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交易 (三)
第47章 交易 (三)
危懷風是天沒亮就回別莊裏來的, 走前沒跟仰曼莎打招呼,他估摸着自己也是抽風,竟然真信了仰曼莎的那糊塗話, 人從行宮裏溜出來時, 氣得眉毛都是奓開的。
說來很怪, 危懷風一方面希望岑雪生氣, 以證實她對他的感情不是什麽狗屁兄妹, 而是男女間的喜歡, 可一方面又不希望用這樣卑劣的方式惹惱她, 讓她一個人傷心難過一整個夜晚。
這麽想着,他人躺在那兒,便根本不能入睡,大半夜溜出來後, 借着月色徒步走回山下別莊,在岑雪房門口一等便是近三個時辰。
這三個時辰裏,他反複想着稍後要怎麽哄岑雪開心, 她看着乖巧,其實脾氣忒大,稍微不順心就要板臉訓人, 像上次從客棧裏離開,她就無緣無故給他甩臉, 他也是哄了大半天才見人笑回來。
這一次,不知道要哄多久呢?
就這樣,危懷風東想西想着,在腦海裏策劃了十幾種哄人的方式, 竟也沒感覺難捱,誰知等到身旁那扇房門打開以後, 從裏面走出來的竟會是個懶洋洋、笑盈盈的姑娘。
那眉眼裏,分明半點憂郁沒有,哪像是個需要人哄的模樣?
危懷風喉嚨裏一下像含了根刺,待反應過來那笑容背後藏着的含義後,尖刺一下從喉嚨劃入心口,“刺啦”一聲,疼得他顫抖。
“睡得不錯?”危懷風失聲笑起來,聲音裏壓着一分克制的不快,“以前從沒見你日上三竿才起,怎麽,以前睡得都不好?”
岑雪袖手站在一團樹蔭裏,被枝葉篩下來的斑駁晨光鋪在臂彎裏的絹紗披帛上,跟着她往前走的動作而流淌。
“以前早起,因為早睡。昨晚我與師兄一起賞月,睡得頗晚,是以今日起晚了。懷風哥哥哪裏來的閑心,這個都要計較?”
危懷風聽及此,心裏更蹿起一股無名火來,冷笑意味更濃:“一起賞月……兩位到是好雅興。怎麽,夜郎的月亮比中原的大,能讓你們師兄妹倆看上一宿?”
岑雪不再回答,步伐漸快,便要走上長廊往外拐,危懷風伸手抓住她手腕。
風一吹,廣袖飄拂,落回臂彎,大手裏的一截皓腕纖細白嫩,危懷風定睛一看,變色:“銀镯呢?”
岑雪心頭“咚”一聲,盡管有所準備,臉色仍難掩慌促:“收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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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不戴?”
“不方便。”
“你生氣了?”
晨光裏,危懷風眼神灼灼,似要在岑雪身上燒出一個洞。岑雪心如擂鼓,掙開他,接着往外走:“沒有。”
“說真話。”危懷風闊步跟上。
“你想聽什麽真話?”
危懷風再次把人抓回來,這一次,力道不再那樣霸道野蠻,雙手按着岑雪肩膀,似懇請一般讓她停下來。
“我不是有意要留宿行宮,而是借機打探禁地的消息。仰曼莎是夜郎王女,對禁地的了解比一般人要多。我已與她達成交易,我幫她查案,她保我們平安留在王都。這段時間,我會盡快往禁地裏走一趟,争取早日找到藏寶圖裏的東西。”危懷風一口氣解釋完,分辨着岑雪的神色,見面前的人已然卸下僞裝,眉間眼梢皆是委屈,一顆心不由在胸膛裏“噗通噗通”狂跳起來。
“小雪團,”危懷風聲音軟下來,認輸一般,氣勢陡降,神色卻欣慰餍足,“我不喜歡她。”
管他是什麽方式,管他能不能奏效,這一刻,他不再想試探眼前這個珍貴的小姑娘,也不想再讓她有任何多餘的負擔和懷疑。
他只想要她放心,開心。
岑雪凝視着咫尺間的臉,因為在走廊裏,光影稀薄,危懷風逆光的琥珀色眼眸更深邃熾熱,原本藏在裏面的,叫人捉摸不清的情緒也一瞬間一覽無遺。
岑雪想,這一刻,或許自己應該是高興的,快意的,因為眼前的這個人,似乎也和自己一樣,對彼此懷揣着一份心有靈犀的心意。
這份心意被隔絕了十年,耽誤了十年,現在,他們靠着自己重逢了,相聚了,藏在心底的思慕似乎也終于可以團圓了,可是橫亘在彼此間的仍舊是千山萬水,長江天塹。
“懷風哥哥,你是不是忘記你當初說過的話了?”
危懷風疑惑。
岑雪深吸一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清楚:“你說過,你不會效忠慶王。我也說過,若有一日與你兵戎相見,我會算計你的。”
危懷風神色一震,按在岑雪肩頭的雙手僵住,整個人如夢初醒,炙熱的眼底揚起一捧灰燼。
“對。”
良久,危懷風應聲,雙手已不自覺松開岑雪,人站直起來。
岑雪苦笑:“所以,有些話,就不要再說,也不要再問了。”
風從長廊那頭吹來,欄杆外的古樹飒飒作響,岑雪說完,毅然離開長廊,危懷風沒有再攔,甚至也沒有再看,他站在廊中,低頭揉了揉眉心,頹敗地靠在廊柱上。
※
角天一整宿沒睡好,天剛一亮便爬起來,跑去別莊大門口前守望危懷風。
等到中午時,肚裏饑腸辘辘,莊園外仍然不見危懷風的身影,角天悻悻而回,打算果腹以後再去等,誰知一進門,危懷風竟已坐在屋裏了。
角天以前聽人說,苗家女兒擅長下蠱,那蠱五花八門,其中光是用以對付男人就有十幾種,其中一種專門吸取男人精元,類似于中原話本裏的狐貍精采陽補陰。
危懷風氣宇軒昂,年輕氣盛,平日裏總是一副笑模樣,精神頭不知多好,可是此刻坐在方桌前,垂眉耷眼,面色陰沉,整個人俨然被霧霾籠罩一般,周身散發戾氣。
“少爺,你……”角天心頭“突”一聲,想起這一整夜憂心的事,以及那些關于苗女下蠱的傳說,悲憤欲泣,“王女她是不是……”
金鱗阻止他:“你又發什麽病?”
角天瞪他一眼,挨着危懷風坐下,不及關懷,後者擡手在方桌上敲了敲:“開飯。”
角天聽他語氣冷漠,更斷定所猜是真,哪裏還能下咽,痛心安撫:“少爺,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唐三藏取經尚有九九八十一難,您這一難不算什麽,往後我和金鱗一定貼身保護着您,再不叫您給那妖女捉去了!”
危懷風這才看他一眼,色澤清淺的瞳眸裏冷幽幽的,藏着的并非感動,而是:“?”
金鱗看不下去:“少爺昨兒半夜就回來了。”
“啊?”角天一懵,“這麽快?那王女……只要半個夜晚就可以了麽?”
危懷風正打算用膳,聽及此處,再反應慢也該明白角天那一腦袋裏究竟裝着什麽玩意兒了,放下木箸,一巴掌扇在那糨糊腦袋上。
角天慘叫着跳起來,抱着頭,滿臉錯愕委屈。危懷風要罵的話一下又梗在喉嚨裏,轉念想起什麽,目光掠向金鱗。
金鱗埋頭扒飯,看角天被訓,心情正好,冷不丁撞上危懷風的眼神,後知後覺,背脊一凜。
咳,差點把少爺大半夜跑人家門口等着賠罪的事情抖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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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餐午飯,主仆三人用得坎坷艱難,待別院裏的侍女收拾完飯桌後,危懷風叫住金鱗、角天,開門見山:“從今日起,你二人開始辦事。”
“少爺盡管吩咐!”
金鱗挺胸昂首,一副要效忠的架勢。角天縮在角落裏,模樣仍有些委屈。
危懷風瞥他一眼,先對金鱗說道:“給你一天的時間,想辦法查清楚月亮山禁地究竟怎麽一回事。別在別莊裏查,去王都查,消息越多越好。”
“是!”
危懷風看向角天:“你留在別莊,打聽一下舅舅家裏的情況,事無巨細,一并上報。”
“為什麽金鱗可以出去,我就要待在別莊裏?”
“有意見?”
“沒有。”
角天讪讪埋頭,偷瞄危懷風一眼,見他眼神不再似先前嚴厲了,心頭一動,重新展起笑顏:“少爺,那你幹什麽?是要陪着前少夫人去玩嗎?”
角天固然缺根筋,但不至于愚不可及,危懷風那一巴掌算是把他打明白了,既然那叫什麽莎的王女沒能得逞,危懷風自然可以與岑雪再續前緣。
“以後別叫她‘前少夫人’,叫‘岑姑娘’。”危懷風忽然強調,臉色難辨。
“為何呀?”
明明叫了這一路,都沒見要改口。
“不合适。”危懷風語氣淡漠,說完不再解釋,起身往外走了。
※
別莊客院不大,岑雪住在左院,隔着一堵爬滿花藤的磚牆,便是危懷風、徐正則所住的右院。兩座小院共用一條走廊,連接外部,危懷風往外走時,餘光掠過岑雪所在的院落,克制着,沒往那裏多看一眼。
危懷風先去找二表兄天桑,及至前院堂屋,才被告知天桑今日一早便回王都國相府裏了,說是要協助禁衛司調查王女在月亮山裏遇刺一事。
“他走前,特意交代我留下來等你,說是要問你有哪裏想去看的,有什麽想要玩的,你只管說,我帶着你去。”天桑夫人笑盈盈的,指一指外面,“徐公子被雲桑叫走啦,今日只有你與小雪姑娘在,天氣那麽熱,我帶你們去瀑布那裏玩一玩好不好呀?”
危懷風聽見“小雪姑娘”這一稱呼,腦海裏又浮現那張白嫩嫩、軟糯糯的臉,勉強笑笑:“不必,表嫂帶她去吧。”
“你不去呀?”天桑夫人意外,神情倏然一變,“你是不是要去陪王女殿下?”
危懷風啞然。
“你不要去!”天桑夫人着急起來,也不顧旁邊有侍女在,“她昨天搶走你,小雪姑娘就不高興,你再去找她,小雪姑娘以後可就再也不理你了!”
危懷風五味雜陳,心裏真像是打潑了五味瓶,各種滋味攪在一塊,拌到最後,全是一大股苦巴巴的澀味。
“表嫂誤會了,我與王女不熟,只是突然想起來有些事還沒處理,所以打算去忙一忙。你們先去吧,要是忙完還有時間,我便來找你們。”
天桑夫人一聽就知道是假話,他初來乍到,能有什麽事要處理?眼睛一瞪,便要數落,危懷風卻已轉身,長腿邁開,兩三步便消失在堂屋裏了。
天桑夫人跺腳:“木腦殼,木腦殼!”
罵完以後,神色又一振,朝侍女吩咐:“既然沒有男人去,那就去叫小雪姑娘多準備一身衣裳,我與她去瀑布旁泅水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