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交易 (二)
第46章 交易 (二)
行宮裏有囚室, 仰曼莎把危懷風帶入其中,示意扈從扒開那五名黑衣人的衣服,開始驗屍。
先前在山谷外, 危懷風與仰曼莎聯手打傷這五名黑衣人, 不及活捉扣押, 五人吞下藏于舌底的毒藥, 自盡而亡, 從頭到尾都沒有留下任何與幕後主使相關的信息。
扈從乃是經驗豐富的仵作, 很快剖完一具屍體, 從胸膛裏夾出一樣黑黢黢的什物放入瓷皿裏。那物約莫指甲片大,沾着濃稠的血,散發腥臭。危懷風看了一眼,有些厭惡地別開視線, 卻見仰曼莎從始至終泰然自若,眼睛都沒多眨一下。
“他們不是南越人。”
五具屍體驗完以後,仵作說道。
危懷風似信非信:“這也能驗出來?”
仵作不語, 似不滿危懷風的質疑,臉上頗有愠色。仰曼莎用鑷子夾起瓷皿裏的一條黢黑什物:“這是蠱蟲,苗人所有。”
危懷風目光在那上面短暫停留一瞬, 移開:“就不能是苗人給南越人下的蠱?”
仰曼莎輕笑,放下鑷子:“倒也是有這種可能。不過, 既然是苗人下的蠱,那背後的主使多半便不會是南越人了。”
危懷風點頭:“所以你想說,此次密謀刺殺你的,是夜郎苗人?”
仰曼莎不置可否, 示意那名仵作先離開,待囚室裏僅剩下她與危懷風二人後, 她忽然岔開話題:“你從小在大邺長大,這麽多年都沒有聯絡過國相,為何這次會突然回來認親?”
危懷風靠着牆壁,不答反問:“審我?”
他語調微揚,劍眉也往上一聳,俊臉在火光映照裏多了一種桀骜的意氣。仰曼莎看着,有一片刻的失神,笑一笑才道:“好奇而已,你不願意,可以不回答。不過,你若是不回答我,那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也是不會回答的。”
危懷風眼底的笑意一凝,目光攫着眼前這英姿勃勃的少女,倏然明白她扣下自己的真正用意了,扯唇笑開:“原來不是要謝恩公,而是做交易啊。”
仰曼莎微微仰臉:“你應該會滿意這門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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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懷風沉默。誠然,他答應留下來并非是要大發慈悲幫忙查案,而是想調查一下山谷裏的禁地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仰曼莎是夜郎王室中人,今日又打算奔入禁地裏躲避刺殺,對那裏的了解必然比其他人多,與其交易,的确是當下不錯的選擇。
略一思忖後,危懷風開門見山:“禁地裏有什麽?”
“我先問的你。”
“大邺內亂,我跟着造了反,可惜功虧一篑,反被追殺,我敵不過,跑來舅舅這裏避避風頭。”
仰曼莎目光審度,暫時選擇相信,回答道:“禁地裏養着蠱王。”
“什麽叫蠱王?”
“徐家兄妹究竟是什麽人?”
危懷風眯眼,心知這女人是打算對他的來意刨根問底了,半真半假道:“徐玉是我造反時的軍師,徐雪是我的心上人。”
“苗家人擅養蠱蟲,各類蠱毒五花八門,數不勝數。聚百類蠱蟲于一皿當中,任由其相互噬殺,最後活下來的那一只,便是蠱王。蠱王聚百蠱之毒,乃是夜郎最厲害的蠱蟲,中蠱則亡,無藥可救。”仰曼莎耐心解釋完,話鋒一轉,“你的心上人喜歡你嗎?”
“不算很喜歡。”危懷風反應很快,笑出一分痞氣,“怎麽,你對這個都感興趣?”
“随口問問。”
“那到我問了。”危懷風言歸正傳,“禁地裏既然養着蠱王,你今日為何還要往那兒跑,你不怕‘中蠱則亡’?”
“因為我不是一般人,蠱王傷不了我。”
“為何?”
“秘密。”
“你進去過?”
“對。”
“進去做什麽?”
“找人。”
“禁地裏住着人?”
“你的問題太多了。”
危懷風靜了靜,謙和一笑:“到你了。”
仰曼莎的眼睛在火光裏煥發着銳亮的光芒,也是琥珀一樣的顏色:“你來夜郎,只是為了尋求庇護?”
“對。”
“你打算在這兒待多久?”
“那要看我的舅舅願意待見我多久。”
“你母親當年嫁給你父親,是觸犯了族規的,國相為人公正,嚴以律己,恐怕不會認你。”
“不至于吧,不是說我娘救過國主陛下一命?就算舅舅大公無私,執意要攆我走,國主陛下也該給我三分薄面才對。”
仰曼莎遺憾地道:“姑姑現在不在王都裏,宮內事務都由國相一人做主,只要他不願認你,随時可以把你逐出王都。”
“你的意思是,我這舅舅并不可靠,我多半尋不了他的庇護?”
“是。”
危懷風順着她的話頭走:“那我該尋求誰的庇護,才會比較可靠呢?”
仰曼莎凝視危懷風,發現自己越來越滿意他了,他很聰明,脾氣有鋒芒,但關鍵時刻又懂得收斂。譬如現在,一點即通,既讓人省事,又給人體面。這樣的人,真是從外到內都挑不出毛病。哦,除了已有心上人外。
仰曼莎坦然一笑:“只要你答應幫我查案,助我揪出行刺一事的幕後主使,我自然能保你平安。”
“不止我。”危懷風強調,“還有與我同行的所有人。”
仰曼莎笑裏多了一點澀意:“可以。”
危懷風點頭,很是爽快:“成交。”
說着,他似不想再多留,往外走,走兩步後又想起什麽,手往懷裏一揣,扔來一樣銀光微閃的什物。
仰曼莎接住,是她那根蝴蝶頭繩。
“物歸原主。”
危懷風說完,不帶一絲留念,舉步離開囚室。
仰曼莎看着掌心裏的頭繩,知道是被人推拒了,心頭不爽,落寞地攏緊手。
外面天色模糊,黑夜已壓着茂林往下侵染,侍從點燃了庭燎,明烨火光映照着蒼茫夏夜,美輪美奂的行宮裏忽有一種空曠感。仰曼莎負手走着,倏而開口:“不早了,今夜幹脆在我這兒休息吧。”
危懷風走在前方,頭都沒回:“不合适。”
“你是我恩公,我理應為你設宴接待,再者——”仰曼莎話聲微頓,語氣裏多了一絲意味深長,“難道你就不想知道,你的心上人對你究竟有幾分喜歡?”
這話像是無形的鈎子,一下勾住了危懷風的步伐。
仰曼莎苦笑:“雖然很俗,但試探一個人是否對自己用情的方式,的确是設法讓對方吃醋。怎麽樣,要試一試嗎?”
“不必了。”危懷風舉步往前走,火光映着半張臉龐,“惹惱了,還是得我哄。”
“哦,就那麽确信她會生氣?”
仰曼莎反诘,危懷風亮着的眼眸倏忽熄滅,火光在夜風裏簌簌躍動,他這才發覺,他的确是下意識認定岑雪會吃醋生氣的。
不然呢?
不然那小丫頭為何總是在他面前羞紅着臉?不然她為何記得彼此小時候發生的所有事情?不然,她為何願意幾次三番陪他涉險,支持他的決策,撫慰他的孤獨?不然,他們這半年裏那些暧昧的、熱烈的親昵與默契算是什麽?
難不成,真是高尚無私的兄妹情誼,像是她與徐正則那樣麽?
危懷風喉結動了動,胸腔裏倏然像是被什麽堵住,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悶在那兒,跟硌了塊硬石頭似的。
“我看她在你面前總是皺着眉、板着臉,一副不大高興的樣子,說實話,不像是對你有意。有句話說得好,人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你早些看清楚,也好早些決斷不是?”仰曼莎是會察言觀色的人,心知火候已到,不再多言,笑一笑說,“我先回房更衣,你若要走,可讓門外守衛帶路;若是要留下,便在前廳等我。”
說完,也不等危懷風表态,徑自便往庭院右側的走廊走去。危懷風駐足在原地,高大身形被火光與夜色籠着,某一剎那,竟像是變成了石頭,一動不動。
※
亥時,國相別莊裏燈火漸熄,危懷風仍然沒有回來。
“怎麽回事啊,怎麽還不回來,少爺不會是被那什麽王女吃掉了吧?”角天在客院走廊裏來回踱步,急得抓腦袋。
金鱗環胸靠在廊外,面不改色:“少爺又不是唐僧,王女也不是妖精,吃他做什麽?”
“你難道看不出來,那什麽王女對咱少爺圖謀不軌嗎?”角天湊到金鱗面前,瞪圓大眼,神态驚悚。
金鱗嫌瘆得慌,“啪”一掌拍開他。
角天慘叫一聲,捂着腦袋縮回去,再次踱起來時,聲音裏更多了一種“原來只有我識得少爺危險”的憤慨與哀怨。
便在這時,有個侍女模樣的人從客院外走來,說是行宮那裏傳來消息,危懷風與王女相談甚歡,今夜順勢在那裏住下,不會回來了,煩請角天、金鱗等人早些休息,不必再等。
角天聽完,差點暈厥在走廊裏,被金鱗撈起來後,不住念着:“完了完了完了……”
金鱗不耐煩,推開院門把他扔了進去。
夏夜靜谧,風裏裹着四下吱吱大噪的蟬鳴聲,吹過屋檐旁枝葉繁茂的古樹,熄燈的屋裏有一種凝結的寂然,岑雪躺在床上,清楚地聽見了外面的說話聲。
他今晚不回來了。
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一刻,似在情理之中,又似乎全然在意料以外,是一個完全不曾設想的、沒有預判到的結果。
岑雪試着深吸一口氣,那口氣像是被什麽截走了,硬是吸不到胸腔裏來。
他居然、竟然……不回來了。
岑雪翻了個身,試圖回憶今天危懷風重逢仰曼莎以後的細節。在鼓樓裏,兩人似乎沒有什麽互動,甚至交談都沒有幾句,那時他還大喇喇地來逗她,當着天桑的面說要哄她開心。
那在山谷外的時候呢?
他幾乎是在一剎那間便把她認了出來,認出來後,沒有一絲猶豫便做了要救她的決定。在衆人圍觀的廣場上,他們酣暢地交手過招;在山谷外,是不是也心有靈犀地并肩應敵呢?
岑雪試着想象那個畫面,心髒難受地收縮起來,那根刺又開始紮得人無處可躲。
為什麽會這樣?
岑雪百爪撓心,輾轉反側,這一夜,到底是失眠了。
夜半,岑雪披衣而起,獨自坐在走廊裏的美人靠前,趴在欄杆上看天上的月亮。山裏岑寂,夜色黑濃似海,密密麻麻的星辰似從水裏網起來的珍珠,明亮而清冷,孤傲地鑲嵌在夜幕上。岑雪失神地凝望着,渾然不知一人已悄無聲息站在她身後。
“在想誰?”
岑雪回頭,看見一襲衣袂飄然的白衣,月光鍍着徐正則俊秀的臉,令他整個人更有一種疏冷的氣質。
岑雪看清來人,心裏竟有一種莫大的失落,她慌張地藏掖起那點情緒,努嘴:“沒想誰。”
徐正則沒有戳破她的心事,默默看她一眼後,仰起頭,也去望那一片冷淡的繁星:“你還是不想嫁給王懋?”
“嗯。”
“那你以後有何打算?”
岑雪沉默。這個問題,危懷風也問過她,她那時賭氣,說與他無關,可實際上是心裏根本沒有答案。
以後能如何?
在這個世道,女人的婚姻永遠被禮法捆綁在他人手裏,父親或許對她格外開明一些,願意讓她走一些尋常女子不能走的路,可是再開明,也不會容忍她私自與危懷風假成親的行為。
“不知道。”岑雪無聲嘆息,第一次談起對以後的迷茫,“父親應該會重罰我,把我關在屋裏不讓出門,又或者是一氣之下,另外找一戶心儀的人家把我嫁過去吧。”
“你會認嗎?”
“不會。”
徐正則笑起來:“‘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在你心裏,比起富貴尊榮,乃至于母儀天下,找一個相愛的人厮守一生更重要?”
“嗯。”岑雪的聲音裏多了些羞澀。
“會是他嗎?”
“誰?”
“你知道我在問誰。”
岑雪想起危懷風,臉頰火燒一樣地發燙,她下意識擡手撐起臉龐,佯裝歪頭望月:“不會。”
“因為他要與王爺,準确來說是與師父為敵?”徐正則一針見血。
岑雪眼裏霧蒙蒙的,忽有一種酸澀感,心裏掙紮着一種難以言表的情緒。從決定與危懷風和離起,這種情緒就開始紮根在她心裏,時不時往外冒一冒,蠶食着她對危懷風的感情。
年幼時,危懷風是她的未婚夫,她從小便認為,自己終有一天是要與他成為夫妻,共度一生的。長大以後,這種認知慢慢被現實扭轉,可是再相逢後,他們還是成為了“夫妻”。
岑雪心裏其實很清楚,找危懷風假成親的那一半私心裏,是有一份對他難以釋懷的情誼在的。她忘不掉他,不僅僅是因為他足夠特別、無人可取代,更是因為她喜歡着他。
是的,她喜歡他,一直喜歡他。
所以,她能記得小時候每一個與他相關的片段;所以,她願意幫他起事、助他奪城;所以,她總是在被他撩撥時羞臊難當,因為不知所措而故作生氣。
所以,她會在發現他或許喜歡上別人以後徹夜難眠,大半夜跑來這裏吹冷風、看月亮。
可是,然後呢?
年幼時,因為父親,他們有緣無分;長大後,因為父親,他們還是只能分道揚镳。
如果要在一起,便必須有一人放棄現有的一切,為另一人做出犧牲。他已說過他不會向慶王投誠,而她自認也沒有為他與父親反目成仇的勇氣。
再說了,人家的心如今在哪兒,都還是一個謎呢。
岑雪苦笑起來,回答徐正則的問題:“嗯。”
是一個很幹脆的答複。
既然明知無果,又何必庸人自擾?
岑雪想,感情上的事,更應該快刀斬亂麻。拖拖拉拉,只有兩敗俱傷。
這一次,沉默的換成了徐正則,窸窣風聲徘徊耳畔,走廊裏的人影似分似合,岑雪倏地開口:“師兄心裏有喜歡的人麽?”
徐正則眼波微動,渺遠的思緒從夜空裏抽回,眼前竟一下閃過雲桑那張爛漫又狡黠的笑臉,漠然道:“沒有。”
岑雪的微笑裏帶着些遺憾:“我原以為師兄會喜歡上雲桑姑娘呢。”
“不會。”徐正則低下頭。
“師兄以後會用自己的婚姻做政治的籌碼麽?”
在盛京,又或者說是在所謂的世家大族裏,婚姻從來都是一把用以謀權的利器。父親是這樣,慶王是這樣,徐正則會不會也是這樣?
“不……不知道。”
岑雪看他一眼,月色柔和,融進他深黑的眼眸裏,化開一層惘然與落寞。岑雪啞然失笑:“若是回去以後父親再逼迫我嫁人,師兄幫幫我吧。”
“你既已知道與他無果,又何必再為他對抗師父?”
“我不是要為他對抗,我是為我自己。”
“何必如此?若不是他,是誰不一樣?”
岑雪想要的是一個不被他人左右的婚姻,是一份不摻雜利益糾葛的感情,徐正則明白,可既然她已決定要與危懷風一別兩寬,又何必再為婚姻的事惹怒岑元柏?
“不一樣啊。”岑雪望着天上的月亮,淡淡笑着,“說不定,我以後還會喜歡上別人呢?”
“……”徐正則語塞。
岑雪望着月亮,想象起自己以後喜歡上別人的樣子,眼裏卻蓄起淚來,模糊了月亮的輪廓。
※
次日,岑雪補覺至巳時方起。
天桑今日似乎沒有什麽安排,客院裏靜悄悄的,沒什麽人來叨擾。
岑雪喚來春草,洗漱更衣後,坐在鏡臺前梳妝,挑首飾時,目光忽而被妝奁裏的一支白玉梅花簪刺痛。
那是重逢後,危懷風送她的第一件禮物——新婚禮物。在兆豐縣時,她為取悅他戴過一次,往後,應該不會再有機會戴了。
岑雪把簪子拿出來,交給春草,讓她另用一方木匣裝起來。擡手時,看見右手腕上戴着的銀镯,索性一并取下,交過去。
春草向來機敏,聯想這兩日發生的事,一下明白岑雪的用意,不多問一句,應是後,收起兩樣物件。
岑雪在朝天髻兩側各插了一支金絲花頭簪,她臉頰圓,下颌尖,乃是介乎于鵝蛋臉與圓臉中間的一種臉型,梳這樣的發式既精神,又嬌憨可人。
危懷風不知回來沒有。想來應該沒那麽快吧,那畢竟是王女殿下,又是他可能會心儀的人,良辰美景,天時地利的,估計兩人有的是話要說。
這麽想着,岑雪毫無負擔地推開門,便要深深呼吸一口外面的清新空氣,一人的聲音從側方落下來。
“非要太陽曬到屁股上才肯起床,你是小豬崽兒嗎?”
岑雪一愣,轉頭看見危懷風抱着手臂倚在房門旁,臉色疲倦,眼皮耷拉着,一副頗有一些不耐煩的模樣。
岑雪半晌才回過神來,唇角微僵後,順勢往上揚起一抹笑容:“懷風哥哥。”
“……”危懷風盯着這個笑容,心“突”一聲往下落了落,扯唇,“你笑什麽?”
“不能笑麽?”岑雪反問,揚一揚眉,故作輕松地往前走,“夜裏睡得不錯,醒來心情便會好,心情好時,自然就想笑了。”
危懷風目光牢牢地定在她身上,聽完這一句,心開始不住地往下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