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婚 (二)
第10章 大婚 (二)
約莫一炷香後,裴大磊被裴家寨的人擡着離開了危家寨。
走前,已有四方八寨裏知曉醫術的人給裴大磊看過傷勢,看完以後,無不是催着裴家人趕緊去外面找神醫。
“我就說周家小子那事以後,危懷風怎麽半點反應沒有,原來是在這兒等着呢。”
衆人議論紛紛,說起這小半年來危、裴兩家的恩怨,總算明白今日這場大婚是怎麽回事。
裴大磊記恨危懷風多年,去年得了本武功秘籍後,便想着要一雪前恥,可又因為心存忌憚,不想跟危懷風正面對上,便接二連三在危家的地盤上撒野,想把危懷風引到裴家寨。
裴家寨那地方有多陰險,大夥是知道的,危懷風要是領着人去,便等同于被裴大磊關起來打。能不能打贏另說,損失一幫兄弟是少不了的。
危懷風愛惜寨裏的人,不甘心上當,可要是不去,這麽一大口氣,擱誰都咽不下。
于是,三個月後,借着大婚的名義,危懷風名正言順把裴大磊請到危家寨來,再讓手底下人提一提年關前比武那事,裴大磊迫于輿論壓力,只能硬着頭皮答應跟危懷風比試一場,危懷風報起仇來,也就順理成章了。
可憐裴大磊,自以為機關算盡,結果雪恥不成,反落入危懷風的圈套裏,這一走後,怕是要在床上躺一輩子,再無機會殺回來了。
裴家人走後,衆人心神各異,不多時,便也陸陸續續地散了場。
會客廳裏,樊雲興背着手在地磚上來回踱步,危懷風被林況按在座椅上,仰着頭讓他處理脖頸上的傷口。
“原本不是說好砍一條胳膊,怎麽變成把整個人給廢了?”林況用手指蘸了傷藥,低頭往危懷風脖頸上擦。
危懷風道:“不讓用刀。”
“……”林況嘴角抽了抽,道,“是是,要不怎麽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呢。裴大磊作惡多端,天怒人怨,今日這下場,全是咎由自取。你把他弄成個廢人,也只是替天行道罷了。”
危懷風耷眼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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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況聳眉:“怎麽,我誇的不對?”
“嘁。”危懷風扯唇,轉開眼。
樊雲興在廳裏走來走去,忽然冒出一句:“裴大磊的舅舅是不是兆豐縣的縣老爺?”
如危家寨罩着天岩縣一樣,挨着雁山東邊一脈的兆豐縣隸屬于裴家寨的勢力範圍。因為毗鄰西陵城,兆豐縣遠比天岩縣富庶,占地更廣,衙裏的兵馬也更多。
林況停下擦藥的動作,道:“你是擔心兆豐縣的縣老爺會幫裴大磊報仇?”
樊雲興不說是,也不說不是,皺着張臉。
林況道:“不大可能,那個舅老爺是個唯利是圖的主兒,慣會見風使舵。裴家寨發達的時候他便傍着,不惜把妹妹嫁進去,這兩年裴家寨沒落了,他便開始喊着要剿匪,可不像是個會為外甥出頭的舅舅。再說,咱危家寨又不歸他兆豐縣管,他能來報什麽仇?”
樊雲興點點頭。
林況從藥箱裏拿出一卷白紗布,要給危懷風包紮。
危懷風躲開。
“睡一覺就結痂了。”
說完,危懷風從座位上起來,整理了下衣襟後,往廳外走。
“上哪兒去?”林況愣道。
危懷風回頭,眨了眨眼,道:“洞房。”
“……”
“……”
廳裏二人張口結舌,竟是差點把這一茬忘了。
“不是假成親嗎?”樊雲興垮臉道。
林況搖開扇子,扇風安撫:“那也得讓人家把戲做全套嘛。”
※
話分兩頭。
岑雪從秋露口中聽完外面發生的事情後,提在嗓子眼的一顆心總算落下,不豫道:“那是裴大磊出事,你先前彙報時,為何要說成危大當家?”
“奴……奴婢一時激動,沒說清楚,姑娘莫生氣。”秋露讪讪道,“奴婢是想說危大當家把惡賊裴大磊廢了來着,但是沒說完,下次奴婢一定把話湊成整句說。”
岑雪無奈一嘆,想起裴大磊這件事情,眉尖又蹙攏。
答應成婚,廣發請柬……
有些細節,未免太湊巧了。
“春草、夏花那邊可有消息?”岑雪問。
秋露搖頭,正要說些什麽,屋外忽有動靜,冬霜急匆匆進來傳話,說是危懷風朝着這邊過來了。
※
夜風襲人,飄來幽淡花香,危懷風進院,看見屋外只有秋露、冬霜兩個丫鬟,眼神微動,卻沒說什麽,推門走進屋裏。
屋是他平日裏住的那間,也是新房,紅綢挂了滿屋,燭光也紅得晃眼。岑雪坐在靠東的婚床前,一身紅嫁衣,戴着鳳冠,手裏拿着一把綴着珍珠的團扇,擋住了臉龐。
危懷風左右環顧,屋裏僅他二人,春草、夏花也不在。
危懷風先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
“大當家答應和我假成親,是因為要引裴大磊上鈎嗎?”
岑雪忽然在燭影裏開口,聲音軟軟的,從那把流轉着珠光的團扇後傳出來,帶一點興師問罪的氣勢。
危懷風放下茶壺,道:“是。”
岑雪心說果然。
難怪那天提假成親一事時,他态度似硬實軟,原來也是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盤。危、裴兩家的恩怨不淺,危懷風應該是早便想替周俊生報仇了,可惜沒能尋着恰當的時機,而自己,便是那個給他送上釣竿和魚餌的人。
岑雪道:“你很聰明。”
“彼此。”
岑雪一凜。
危懷風喝完茶,看過來,目光像載滿星光的海面。岑雪垂落眼眸,視線凝滞在團扇後的虛空裏,聽見他踱步走來,懶懶道:“你來找我假成親,不也是要全自己的私心嗎?”
岑雪心跳突然加快,想起外出的春草、夏花,不知道是否已被他覺察尋找鴛鴦刀一事,遮掩道:“是,我不想嫁給慶王世子。”
危懷風目光變了變,凝視着燭光裏的人,沒接話。
岑雪道:“這是我的私心。”
危懷風笑了一下。
這聲笑有些意味深長,似嘲弄,又似質疑。
岑雪蹙眉:“你笑什麽?”
危懷風站在她面前,俯身:“為何呢?”
他突然靠近,原本并不濃烈的酒氣襲來,岑雪心神一亂,擡頭時,撞入他深不見底的眼眸裏,一時慌道:“什麽?”
“為何不想嫁給他?”危懷風微微歪頭,問得有那麽幾分誠摯。
岑雪心如擂鼓,凝視着他的眼睛,閃開視線,道:“我心裏無意,自然便不想嫁。”
“哦?”危懷風語調上揚,眼裏漾開一點笑意。
岑雪臉頰更熱,目光亂閃時,倏地看見他頸間的傷口,意外之餘,借機岔開話題:“你受傷了?”
危懷風“嗯”一聲。
岑雪放下手裏的團扇,起身走去櫥櫃前,拿來藥箱。先前他在崗樓那邊和裴大磊比試,兩人交鋒,她利用裴大磊撒謊一事或已敗露,可他為何一句不提?
岑雪心裏七上八下,借拿藥箱的當口平複心緒,走過來後,淡聲道:“坐下吧。”
危懷風依舊不說什麽,依言坐在婚床上,岑雪跟着坐在旁邊,打開藥箱,取來一瓶專治外傷的金瘡藥,待要擦時,微怔:“擦過藥了?”
危懷風看着櫥櫃旁的一截紅燭,道:“随便擦了一下。”
岑雪便收回金瘡藥,拿來一卷白紗布,要往危懷風傷口上纏,指尖觸及他皮膚時,他往旁邊一躲,像是拒絕,又像是下意識的避開。
岑雪斂眸,保持着幫忙包紮的動作,危懷風靠回來,目光凝在那一截哆嗦跳躍的燭光裏,讓岑雪把白紗布一圈圈地纏在他脖頸上。
“那日在城外劫持你的人不是裴大磊。”
便在這時,危懷風終于開口,岑雪心裏一塊石頭反而落了地,佯裝訝異:“不是他嗎?可那幫人報上名時,說的就是裴大磊這名字。”
“雁山一帶匪患成災,栽贓罷了,回頭我再幫你查一查那些賊人是誰。”危懷風說道,一副要為她做主的護短架勢。
岑雪應道:“算了,反正人沒事,大當家不必再為我勞神。”說着,不等危懷風反駁,又感慨,“聽說今日裴大磊被大當家廢了,他原本便與你有舊仇,不知日後可會報複危家寨?”
“他沒那本事。”危懷風應道,發現話題就此揭過了,眉峰一挑。
岑雪暗自松一口氣,包紮完後,叮囑道:“傷口三日不能碰水。”
“哦。”
“每日要換一次藥。”
“嗯。”
不知為何,岑雪竟莫名感覺這一刻的危懷風很乖。這念頭有點荒唐,她趕緊甩開,關上藥箱,起身走到櫥櫃前。
放藥箱時,頭頂驀然落下一道聲音:“新婚快樂。”
緊接着,發間像被什麽插入。
岑雪擡頭,看見危懷風,心裏漏掉一拍,回神後,從發間取下那物,見是一支雕刻着成簇梅花的白玉簪,玉色剔透,做工精巧,價格應該不菲,不由更茫然。
“私房錢,一點心意。”危懷風踅身往外走,在槅扇旁的方榻上躺下,澄清玉簪并非用岑雪的公款所買後,便是一副不太想繼續交談下去的模樣,“睡吧。”
岑雪握着玉簪,心振似擂,望向他時,夜色昏黑,屋裏的蠟燭融開暖紅的光影,危懷風躺在光裏,眉目被照得靜谧英俊,鼻峰很高,嘴唇微薄,比記憶裏的少年要更俊美成熟,也恍惚更疏冷了。
岑雪目光下移,忽然看見他右肩的衣袍已破,後知後覺:“你肩上也受傷了?”
“沒有。”
許是心虛作祟,岑雪沉默一會兒,忽道:“我想睡榻。”
危懷風也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道:“你是東家。”
言外之意,是東家睡床。
岑雪不應聲,轉頭去婚床上收拾,抱起一床被褥走向方榻。
危懷風聽見動靜,睜開眼縫。
岑雪個頭是真的不高,即便戴着鳳冠,整個人仍是小小一個,現在抱着一大床被褥,單單露出半張臉來,更被襯托得嬌小。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嬌小的人兒,此刻肅着臉,用着那湯圓一樣軟糯的聲音命令道:“起來。”
危懷風眉峰微微抽動,難以相信她是在命令他。
岑雪便又命令一次:“起來。”
危懷風想笑,事實上,也的确是笑了,他乖乖從榻上起來,站在岑雪身旁,足高她一個頭多,側目時,看見她彎腰把被褥鋪在方榻上。
鋪完後,她脫掉鞋履,爬進被褥裏躺下。
“……”危懷風轉開頭,啞然低笑。
岑雪轉身背對他,雙手抓着被褥,交代道:“日後若需同室而眠,我睡榻,你睡床。還請大當家遵守君子之約,不要越界。”
“我不是君子。”
危懷風往婚床走,仍在笑,上床時,聽見岑雪在後面小聲道:“你是。”
危懷風笑着,眼裏融化開一抹不易覺察的觸動,躺回熟悉的床上,不再回答。
岑雪躺在方榻上,拿出手裏的那支白玉簪。屋裏的燭燈沒熄,旖旎的光裏,白玉雕成的梅花煥發着淺淺冷輝,仿佛幼年裏那一片銀裝素裹的梅林。
為何……要突然送她一支發簪呢?
岑雪心裏藏着疑惑,想起某個雲銷雪霁的冬天,少年坐在屋檐底下,看她從滿是落梅的雪地裏爬起來,梅花沾了滿身,蹦也蹦不掉。
少年的笑聲又響又壞。
“不許笑我。”她佯惱說。
“沒笑你。”
“那你笑誰?”
少年看着她,眉眼彎着:“笑……梅花鹿。”
夜闌更深,院外的喧嘩聲徹底消散了,記憶裏的少年慢慢和一人的臉重合,眉眼明亮,笑容爽快。
岑雪閉上眼睛,不再亂想,慢慢進入夢鄉。
朦胧中,竟然聽見有人在喊自己“東家”。莫名其妙。岑雪嘟囔兩聲,握着白玉簪,翻了個身繼續睡。
方榻前,危懷風屈膝而坐,看着燭光裏熟睡的岑雪,良久後,起身抱起她,走向婚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