷漠而威嚴的話。
“拿下。”
這一聲命令下達後,不止徐正則,雲桑也呆住了,奓毛似的嚷着“爹爹你做什麽”,然而那中年男人只是視若無睹,勒令侍衛拿人。
至于罪名,自然是擅闖夜郎禁地了。
原來,在宮裏代替國主日理萬機的國相桑烏今日突然有空,抽閑來了一趟別莊,本是打算會一會那位傳說裏的外甥,誰知竟被告知危懷風一行及雲桑全都不在莊裏。
因為有雲桑八歲那年誤入禁地的教訓在前,桑烏格外敏感,待派人在山裏找尋無果後,立刻領着家丁趕來禁地外偵查,等不多時,果然看見雲桑與一男子舉止親昵地從裏面走了出來。
不久前,雲桑離開王都,四處尋找心儀的郎君,并在數日前帶回來了一個中原男人,這件事,桑烏是知道的。他承諾過,只要她能在十五歲生辰前找到心儀的愛人,他可以不送她去做聖女,至于那人是什麽身份、地位,他沒有要求,是以當聽說雲桑領着一個中原男人回來時,他并沒有異議,反而默許了兩人的交往。誰知道,來的這個中原男人竟然會是危懷風的朋友。
念及那個所謂的“外甥”,桑烏的臉沉下來,盯着眼前一身白衣的俊美男子,道:“你就是徐玉?”
“是。”男子不卑不亢。
桑烏愈發看不順眼:“從今日起,你與我女兒一刀兩斷,待我處理完家事後,你立刻滾出王都。”
“爹爹?!”雲桑錯愕不已。
桑烏一招手,下令親衛把二人收押起來,又有一人走至桑烏身旁,在他耳畔低語了幾句話。桑烏眉間溝壑愈深,掉頭趕往主峰。
于是,當仰曼莎與危懷風前後趕到行宮外時,看見的便是一大群來勢洶洶的人,徐正則、雲桑俱被扣押着,桑烏站在其中,不怒而威,一副要興師問罪的模樣。
“國相大人,你這是何意?”仰曼莎環視衆人一眼,率先開口。
桑烏仍是那副威嚴做派,應道:“聽聞殿下府上進了賊人,臣特來擒拿。”
“賊人?”仰曼莎語氣也半點不客氣,“我看你派人綁着的,一個是你的女兒,一個是你的準女婿。怎麽,國相大人今日是在抓家賊麽?”
“殿下誤會了,被綁的那個中原男人,與臣半點關系沒有。不過,‘抓家賊’倒是說的不錯,臣今日來抓的,的确是個家賊。”桑烏漠然說完,目光越過仰曼莎,落至一高大英俊的青年身上。
但見其身形挺拔,眉目輪廓深邃,裏面長着雙亮似星辰的琥珀色眼睛,鼻梁高挺,唇瓣薄紅,膚色則是一種細膩野性的深蜜色,與那人一般無二。
桑烏看在眼裏,藏在心裏的刺越發尖利,冷然道:“危懷風,你無視你母親叛族之罪,假借認親的由頭混入王都,再利用我的女兒擅闖禁地,你可知罪?”
話聲落地,在場衆人皆是變色,危懷風迎着桑烏鋒利的注視,盡管震愕,然仍是盡量保持冷靜,笑一笑道:“舅舅好眼力,一眼就把我認出來了。”
桑烏臉色更冷:“少來這裏胡亂攀親,你母親當年背叛夜郎族規,不顧家門名聲,執意要與漢人生下你這個孽種!我不殺你,已是開恩,別指望我會認你這個禍害!”
饒是危懷風心眼大,聽及“孽種”、“禍害”,也臉色發青,不解桑烏為何會對母親抱有這樣大的偏見和敵意。
“桑烏,他再怎麽說也是昔日聖女的唯一血脈,聖女于我姑姑有恩,你說話別太過分了!”仰曼莎聽不下去,出言呵斥。
桑烏分毫不懼,依舊板着個臉:“是他恬不知恥,要登門來與我相認,我所說不過是肺腑之言,便是難聽,也是他自取其辱!”
“你!”
仰曼莎說不過,側目看危懷風,後者陰沉着臉,隐忍不發,桑烏在這時下令道:“來人,給我把這孽障拿下!”
“慢着!”仰曼莎喝止相府的侍衛,越看越氣憤不解,肅然道,“他是我的客人,我看誰人敢動!”
“殿下,你莫不是忘了,他不只是我桑烏家的孽種,還是私闖禁地,驚擾王族先靈的狂賊!你難道要忤逆先靈,袒護一個居心叵測的外賊嗎?!”桑烏厲喝,态度竟是比仰曼莎還要強硬。
仰曼莎怒極反笑:“袒護外賊?那我倒想知道,國相的千金又是怎麽出現在禁地裏的!你口口聲聲說她是被挾持,可照我看,若是沒有她從中幫助,這世上沒有一個漢人敢闖入禁地吧?!”
桑烏一震,不及反诘,雲桑在侍衛的扣押下掙紮着叫道:“王女殿下說得對!我沒有被挾持,是我要帶他們進去玩的!爹爹,你莫要亂抓人了!”
雲桑在這時候嚷叫起來,倒不是要替危懷風分辨,而是考慮到徐正則與他是同一行人,倘若父親要懲處,徐正則恐怕也難逃一劫。
桑烏面色鐵青,但并不向雲桑發怒,而是嚴厲喝令親衛:“先帶小小姐回府!”
“是!”
押着雲桑那兩名侍衛依令而行,雲桑從來沒有被父親這般對待過,一時慌亂,盯着越來越遠的徐正則:“徐郎!”
徐正則無能為力,望着被帶走的雲桑,愁腸百結。
“小女年幼懵懂,為惡人所惑,說的皆是些子虛烏有的話,還請殿下不要聽信!”桑烏正視着仰曼莎,神态恢複鎮定。
仰曼莎腹诽好一副厚比城牆的虛僞臉孔,冷笑道:“是嗎?那國相大人回去以後可要好生管教管教,切莫再叫她重蹈覆轍了!”
桑烏吃癟,眉間陰翳又重一分,忍耐着道:“既然殿下也相信小女乃是無辜,那這些狂妄的惡賊,是否該由微臣收押下去,着人審問了?”
“那是自然。只不過,既然事情是發生在我王族陵墓,國相又要為國事操勞,這點小事,就不勞你費心了。”仰曼莎反客為主,先發制人道,“來人,扣下徐玉與危懷風,押回行宮!”
“殿下?!”
桑烏本來十拿九穩,沒想到仰曼莎會來這樣一招,勃然色變。仰曼莎昂然道:“怎麽,難道國相不相信我?還是說,我仰曼莎身為夜郎王女,沒有資格收押闖入我王族陵墓的人呢?!”
桑烏語塞,額頭氣出青筋,心知這一趟是帶不走危懷風了,生生咽下不甘,咬着牙道:“陛下不日便會回城,希望王女殿下盡快審出結果,不要讓賊人有機可乘!否則,陛下怪罪下來,你我都難辭其咎!”
仰曼莎哂道:“國相放心,姑姑回城前,我自然能審出結果,絕對不會讓人有可乘之機的!”
桑烏拂袖離開,走前順勢瞪了危懷風一眼。
仰曼莎長松一口氣,同時也留意到了桑烏對危懷風的詭異态度,憤懑而不解地道:“我原以為他只是不願認你,沒想到,對你竟有這樣深的惡意!”
危懷風眉峰緊壓,眸底昏昏暗暗,藏着難以分辨的情緒,聽得仰曼莎感慨,他不多評價,只是道:“多謝。”
仰曼莎猜他接二連三被桑烏斥為“孽種”,心情不好,便不再多提,調侃道:“你答應幫我查案的事還沒辦成,就這麽放走你,我會吃虧的。”
說着,又看向一旁重獲自由的徐正則:“這兩日就勞駕徐公子先留在我府上,順便照顧一下令妹吧。”
徐正則想着被帶走的雲桑,心裏七上八下,不多言語,拱手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