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交易 (一)
第45章 交易 (一)
岑雪尚不及弄清楚狀況, 忽聽徐正則“駕”一聲,策着馬掉頭拐入右後方的上坡小徑,腦海裏白光一閃, 這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
山谷前方有一群黑衣人在追殺一位紅衣少女, 那少女不是旁人, 正是他們先前在邊關縣城裏偶遇的夜郎王女。
岑雪心頭震顫, 掉頭看時, 葳蕤古木遮蔽了視線, 只聽見下方傳來利刃交接的打鬥聲——那是危懷風為救王女與黑衣人拼殺的聲音。
岑雪胸膛裏怦怦直跳, 人被炎日曝曬着,臉色反而越發蒼白。
※
撼天蹄聲戛然而止,震飛在虛空裏的樹葉簌簌然跌落在泥地上,危懷風扔掉手裏截獲的一把彎刀, 揩了揩虎口處濺着的血跡,轉頭時,對上一雙清亮的鳳眼。
王女扶着手臂站在那匹棗紅色駿馬前, 目光堅毅,渾身則有些狼狽,受了傷不算, 頭發也是淩亂的。危懷風多看了兩眼,沒什麽表情, 目光略過地上那幾具屍體時,才懶洋洋說道:“看來,夜郎王都裏的治安不怎麽樣。”
王女凝視着他,氣息紊亂着, 平複後才道:“多謝。”
“不客氣。”
危懷風輕描淡寫,拽來一匹刺客的馬, 翻身而上,便要趕去追岑雪、徐正則,倏地想到什麽,心念一動。
王女目光始終在他身上,正想叫他“等一等”,忽見他回過頭來,日影裏,眉目英俊潇灑,唇角多了一點笑:“昨天在城樓大門,是你放我們進城的?”
“你看見了?”王女心頭微跳。
“沒有,”危懷風仍是那副懶散口吻,“猜的。”
王女挑眉。
危懷風下巴動了動,示意後方的山谷入口:“你剛才是打算往山谷裏跑?”
Advertisement
“嗯。”
“那不是禁地麽?”
“所以才要往那兒跑。”王女說得模棱兩可,并沒有提及危懷風想要的答案,倒是在這兩句對答裏鎮定下來,神色恢複平日裏的矜貴倨傲,“你們為何會在這兒?”
“有個朋友被扔到這兒來了,過來接他。”危懷風謊話信手拈來。
“這兒是月亮山禁地,什麽朋友,會被扔到這兒來?”王女的眼神裏透出兩分嚴肅,那股屬于王室的尊貴氣質更濃了。
危懷風唇角微動:“國相千金的未婚夫,嘴笨,惹惱了千金大人,被人家親自扔過來的。”
“你就是危懷風?”
“是。”
危懷風不清楚她是怎麽知道自己名字的,大概是認親的事已在王都裏傳開了,他不深究,大方應着。
王女忽然沖他一笑:“仰曼莎。”
危懷風:“?”
“我的名字。”
王女說完,矯健地上了馬,拽起缰繩,神采裏多了一分熱情:“我帶你去與他們會合,走吧!”
※
離開山谷後,雪稚馳入一片荒僻的樹林,岑雪頻頻往後張望,徐正則看不下去,擡手在她腦袋上撥了撥:“能否脫身,他心中有數。你我留在那兒也幫不上忙,反而會拖他後腿。”
岑雪不分辨什麽,只說道:“那是夜郎王女,月亮山裏有刺客。”
徐正則眉頭一蹙。
岑雪認真分辨地形,結合先前看過的地圖判斷一番後,往樹林西南方向一指:“往那兒走,先去找天桑!”
徐正則“駕”一聲,跟着她的指引離開樹林。
※
山谷外地形複雜,危懷風策馬跟在仰曼莎身後,并沒有經過來時所見的瀑布,而是斜斜地穿梭一片杉樹林奔了半晌。
危懷風方向感不差,知道這是在包抄小徑,趕在徐正則、岑雪以前到達那條上坡山徑的終點,可是等二人抵達林外後,半天等不到人。
仰曼莎疑惑:“他們怎麽還沒到?”
杉林外空曠岑寂,頭頂是清嘯着掠入天際的飛鳥,危懷風低頭辨認泥地上的落葉,看出附近并沒有馬蹄踏過的痕跡,心頭一動。
“主峰往哪個方向走?”
仰曼莎指向西南方。
危懷風二話不說,一抽馬鞭朝那個方向奔去,仰曼莎“駕”一聲跟上,看見危懷風神色較先前頗為嚴肅,不由想起什麽。
“男人是雲桑的未婚夫,那個女人是誰?”仰曼莎問道。
“妹妹。”
“誰的妹妹?”
危懷風抿着唇,靜默一息後,再次笑起來:“你看像誰的妹妹?”
“未婚夫吧。”仰曼莎由衷道,“你這麽黑,應該不會有那樣白的妹妹。”
危懷風啼笑皆非。
仰曼莎補充:“不過,我就喜歡黑的!”
危懷風側目看過來,撞入一雙笑意坦蕩的鳳眼裏。
※
天桑與夫人剛走入主峰鼓樓裏坐下,正說着危懷風果然不及自己,稍後不知該怎麽表現才能不讓他丢了顏面,一名侍從忽然從鼓樓外匆匆趕來,禀告說,有人前來傳信,說是王女殿下在月亮山裏遇刺了。
“殿下遇刺?!”
天桑臉色大變,站起來:“何人傳來的消息?”
“徐公子兄妹,他二人騎馬來的,就在半山腰,應該快上來了。”
“那王女殿下呢?刺客又在何處?!”
“在禁地前!”
天桑及其夫人俱是一震。
不多時,徐正則、岑雪二人趕到鼓樓裏,天桑已根據侍從傳來的信息派出一支精銳的護衛騎上馬前去禁地外支援,見徐正則、岑雪安然無恙,心裏稍微松了口氣。
“不是在爬山麽,怎麽全跑到禁地那兒去了?”天桑夫人心熱,上來便抓住岑雪的手,左右檢查,看人是否周全。
岑雪扯謊:“我與懷風哥哥走到一半便迷了路,因為先前在瘴林裏走失過,我不敢妄動,執意要離開,他拗不過我,召喚來坐騎,誰知還是走錯路了。”
“那徐公子又是怎麽跑到那兒去的?”天桑夫人接着追問,“雲桑呢?”
徐正則好整以暇,把先前回複危懷風的那一番話原封不動地搬來,也不管顧不顧及天桑夫婦的顏面。天桑夫婦聽完,果然一陣局促,天桑開口道:“雲桑有些任性,但并無壞心,估計只是想要吓唬吓唬你,你莫往心裏去!”
天桑護短,對雲桑的溺愛更是無以複加,徐正則已然習慣,點一點頭,不說什麽。
想是這反應略有些冷淡,又或是發生了王女遇刺一事,天桑不再似原先熱絡,皺着眉道:“禁地外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王女殿下怎麽會在那裏遇見刺客?”
“事發突然,具體情形我們也不知曉。危兄已留在那兒與王女一起應敵,想來應無大礙,等他們回來後,一切自會真相大白。”
危懷風是昔日鐵甲軍主帥危廷的兒子,功夫如何,不需贅述,天桑聽完以後,諾諾點頭,嘴唇卻繃着,整個人并沒有放松多少。
“再派一些人,去找一找雲桑!”天桑轉頭吩咐侍從。
“是!”
那人應聲而去,岑雪看着天桑,不再多說什麽,移開視線。
畢竟是酷暑時節,正午以後,日頭愈發毒辣,衆人等在主峰鼓樓裏,雖然有山風拂面,送來涼意,心裏卻始終是火燒火燎的。
約莫一炷香後,綠蓊蓊的山坡下方傳來一陣馬蹄聲,天桑率先掉頭望去,見從樹影裏奔來的果然是危懷風與王女,神色越發複雜。
衆人跟着走出鼓樓,在峰頂的一團樹蔭裏與危懷風、仰曼莎會合,天桑主動開口,仰曼莎看向他,目光銳亮逼人,似笑非笑:“天桑,好巧!”
天桑聽見這聲“好巧”,尴尬神色一閃而沒,解釋着:“今日我邀表弟來登山,不想竟會碰上殿下遇刺,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誰知道?”仰曼莎漫聲,“我剛從關城回來,想着先回行宮裏休息一下,半路上突然殺出來一群蒙面人。哼,這幫狗賊,從離開關城起便一直追着我咬,也不知是怎麽混進王都裏來的!”
仰曼莎意有所指,夜郎王都的出入由禁衛司管轄,負責這一塊的正是國相剛提拔上來的一名武将。天桑急忙賠罪:“禁衛司疏忽職守,該當重罰,萬幸殿下吉人天相,有驚無險!聽說殿下這一趟去關城,威懾了想要動兵的南越狗賊,看來是那幫人心懷不忿,意圖對殿下不軌!天桑今日便回府禀告父親,讓父親派人徹查!”
仰曼莎唇角勾起一點淡笑:“不必了,國相這兩日還在王宮裏幫姑姑處理政務,你回府也見不着。不說了,我餓了,好香啊,你在鼓樓裏備了酒菜?”
天桑說是,順勢延請仰曼莎入席用膳,仰曼莎竟不推辭,背着手闊步走入鼓樓裏。
天桑夫人眼尖,看見她左臂上的傷口,憂心忡忡地跟過來,說是要幫她包紮。仰曼莎擺擺手,說是一些皮外傷,無大礙。天桑夫人看着卻揪心,叫侍從拿來事先為爬山準備的藥箱,執意給她把手臂包紮上。
岑雪的目光從仰曼莎身上收回來,看向一旁的危懷風,見他身上也有血跡,卻不知是不是他的,忍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關切道:“沒事吧?”
危懷風早便在看她了,等半天才等來這一句關懷,偏不回答,伸手在她粉撲撲的臉頰上捏了一下。
仰曼莎坐在筵席前,擡着胳膊讓天桑夫人包紮,展眼往外看時,正巧看見這一幕,鳳眸微眯。
“你別鬧……”當衆被捏臉,岑雪尴尬不已,捂着臉頰左右環顧。
危懷風卻是一臉無所謂:“有事還能在這兒聽你訓話?”
“誰訓你了?”岑雪無辜。
危懷風笑起來,彎腰杵在她面前:“你可以訓的,我不惱你。”
“莫名其妙。”岑雪本來只是想關心一下他是否有受傷,莫名又聽了一耳朵這樣似是而非的話,像是被撩撥,捂着臉走開。
危懷風極自然地跟上。
衆人入席,天桑把主位讓給了仰曼莎,便打算讓危懷風陪自己并肩坐,誰知那厮這回竟一屁股坐在了岑雪身旁,不僅離自己遠,離主座的仰曼莎更遠。
“表弟……”天桑開口,琢磨着把危懷風喊過來,後者打手勢婉拒,指着岑雪壞笑:“生我氣了,我哄一哄。”
天桑一讪,茫然中,被夫人使了個眼色,忙笑着應下,又招呼一旁的徐正則入席。
仰曼莎旁觀着這一切,低頭笑一笑,想是真餓了,不等天桑說什麽場面話,拾起雙箸便開始大快朵頤。
另一頭,危懷風安靜地給岑雪夾菜,沒夾辛辣的,都是撿她最近愛吃的小菜夾。
岑雪原本是有些惱他的,這股氣惱來得莫名,似是惱他剛才當衆捏她臉頰,又似惱他先前毫不猶豫地去救仰曼莎。
想到仰曼莎,心裏那根刺又動了動,岑雪沒忘記,前些天的夜裏,危懷風還在月色下對着仰曼莎送他的那一根頭繩走神。
他喜歡她?
岑雪想不明白,本能覺着不太像,可如果不是喜歡,他為什麽要對着一個陌生女人的頭繩走神,又在重逢後義無反顧地前去相救?
念及此,岑雪喉嚨裏又梗了梗,不太有胃口,偏危懷風的菜一片接一片地夾過來,壘磚牆似的越壘越高。岑雪躲不開,無奈說道:“我沒生你氣,你別哄了。”
危懷風悶笑一聲:“不喜歡我哄?”
“用不着……”
“嘁。”危懷風放下木箸,語氣極輕,“慣得你。”
二人竊竊私語的當口,仰曼莎那邊已吃完一碗飯,果腹以後,她用膳的速度慢下來,開始與天桑閑聊,語氣裏帶着幾分聊家常的意味。
“聽說你的表弟是從大邺來的,父親是昔日大名鼎鼎的鎮西将軍?”
“是。”
“國相可見過了?”
“還沒有,表弟昨日剛進城。殿下也知道,父親這兩日政務纏身,一直沒能回家,我打算請表弟他們先在別莊裏住上兩日,等父親忙完以後,再安排家人聚一聚。”
仰曼莎微笑,用目光示意另一頭坐着的英俊男人:“今日若非是他,我估計就喪命于那幫狗賊手裏了。”
天桑賠着笑:“能援救殿下,是表弟的福氣。”
“我先前在邊境縣城裏見過他一次。”
“啊,那真是有緣分。”
“他成親了嗎?”
“還沒有……”
“他旁邊那女人是誰?”
“哦,那是他朋友的妹妹。”
“只是朋友的妹妹?”
“是……”
仰曼莎笑着,點到為止。
因是便飯,又加上遇刺的事,衆人沒什麽心思宴飲,一餐飯吃得很快。結束時,正巧前去禁地查探的那些侍衛回來了,說是小小姐已回別莊,又指着馬背上綁着的那幾個黑衣人的屍首,請示天桑該把人送往何處。
“當然是送到我那兒。”
仰曼莎不等天桑開口,從鼓樓裏走出來發令。
天桑微怔:“殿下打算自己查案嗎?”
按照夜郎律法,凡是在王都裏犯事的人員都必須押送天刑司大獄裏審訊,何況這些狗賊刺殺的還是王女。
“怎麽,我查不得?”仰曼莎揚眉。
“當然不是,只是這些人都死了,又能查出什麽來?別是平白耗費了殿下的精力。”
“不會,死人才好查呢。”仰曼莎往前一步,餘光掠過天桑的臉,笑笑的,“畢竟不會說謊。”
天桑吃癟,繃着臉應了一聲“是”,吩咐侍從按照仰曼莎所說的做。
“時辰不早了,一起下山吧。”
仰曼莎走在前面,牽了那匹棗紅色的駿馬,招呼衆人。她既已發話,天桑自然只能應承,叫侍從準備車馬,護送危懷風一行往山下的別莊走。
岑雪與來時一樣,仍是坐在馬車裏,徐正則因雲桑不在,便與她同乘一車,二人坐在微微颠簸的馬車裏,能聽見外面幾人的談話聲。
天桑依然是話最多的那個人,不過大多時候是在賠笑,附和着仰曼莎說些場面話。仰曼莎并不怎麽領情,笑兩聲便怼一句,待把天桑徹底怼沒聲兒後,便開始找危懷風搭話。
徐正則忽然問:“他們認識?”
岑雪“嗯”一聲,聲音有點發悶:“先前在邊關縣城裏見過一次。”
徐正則便不再說什麽,岑雪留心聽着外面的對話,心情與馬車一樣,不住颠簸起伏。
※
月亮山主峰危峻,乃是整座山麓風光最美的所在,建在其中的別莊僅有一處,便是屬于王室的行宮。
及至半山腰,車隊拐入幽僻林徑,走了約莫一盞茶的工夫後,便見一座氣派恢弘的莊園掩映于蒼茫樹影裏,牆外戍守着禁衛,使那巍峨的府邸更添一分不可亵渎的肅穆。
天桑為保護仰曼莎安全,親自把人送至大門外,接着按照仰曼莎的要求,着人把那幾個黑衣刺客的屍首擡入行宮裏,待要請辭,仰曼莎忽然看向危懷風,說道:“話說回來,今日還沒有機會向恩公致謝呢。”
衆人聽得這話,齊齊一怔,危懷風掀眼看過來,眼神不明。
天桑見他光是看着人,不吭聲,拿捏不準他是什麽态度,因怕仰曼莎不悅,便解圍一笑:“無妨,表弟這兩日就住在鄙府別莊裏,離殿下這兒不過三裏路程,很近!”
“是很近,那就擇日不如撞日,煩請恩公暫且留下,與我在府上一敘吧。”仰曼莎坦蕩而強勢,衆人越發茫然。
天桑費解又為難地看向危懷風,馬車裏,有一只柔荑輕輕推開車窗,目光朝這邊投來。
危懷風注視着仰曼莎,良久後,慢慢一笑:“恭敬不如從命。”
仰曼莎臉上的笑容登時多了一分勢在必得的意味,與此同時,後方傳來低低的“砰”一聲,有人關上了車窗。
危懷風既然決定要留下,天桑自然不能再多說什麽,笑着說了兩句客套話,見仰曼莎全然沒有要順勢留他們這一行人的意思,便識趣地走了。
車隊掉頭,向着茂林外駛去,仰曼莎背着手站在危懷風身旁,收了假笑,道:“你知道我為何要留你下來?”
“查案。”
“你很聰明。”
“過譽。”
仰曼莎側目看他一眼,卻見他目光并不在自己身上,而是專注地盯着前方。
仰曼莎看過去,發現他果然是在看即将消失在茂林前的一輛馬車,想起那車裏坐着的人兒,許多畫面逐一從腦海裏掠過,說不介意是不可能的。
“她究竟是你什麽人,讓你如此依依不舍?”仰曼莎仍是笑着,語氣裏卻多了一分倨傲的不悅。
“看不出來嗎?”危懷風收回目光,也笑着,語氣則比她更傲一些,“心上人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