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交易 (四)
第48章 交易 (四)
岑雪聽說天桑夫人要自己多帶一身衣裳去瀑布旁泅水, 心裏第一個念頭便是猶豫,月亮山乃是郊外,瀑布那裏又并非砌着圍牆的私人領域, 誰知道會不會在泅水時碰見其他前來游玩的人, 造成尴尬。
前來報信的侍女看出她的擔憂, 解釋:“小雪姑娘不用擔心, 夫人與姑娘泅水時, 會叫人在四處守着, 絕對不會放外人進去的。”
岑雪抿唇, 想到一會兒畢竟有事要找天桑夫人,泅水時環境私密,或許更方便行事些,便不再推阻, 答應下來,吩咐春草收拾一身衣裳。
從別莊去往瀑布要半個時辰的路,馬車裏, 天桑夫人熱情依舊,一開口便先數落危懷風。岑雪早便知道危懷風不會同行,只是聽天桑夫人提及他時, 心裏仍有波動,總是不自覺地想他現在究竟在做什麽, 是什麽心情,他不願意來,是不是意味着他贊同了她今天的那番話?往後,他大概不會再在她面前笑嘻嘻的, 說那些似是而非的親昵話了吧?
念及此,心裏酸澀而難受, 岑雪不再往下想,專心與天桑夫人聊天。
“這個天熱辣辣的,像火一樣,光是坐着就能把人烤出一身大汗,再不去水裏泡一泡,怕是要融掉了!你放心,瀑布旁邊全是樹,粗粗壯壯的,外面看裏面,根本看不見,我也會派人看守着,絕對不會放外人進來打攪你我!”天桑夫人拍着胸脯保證完,想起一事,“對了,小雪姑娘,你會泅水的吧?”
“會一點。”
岑雪微微點頭。說來荒唐,她會一點泅水,竟然是與危夫人有關。
那兩年,因為婚約,母親與危夫人走得很近,有一次二人約着在城外眷水旁聚會,她也在,因被日頭曬得發昏,差點中暑,便被危夫人抱着下了水。
母親是極守規矩,乃至有些古板的人,見危夫人這樣,感覺不妥,忙要來攔。誰知一下水後,她竟神清氣爽,頭痛惡心的症狀一并消除,快活得不肯挪半步。危夫人大笑,幹脆叫侍女準備衣物,要與她在水裏暢快地玩上一會兒。母親站在河岸上,攥錦帕的手掩在胸口,又氣又無奈,追着二人往上游走,又往下游走。
“柔柔,你也來呀!”
母親的閨名叫“柔柔”,危夫人私下總是這麽喚她。
“你,你真是!快別鬧了,先上來,被人看見多不好!”
“能有什麽人?再說了,又不是沒穿衣裳,看見就看見,有什麽大不的?”
“這……這是什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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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埋在危夫人懷裏,先是看見母親急得潸然欲泣的模樣,後是聽見危夫人“哈哈”的笑聲,再然後,母親的聲音裏帶了些惱羞成怒。
“你還笑!你再笑我,我往後不跟你玩,也不叫阿雪同你家懷風玩了!”
“那不成。”危夫人的語氣軟下來,又帶一些嚴肅,“你得跟我玩,你家阿雪也得跟我家那臭崽子玩。這是聖上的旨意,你難道還想抗旨不成?”
“你,你……”
母親越發急,說話都磕巴了。
三日後,危夫人發來帖子請母親與她前去一座名叫“玉清苑”的莊園裏小聚。母親哼哼唧唧,說着上次下水的事,一副不會赴約的模樣,次日天一亮,梳妝更衣,抱着她乘坐馬車出門。她問去哪裏,母親腼腆說:“玉清苑。”
玉清苑是盛京城郊有名的避暑莊園,後宅靠山,山底下有一處天然的泉水,正适合女眷在夏日裏游玩,既可解暑,又不會有被人偷窺的風險。
危夫人抱着她下水以後,玩得酣暢淋漓,見母親仍是在岸上坐着,悄悄湊近,二話不說把母親拽進水裏。原本安靜的泉水一下水花四濺,叫聲與笑聲并起,母親追着危夫人打,“噗”一聲栽入水,爬起來,接着追,又“噗”一聲栽進去。她頭一次看見母親這樣狼狽又放肆的模樣,先是忍俊不禁,而後哈哈大笑,笑聲回蕩在莊園裏。
那是記憶裏最為快樂的夏天。
走神時,馬車駛入茂密樹林,不久後,震耳訇聲傳來,岑雪往車窗外一望,果然是那座瀑布到了。
天桑夫人所言不假,瀑布旁的那一方水池處在茂林南側,一面是飛瀑,另外三面皆是樹林,古木參天,目之所及全是蓊蓊綠意,即便不派人守,也不會有暴露的風險。
不過,為讓岑雪安心,天桑夫人仍是派了三名侍女守在古樹下。
因是酷暑,岑雪穿着的衣服不厚,脫掉披衫後,裏面便是繡着纏枝花的丁香色絲綢小衣。苗人的服飾與中原人不一樣,天桑夫人的小衣乃是棉質的藏青色兜肚,胸前是用蠟染的銀燕雀,藍白相間的色彩雖然單調些,放在綠水青山裏看,卻有種素雅清新的美。
岑雪臉皮薄,不敢多看,入水以後,便靠着石壁坐下來,整個身體僅有肩膀以上露在水外。天桑夫人笑她:“怎麽坐在那裏不動,先游一游呀!”
岑雪赧然說:“許多年不游了,有些生疏,我先在水裏坐一會兒。”
天桑夫人看她桃頰微粉,想是怕羞,不再逗弄她,诶一聲後,顧自往水裏一撲,暢快地游了兩圈,過完瘾,才來到岑雪身旁,歇坐在濃蔭裏。
“夫人常來這裏泅水?”
岑雪不急着玩,見天桑夫人回來了,開始切入話題。
“也不常來,你不知道,天桑平日裏很忙的,一年到頭也不在別莊裏住幾次。這次要不是你們來了,我都沒機會來這裏玩一回!”天桑夫人不疑有他,說着心裏話。
岑雪不動聲色問:“上次我與懷風哥哥誤入禁地時,見過這座瀑布,莫非那禁地就在附近嗎?”
天桑夫人聽她提起禁地,臉色微變:“是在附近,不過你放心,那裏面的東西出不來的,這裏很安全。”
“裏面的東西?”岑雪提起精神,“禁地裏有什麽不好的東西嗎?”
“也不是說不好。”天桑夫人掬起一捧水澆在身上,聊起這個話題,并沒有多少禁忌的反應,坦然地道,“其實呢,山裏的禁地乃是聖地,裏面埋葬着我們夜郎國的王族,我說的‘東西’,指的是守護着王族靈魂的蠱王。蠱王乃由王族所養,負責看守墓園,防止外人驚擾亡靈。它只認王族人,除此以外,誰都不認,所以呢,一般人要是闖入墓園裏,就會惹怒蠱王,被它吃掉。八九年前,有一批南越人就闖進去過,據說是有三十多人呢,結果全被蠱王吃啦,一個都不剩!”
岑雪悚然,念及“南越人”這一重要信息,追問道:“南越人為何要闖入月亮山禁地?”
“不知道呀,可能是不清楚那裏是禁地,誤入的?”天桑夫人一臉好奇。
岑雪見她是真不知,暫且把這一茬按下不提,又道:“所以說,能夠進入禁地的人只有夜郎王族,也就是國主陛下和王女殿下?”
天桑夫人點頭。
岑雪恍然:“難怪那天王女遇刺時,會想要逃入禁地裏……”
“對我們來說,那裏是地獄一樣的地方,對王女來說,那裏卻是自家墓園。她在山裏遇見刺客,打不過時,自然是要往那裏逃的……也不對!”天桑夫人眼珠轉動,忽然話鋒一轉,“其實,還有一個人不是王族,卻也平平安安地去過禁地裏呢。”
“誰?”
“雲桑呀!”
“雲桑姑娘?”
“……”
山風穿林而過,飒飒響動的茂林裏,一人避開古樹底下的三名侍女,悄無聲息藏入密葉遮掩的枝杪上,屈膝坐在樹杈裏,耳根動時,正巧聽見那一聲詫異的“雲桑姑娘”。
“是小時候的事情了,”天桑夫人說道,“那年雲桑八歲,在山裏玩時,突然就丢了。公公和天桑急得不行,國主陛下也派了人找,幾百號人,都快把整座山翻過來了,最後竟然是在禁地裏找着她的!”
“在禁地裏?國主陛下親自去找的嗎?”
“不是,是王女殿下去找的。那一年,王女殿下也才十一歲大呢。”
“那雲桑姑娘闖入禁地裏,竟然沒有事?”
“有是有,但就是昏睡了兩天,沒什麽大事情。王女殿下說,雲桑很聰明,不但會下蠱,還會跟蠱蟲說話,蠱王有點喜歡她,所以才沒有要她的性命。”
“那……雲桑姑娘現在還能進入禁地裏嗎?”
“不知道,但是公公和天桑不準了,再三強調過的,她要是敢去,公公就要懲罰她身邊的侍女。上一次,她竟然想帶着你哥哥去裏面,唉,可真是玩心大,多虧公公不在,不然事情鬧開來,麻煩就大啦!”
“……”
風聲窸窣,訇然飛瀑聲震動于不遠處,危懷風藏身在茂密的樹葉裏,耳根抖動,聽完這一番話後,眉峰微挑。
先前離開以後,他回屋裏坐了一會兒,本是想思考一些自己的事,結果心裏根本靜不下來,稍不留神就開始想岑雪,一氣之下,幹脆溜來一趟。
因為拒絕天桑夫人在先,又與岑雪有了隔閡,危懷風沒有光明正大地來,而是避開守在外面的侍女藏身在了樹上。聽了一會兒後,他發現岑雪與天桑夫人聊天的內容竟然與禁地相關,還提到了雲桑以前去過禁地的事,這一點,着實讓他意想不到。
難怪那天雲桑會領着徐正則跑去禁地,原來并非成心捉弄人,而是以前有過出入禁地的經驗。
這麽說起來,仰曼莎那時說的去禁地裏找人,莫非便是找雲桑嗎?
危懷風心念起伏,接着側耳偷聽,卻聽天桑夫人的聲音陡然壓低:“小雪姑娘,你皮膚好白呀,跟你的名字一樣,雪白雪白的,還有這裏,又圓又大的唷……”
“?”
危懷風不解,誇岑雪白他懂,誇“又圓又大”是什麽意思?“這裏”又是哪裏?
底下傳來嘩然水聲,岑雪很嬌羞地說了句“沒有”,天桑夫人大聲道:“這還沒有?你自己摸一摸,難道不大?噫,你看着小小一個,人也瘦,沒想到這裏這樣豐滿哩!”
危懷風越聽越一頭霧水,探頭往樹葉外看,因為岩石遮擋,看不見岑雪和天桑夫人的人影,倒是發現石頭後擺放着兩摞衣物,其中一摞是雪青色的。危懷風看着眼熟,突然想起來,岑雪今日穿着的正是一身雪青色齊胸襦裙。
所以……這人二人在底下是沒穿衣服的嗎?
危懷風五雷轟頂,俊臉一瞬間似個裝了沸水的茶壺,燙得兩耳冒煙——不是說來瀑布這裏游玩嗎?怎麽就脫起衣服來了?!
“誰亂講?我才沒有亂講,你不信自己摸一摸,一只手都握不住吧?”
“夫人!”
“哎呀,這樣好的身子,以後不知道要便宜哪個臭男人!”
“夫人,你再說,我就走了!”
“……”
危懷風不是蠢貨,已然猜出那被天桑夫人盛贊的地方是何處了,心更震得像要瘋一樣,整個人前所未有地慌亂,往樹下逃時,竟然踩斷了一截枝杪。
岑雪正捂着胸口躲避天桑夫人的視線,忽聽後方傳來“咯吱”一聲,緊跟着落下一根斷裂的樹枝,那動靜放在僻靜的池水旁,乃是十足地突兀。
天桑夫人與岑雪雙雙回頭。
“怎麽回事?”
“沒……沒什麽事,夫人,應該是麻雀,或者是野貓從樹上蹿走了。”侍女從樹後走出來,茫然且緊張,左右看看,委實是沒發現什麽人影,然而樹底下又躺着一截樹枝。
天桑夫人看了兩眼,不疑有他,安撫岑雪:“沒事,麻雀或者野貓罷了。”
岑雪心頭卻怦動不止,看着那根樹枝,再一望樹林外的方向,想起一人,臉紅耳赤。
※
當天,岑雪與天桑夫人回到別莊裏時,已是暮色四合。天桑夫人在前廳裏準備了晚膳,邀請岑雪與危懷風一并入席。岑雪以更衣梳妝為由,先回了一趟客院。
黃昏裏,夏風徐徐吹來,夕陽鋪在庭院裏的葳蕤花木上,枝葉間流轉起潋滟金光。岑雪走過長廊,正要拐入自己的院落,前方岔口處倏地走來一個人影,高大沉默,氣息熟悉。
岑雪剎住腳步。
危懷風略愣一下後,點一點頭,打算走,岑雪忽然叫住他:“等等!”
危懷風木樁似的杵在原地,臉半偏過來,聲音幹巴巴的:“有事?”
“是不是你?”岑雪沒看他,頭低着,發熱的臉藏在廊柱陰影裏。
危懷風心虛:“什麽……是不是我?”
“躲在樹上的人,偷聽我與天桑夫人說話的人,是不是你?”岑雪仰頭,回顧當時的情形,羞憤得臉頰漲紅,胸脯也不住起伏着,憤然轉過來時,胸前上下一動。
危懷風的目光鬼使神差地被這一動吸引過去,腦海裏應景地想起那句“又圓又大”、“一只手都握不住”,再一想在瘴林裏中毒那晚,他似乎在昏迷中撲進那裏面過,整個人便中邪似的,半天沒有反應。
岑雪見他目光大膽如此,難以置信,攏臂護在胸前:“你……就是你!”
危懷風被這一聲嬌喝震得頭皮發麻,轉開頭後,張口結舌。
“你怎麽能這樣?!你不知道我們在……你、你太過分了!”岑雪羞憤欲泣,眼圈已洇開淚花,乃是極其憤怒又委屈的反應。
危懷風則是五內俱焚,平日裏那樣機智的人,這會兒竟木讷得半晌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我,不是,你先別哭啊……”
岑雪打開他伸來的手,往後一退,眼神充滿戒備,兇悍又可憐。
“我發誓,我真的什麽都沒看到,我不知道你二人在那兒……”危懷風舉着手指發誓,臉也漲紅起來,竭力分辨,“嫂夫人沒有同我說你倆在水裏玩,只是說去看一看瀑布,我真的不知道!”
“可你都看到了!”岑雪聲音裏帶着哭腔。
“沒有!”危懷風一口咬定,“你倆躲在石頭後面,我什麽都看不到,我若說謊,天打五雷轟!”
岑雪顯然不信。
危懷風呼吸急促,語氣則軟下來:“小雪團,我沒騙你,我從來不騙你。”
“你撒謊,你騙過我!”
“我……”
岑雪倔強地瞪着危懷風,指控的正是他先前用鴛鴦刀使詐一事,危懷風百口難辯,似也争累了,忽然轉開臉:“好,行,我看到了,行嗎?”
“你!”
危懷風斜來一眼:“你倆什麽都沒穿?”
“你才什麽都沒穿!”
危懷風見她這模樣,像極一只奓毛的小奶貓兒,忍俊不禁:“你到底要怎樣才肯相信我?再說,既然不是什麽都沒穿,看到又怎樣?你不是也看過我的?”
岑雪被反诘得一愣,想起以前撞見他沐浴的情形,羞憤:“誰看過你了?!”
“你看過。”
“我沒有!”
危懷風俯身下來,語氣壓迫:“有。”
暮光耀眼,他忽然壓下來,遮住光芒,在臉龐上投下一大片陰影,岑雪一剎那間感覺胸口凝滞,天地皆暗下來,眼前僅剩這雙炙亮的眉目。
“我那會兒都沒沐浴完,為出來見你,衣服是匆匆穿上的,衣領開到這兒——”危懷風伸着手指在胸膛中間一指,又往前一指,“你的臉就在這兒,眼睛正對着我的胸,你敢說你沒看到?”
岑雪瞠目結舌,耳膜裏全是“咚咚咚”的震動聲,突然掉頭離開,走入院裏後,“砰”一聲關上房門。
危懷風愣了一會兒,也發脾氣似的往外走。
岑雪後背抵着房門,聽見外面的腳步聲漸行漸遠,不久後,倏地又折回來,緊跟着,房門被人從外面用力敲響。
岑雪深吸一氣,打開房門。
危懷風站在門外,頭低着,擋着外面的暮色,雙眼愈發深邃炙熱。
“你父親為何非要跟着慶王不可?”
危懷風開口便問,唐突而莫名,岑雪蹙眉:“你問這個做什麽?”
“先回答我。”
“你又為何非不願意效忠慶王?”岑雪反問。不同的立場,是他們之間難以跨越的鴻溝。
“因為我爹的死與慶王有關。”
危懷風說完,岑雪恍如電擊,整個徹底愣住了。
夏風吹着薄暮蒼茫的小院,藏在草叢裏的蟬叫聲激烈得像永無休止的戰争,岑雪看着眼前人,沉吟良久後,黯然道:“我明白了。”
危懷風不做聲。
岑雪垂下眼睫,趕在淚水落下來前,關上房門。
危懷風下颔繃緊,盯着眼前這扇關閉的門,轉開臉,望一眼西山的落日,落寞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