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婚 (一)
第9章 大婚 (一)
兩個時辰前,雁山腳下。
一行人騎着馬走在茂林裏,朝着西南方向趕路,打頭的是個身形魁梧、錦衣華服的男人,看模樣不過二十多歲,然而蜂目豺聲,一臉兇相,一看便是這行人的領頭。
有一喽啰打馬跟在他身旁,臉色不甚好,說道:“大哥,危懷風向來不跟我裴家寨走動,這回突然發來請柬,八成是不懷好意,咱們就這樣乖乖地送上門去,可別是中了他的計!”
危、裴兩家紮根在雁山裏,一西一東,不對付多年。三個月前,為報昔日被踩在城頭痛打的仇,裴大磊趁着危懷風不在,領着兄弟們闖進危家寨裏,打了危家的人,搶了危家的糧,事後一拍屁股撤回裴家寨。
裴家寨占地險要,處處布滿機關陷阱,危懷風要敢來,不說讓他有來無回,缺根胳膊、斷條腿不是難事,可惜裴大磊在寨裏過完了年,等來了開春,硬是沒等來危懷風。
那天在危家寨挑事時,裴大磊打着的是比武的名義——生死不論,願賭服輸。裴大磊不知道危懷風是不是礙于這一點,遲遲沒來找他算賬,數日前,便又領着一幫人沖進天岩縣,搶了不少財貨。
天岩縣是危家寨的地盤,裴大磊這一生的恥辱柱,就被釘在天岩縣城頭大街,他領着人闖進天岩縣裏搶掠是什麽意思,長眼的人都看得明白。可是這一回,也不知道危懷風是瞎了,還是死了,三五天過去,半點反應沒有,要不是前兩天派人送來了請柬,裴大磊真要打發人去危家寨看看那裏是不是在發喪。
眼下可好,人家喪沒發,倒是辦起喜事來了。
“危懷風那厮多狡猾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回成親,請柬發了成百上千份,四方八寨裏的一條狗都沒落下。老大要是不去,開席以後,指不定要被那幫人怎麽編排。”
四方八寨的大小當家算起來也有十來號人物,這些人裏,有的是危家的朋友,有的是裴家的故交。大夥私底下都有點恩怨,放在明面上,仍是和氣生財,誰家有點紅、白事,都是要給點薄面聚一聚的。危懷風這次成親,四方轟動,如果赴宴的偏偏少了裴家寨,必定有嘴碎的在後頭笑話裴大磊是不敢來。
“可是上次在危家寨裏,咱們砍了那周俊生的一條胳膊,他爹可是鐵甲軍裏的校尉周轶,危大将軍的故交,這口氣,危懷風不可能不替周家人出吧?”
有人冷笑一聲,不屑道:“那臭小子自己技不如人,能賴誰?老大只砍他一只手,算是給他那短命老爹幾分薄面了!”
“就是,今時不同往日,老大都把神功練成了,還怕他鬼的危懷風!趁早這次新賬舊賬一塊算,算完拐了新娘子,咱大夥回寨裏接着喝喜酒!”
衆人放聲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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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日頭剛往西坡落下一點,角天在門樓處迎客,老遠便見裴大磊領着一大幫喽啰從山路那頭走來,笑臉一收,轉頭示意兄弟回寨裏報信。
今日危懷風大婚,四方八寨的老少寨主們極給面子,老早便派人擡着賀禮進了寨門,裴大磊算是掐着點兒來的。
角天定睛打量了會兒,見這幫人身後跟着三大輛板車,一眼瞧着竟很熟悉,沒等反應過來,裴家寨押車那人拉開嗓子說道:“裴家寨恭賀危大當家新婚之禧,特送上糧食四十石、綢布二十匹、人參三根、鹿茸八十兩、金手钏一對、高白玉瓷茶具兩套!”
說完,裴家寨人群裏發出詭異的笑聲。角天再往那三輛板車看去,恍然大悟,原來這幫人送來的壓根不是什麽賀禮,而是年關前從危家寨裏掠走的財物!
旁人不知底細,見裴大磊出手如此闊綽,一時刮目相看,議論紛紛。危家寨裏發現內情的,臉色則一個比一個難堪。
角天鐵青着臉,差點便要發作,被林況按住肩膀。林況邁開腿,越過角天上前一步。
“三當家,笑納啊!”裴大磊下馬後,扔了馬鞭走過來,三角眼裏全是譏諷的笑。
“自然。”林況禮貌一笑,示意危家人把那三輛板車收了,看回裴大磊,“裴寨主,請。”
裴大磊沒能從他臉上看見期待裏的神色,冷嗤一聲,甩開袖袍往裏走。
今日的賓客少說有一百位,裴大磊一行是最後來的,走進會客廳時,裏外都已座無虛席。底下人不平,要找危家人要說法,被裴大磊擡手制止,原是這時候爆竹聲響起,司儀領着新郎、新娘從外面走進來了。
牆裏牆外都是人,裴大磊幹脆站在牆角看完了成親儀式,目送新娘離開時,看見藏在喜扇後的那張臉,眼裏迸起驚豔及垂涎的神色。
“老大,該入席了。”手下在耳旁低聲提醒,裴大磊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往席上看,忽然瞧見一抹熟悉的瘦小身影。
周俊生和母親蘇氏坐在院角的一方桌席前用膳,倏地感覺後背有點發冷,轉頭看時,發現站在牆角的裴大磊,臉色驟然發白。
“怎麽了?”蘇氏夾來一塊紅燒肉。
周俊生猝然回頭,低頭扒着碗裏的飯:“沒什麽。”
蘇氏不明所以,又夾來一顆香噴噴的獅子頭,笑着放進周俊生碗裏。
周俊生眼圈微紅,埋頭吃着,右肩殘缺的地方猛地被人用手一握。
周俊生仿佛被電擊一般,“噌”一下繃緊身體站起來。一人牛高馬大站在面前,滿臉冷笑,正是裴大磊。
蘇氏大驚失色,起身把周俊生護住,厲喝道:“你幹什麽?!”
“多日不見,打個招呼,夫人這麽激動做什麽?”裴大磊笑着,眼神裏充滿挑釁和不屑。
蘇氏全身發抖。
裴大磊拉開一張空椅,就着桌前坐下,盯着蘇氏道:“裏面沒座位了,夫人不介意我在這裏分一杯喜酒吧?”
這一桌坐的明顯都是危家寨裏的人,除周俊生、蘇氏一家外,剩下的是一戶姓楊的人家,巧的是,當家的男人并不在,在座的全是婦孺。
裴大磊往這兒落座,羞辱人的意味再明顯不過。
“你……”蘇氏指着裴大磊,眼眶裏盈滿悲恨的淚。
裴大磊笑得更猖狂:“怎麽?想揍我?危懷風今日成親呢,那是你危家寨的大當家,夫人是聰明人,別連這點眼力見都沒有。”
周俊生胸膛快速起伏,拉着蘇氏坐下。
裴大磊大笑起來,裴家寨的人跟着哄笑。
“不愧是周校尉的種,果然重情重義!”裴大磊誇完這一句,見周俊生擡着左手一個勁兒地扒飯,微微挑眉。
底下人發現後,笑道:“喲,這都開始用左手吃飯了,瞧瞧,筷子拿這麽穩,底下沒少花功夫吧?”
“你以為是咱寨裏那條狗,教個撿棍都要教半年?”裴大磊戲谑。
“是,周校尉的種嘛,自然是比咱寨裏那條狗要強!”
周俊生終于忍無可忍,再次騰地站起,青筋畢露,目眦盡裂。
蘇氏哭訴道:“你們太過分了!”
裴大磊等人放聲大笑。
周圍衆人被這動靜所驚,齊刷刷看過來,有人認出裴大磊,在席間交頭接耳,隐約冒出幾句“就是他”、“周家小子那條胳膊,他砍的”、“說是比武,生死不論,危大當家也沒辦法”。
裴大磊聽在耳裏,心情莫名舒暢,看了會兒周俊生氣得發紫的臉後,總算是捉弄夠了,打算起身離開,肩膀突然被人按住。
“裴寨主原來在這兒,叫我們好找。”來人笑着說道,聲音裏壓着隐忍的怒氣。
裴大磊轉頭,認出是危家寨裏的金鱗,眉頭一皺,掙開要往一旁起身,面前突然被一抹紅影擋住。
“不去裏面喝酒,跑來這兒放什麽屁。”危懷風一身紅袍,垂着眼擋在裴大磊身前,從桌上拿來一壺酒。
“是危大當家!”
“少爺來了!”
四周傳開或驚或喜的議論聲,裴家寨的人被不知何時過來的危家人圍住,裴大磊被夾在最裏頭,處境極其尴尬。
“危懷風,你這是做什麽?!”裴大磊不悅道。
危懷風笑而不語,金鱗道:“還能做什麽?自然是過來請裴寨主喝喜酒。倒是裴寨主,不進廳裏跟各位當家的痛飲,跑來這兒擠着做什麽?怎麽,又想跟我們家俊生比一比嗎?”
衆人聽完這句,紛紛看向周俊生,見那少年身形瘦削,長相稚嫩,看着不過十三四歲大,裴大磊竟然也有臉挑人家做對手,挑了不算,還要打着個“生死不論”的名頭,砍斷人家一條胳膊!
非議聲很快傳開,全是在指責裴大磊以大欺小、卑劣無恥。裴大磊臉上挂不住,冷笑道:“毛都沒長齊的臭小子,現在又是廢人一個,老子可不屑跟他比試!”
“是!”金鱗咬牙道,“那天裴寨主來,可是要找我家少爺比試的,可惜少爺不在,這才選中了俊生。湊巧今日大夥都在了,天時、地利、人和,裴寨主可有興致跟我家少爺比一回呢?”
話聲甫畢,裴大磊臉色驟變,四周則爆發出喝彩聲,大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喊着裴大磊跟危懷風比試一場。
呼和當口,危懷風已倒完兩杯酒,自己拿了一杯,示意裴大磊拿另一杯:“喝。”
裴大磊騎虎難下,盯着那杯酒,知道這杯酒要是喝下去,那便算是答應金鱗的提議了。看來,先前底下人猜的不假,危懷風派人給裴家寨送請柬,就是想把他喊來危家寨,當着四方八寨的面親自給周俊生報仇。
裴大磊冷聲道:“我裴某人比試向來有個規矩——得失不計,生死不論。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我不想煞風景。”
危懷風道:“那就把這規矩撤了。”
旁人起哄:“是嘛,比試而已,何必非整‘你死我活’那一套!聽說裴寨主最近練成了神功,今日跟危寨主比劃比劃,也好叫我們開開眼呀!”
這回,衆人的起哄倒是合了裴大磊的心意,只要不立生死狀,危懷風便沒什麽威脅可言。況且,那本《六神鷹爪》已被他練到最後一層,現如今,論赤手空拳,整個雁山就沒人是他的對手,危懷風要來跟他過招,不過是自讨苦吃。
裴大磊忍着笑,道:“那,無緣無故比試,總得有些彩頭吧?”
危懷風淡淡道:“你想要什麽彩頭?”
裴大磊的三角眼微微眯起來,道:“聽說你今日娶的這新娘子是岑家嫡女,你的小青梅。我方才觀禮時多看了兩眼,長得是有幾分姿色,合我的眼緣。你要有種,就拿她來當個彩頭,誰贏了,人跟誰走。”
衆人驚詫。
“這是什麽話?哪有拿新娘子當彩頭的?!”
“這不是明擺着來搶婚嗎?”
裴大磊盯着危懷風,笑道:“敢嗎?”
“敢啊。”危懷風笑笑,把杯裏的酒一飲而盡。
裴大磊兩眼發亮,一口飲盡杯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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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試場地選在崗樓後的圓形廣場,衆人抵達時,天幕灰黑,已半點亮光也無,夜色壓下來,一排排兵器架上流動着冷光。
裴大磊脫下華麗的錦袍,聳動肩骨,摩拳擦掌。手下捧着他的衣袍站在旁邊,見危懷風的目光在各排兵器架裏走了一圈,提醒道:“危大當家,說好了,不立生死狀,不傷性命,你可不能用兵器啊。”
金鱗板臉道:“不傷性命,跟不用兵器有什麽關系?”
那人道:“今日是你家少爺大婚,我們老大才網開一面,答應不立生死狀。用兵器是不一定傷及性命,但見血了多不好。再說了,我家老大赤手空拳,你們憑什麽舞刀弄槍?”
金鱗語塞。
危懷風扯唇,不說什麽,走到廣場中央,見裴大磊沒動,便挑眉:“要我八擡大轎請你?”
底下爆出笑聲。
裴大磊眼神一狠,看準時機後,五指驟收,挾以一股陰風殺向危懷風。
危家以刀劍聞名,昔日大将軍危廷上陣殺敵時,用的便是一把削鐵如泥、光輝勝雪的皓月劍。危懷風從小跟着危廷習武,刀劍一類的兵器不在話下。後來,危家覆滅,危懷風跟着樊雲興、林況這些鐵甲軍舊部長大,又學了槍法、棍法、鞭法,到現在,可以說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但要是論拳腳功夫,恐怕并不算十分出色。
至少,大夥很少看見危懷風不使兵器的樣子。
危家人焦心地看着場上,只聽得“呼”一聲,裴大磊爪風似千鈞重的鐵鈎擦過,危懷風仰頭避開,閃躲時,右肩被劃開三道口子。裴大磊旋身下劈,一腳踩開,右爪朝危懷風胯骨襲去。危懷風淩空往後一翻,衣袂被爪風割斷,飄落一截紅綢布。
衆人唏噓。
角天忐忑道:“金鱗,我怎麽覺得少爺有點吃虧啊!”
金鱗皺緊眉頭,一錯不錯地看着場上交手的二人。裴大磊招招狠辣,愈攻愈勇,危懷風則一直在閃避,根本沒有還手的餘地。這麽看下來,危懷風的确一直處于下風。
頓挫間,場外又爆發一記噓聲,原是危懷風束發用的紅綢帶被割斷了一截,頭發微微淩亂。慢慢的,竟然開始有人為裴大磊助威喝彩。
角天又氣又急:“這厮練的是什麽狗爪,抓人恁的厲害!”
“少爺應該是在試他招數,不必急。”金鱗掙開角天,“你別抱我。”
“呼”一聲,裴大磊又是一爪襲來,尖利指甲堪堪貼着危懷風脖頸擦過,爪風激蕩,危懷風頸上迅速破開一條血淋淋的傷口。
“危懷風,你不是我的對手,勸你識相點,趕緊派人把你那小青梅送到我裴家寨去,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裴大磊得逞獰笑。
“沒了?”危懷風語氣平淡。
“什麽沒了?”
“新招啊。”危懷風說完,突然在裴大磊出招前一息反身襲來,掌心聚力,直撲裴大磊胸膛。
裴大磊猝不及防,一連後退兩丈,伸手摁住胸口,差點噴出一口淤血。
“你!”裴大磊怒不可遏,發足殺來,不想這一招竟被危懷風提前識破,輕松拆解不算,更在閃身後襲來一爪,用的招式居然是《六神鷹爪》裏的一招!
裴大磊腹部一痛,滿臉是驚愕神色。
危懷風唇角微動:“慚愧,我學東西要比你快一點。”
底下爆發哄聲,裴大磊捂緊受傷的腹部,切齒道:“擂臺偷師,可不是什麽磊落行徑!”
“對。”危懷風點頭,一臉無所謂。
裴大磊更氣得冒煙,怒吼一聲後,發狠沖來。
二人再次交鋒在一塊,交手十數招後,只見危懷風身形疾轉,劈手斜出,從後掐住裴大磊脖頸,整套動作快如閃電!
裴大磊根本防無可防,咽喉似被鐵鉗扼住,兩股劇痛襲入天柱、大椎二穴,只聽得“咔嚓”一聲,裴大磊失聲慘叫,癱倒在地。
“老大!”
“大哥!”
裴家寨衆人驚呼,奔上前扶起裴大磊,觸手竟軟如爛泥。
裴大磊癱瘓在手下懷裏,脖頸劇痛,肩膀以下則仿佛被鋸掉,胸腹、手足全無一絲知覺。巨大的恐懼襲上心頭,裴大磊面色慘白,試圖揮動手腳,皆是徒勞!
“老大,你怎麽了?!”裴家人看着滿臉驚恐的裴大磊,毛骨悚然。
有人已然覺察異樣,扭頭向危懷風罵道:“危懷風,你這是做什麽?不是說好不傷及性命嗎?!”
危懷風低頭揉着手腕,臉上少見的沒有笑:“嗯,這不還喘着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