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議親 (四)
第8章 議親 (四)
卻說岑雪回到松濤院,甫一進門,便見那棵松樹底下站着一位身形單薄的少年,身着元色衣袍,頭束發帶,竟然正是先前危懷風提到的俊生。
見着岑雪回來,少年亦有一瞬局促,卻是硬着頭皮走上前,擡起僅有的左手作揖:“小輩周俊生,見過準少夫人。”
嚴格說,“準少夫人”算是個戲稱,可這少年一臉正氣,竟将這稱呼喊得正兒八經的。岑雪應也不是,不應更不是,遲疑當口,少年又道:“今日傷人,并非有意。雖有少爺相救,但準少夫人一定受驚不小。我來給準少夫人賠禮!”
說完,又是極誠懇地行了一禮。
岑雪心頭一暖,看向少年那條空蕩蕩的袖管,感動又心酸,虛扶他一把後,溫聲道:“我無礙,你不必自責。”
少年擡起頭,看見岑雪寫滿溫柔、安慰的眼睛,有些腼腆地低下頭。
岑雪微微一笑,目光望向他懷裏,道:“我能看看你今日用的那把刀嗎?”
少年為賠禮而來,對岑雪的要求,自然沒有不應的,從懷裏取出刀後,交給岑雪。
岑雪握在手裏一看,便知并非自己所尋的那一把,但仍是拔刀出鞘,仔細看了一番,才交回給少年:“幼時,我家中也有一把類似的匕首,今日看見你用,便想起年少時光,有些走神。”
少年意外,卻沒多說什麽,收回刀後,又是那副腼腆模樣。
岑雪看他沉默拘束,不像知曉內情的樣子,又想他內向如此,卻還堅持來向自己當面賠禮,心裏有些過意不去,叫來春草。
“這是盛京濟世堂裏的金瘡藥,和尋常傷藥相比,藥效更好。今日匕首脫飛,想必你也受了傷,這點心意便算是我給你的見面禮,還望收下。”
少年受寵若驚,看着那瓶金瘡藥不敢接,被春草硬塞進手裏。
“謝謝準少夫人……”少年目光動容,誠懇道,“改日您跟少爺大婚,我再給您回禮!”
岑雪笑着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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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少年,岑雪入屋,秋露送來一盞剛沏的香茗,道:“姑娘不知道,那周家小郎君為給姑娘賠禮,在院裏等了足足半個多時辰,奴婢有心勸他進屋來坐會兒,他硬是不答應。小牛犢似的,可倔了。”
“下次不可怠慢。院裏有一方石桌,他若不願進屋,便把茶送到桌上,請人去坐坐。”岑雪交代。
秋露诶一聲,說道:“奴婢聽說了,周家小郎君的手是被裴大磊砍斷的,可因為是比武,立了生死狀,危大當家沒法找裴大磊報仇,這才讓周家小郎君吃了悶虧。可奴婢看着,周小郎君并非喪志的人,今日吃苦,日後必定另有作為。奴婢打心眼裏佩服這樣的郎君,下次會用心招待的!”
岑雪點頭,秋露這才走了。
春草、夏花留在屋裏伺候,待岑雪坐下後,春草道:“姑娘,是嗎?”
岑雪想起周俊生的那把刀,搖頭。
夏花安慰道:“那把匕首看着很像,不止姑娘看岔眼,奴婢們一樣沒分辨出來,姑娘不必沮喪。”
春草也道:“畢竟是先皇禦賜之物,危家再不看重,也不至于随便送給外人。刀一定還在危家人手裏,再用些時日,總是能找出來的。”
岑雪苦笑,想起對岑家落難漠不關心的危懷風,調侃道:“我就怕他連外人都不屑送,直接扔了,讓我找到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
二人啞然。
原來,岑雪此行要尋找的物件,不是旁的,正是十二年前先皇給兩家賜婚時,當着文武群臣的面贈送給危懷風、岑雪的一對鴛鴦刀。
那對鴛鴦刀一共雄、雌兩把,危家留雄刀,岑家留雌刀。刀長八寸,形似匕首,外鞘鑲嵌有一顆拇指大的紅寶石,工藝極精湛,據說乃是南越國主朝拜時進貢的一對寶刀。
岑家雖然不大滿意這樁婚事,但不敢怠慢禦賜之物,收刀以後,便一直妥善收藏着。後來,危家出事,岑家設法退婚,本是打算把雌刀交回,可那時候先皇痛失愛子,正處于悲恸、震怒當中,準允岑、危兩家解除婚約已是格外開恩,哪還會有閑心理會什麽刀不刀的事?
再說,刀是成雙成對送出來的,退一把回去,不是等同于變着法兒打帝王的臉,說人家亂點鴛鴦譜嗎?
岑元柏是慣會看眼色的,稍加思量後,便按下不再提。要不是數年後的一次偶然發現,讓刀鞘裏藏着的一半秘密窺見天日,岑家這一把雌刀估計仍被灰塵壓在箱底。
雌刀有秘密,雄刀自然也有,岑雪此來,便是要找到另一把雄刀裏的秘密。
早膳後,岑雪以熟悉環境為由讓角天領着自己在寨裏走動,打算先摸排一下危家寨都有哪些陳放兵器的地方。在後山練武場看見那手持匕首的少年時,岑雪激動不已,還以為刀就這樣找着了,誰知道後來發現只是一場烏龍。
“危家寨窮成這樣,多半并不知道刀裏藏着的事,姑娘要不直接跟危大當家提一提?”見岑雪擔心刀已被危懷風扔掉,夏花也有些不安。當年老爺做事不留餘地,危家人嫌那把刀礙眼,一氣之下扔掉也不是沒有可能。
退一步說,就算沒扔,危家寨陳放兵器的地方那樣多,這要是找起來,也不知要花費多少功夫。
“不可。”岑雪仍是搖頭,“正是因為危家寨窮,才不能貿然提起刀的事。”
夏花再次沉默。
岑雪見兩個丫鬟都有些垂頭喪氣,提起精神,道:“沒關系,再找找看吧。我剛剛說笑的,危家人不會糟蹋聖物,刀應該就在寨子裏。”
夏花、春草知道這是在安慰她們,百感交集。春草說道:“我看危家人對姑娘的态度也還不錯,沒有因為昔日的事為難報複,想來危大當家為人磊落,姑娘再與他處上一段時日,定能找到些線索的。”
這是反過來寬她的心,岑雪點頭,想起危懷風,心底又有一絲顧慮浮起:“也別只想着刀的事了,三日後,寨裏大婚,四方八寨的人都要來赴宴,我謊稱被裴大磊劫持脅迫一事,怕是瞞不住了,屆時他們若問起,便說遭遇賊匪不假,是那幫賊人假借裴大磊名號,可記住了?”
那天上山,為盡量說服危懷風,岑雪撒謊是受裴大磊脅迫,本以為危、裴兩家有舊仇,這戲短時間內不會被戳破,誰知道危家寨竟然要邀請裴家寨來喝喜酒。
春草、夏花兩人皆一愣,知道這事情重要,連忙應下。
※
林況在會客廳裏承諾三日後舉辦婚禮,果不其然,不出兩日,寨裏便已張燈結彩,放眼望去全是一大片喜慶的紅。
這兩天,岑雪這邊也沒閑過,撇去準備婚禮一應用品的事情不論,光是客人,便接待了足足六波。
別看危家寨不大,成家的人也不算多,女眷卻齊全得很,一來便來一整家,上下至少三代,說起話來,耳朵根本就沒有得閑的時候。
其中,最能說的還要數林況的夫人孫氏,說話爽利,性情開朗潑辣,一開嗓便能說上半個時辰,一壺茶都不夠她一人喝。
其次,便是周俊生的母親蘇氏最熱情,雖然不算愛說話,但是每日都要來,早晚各一次。要麽是陪岑雪看看花,吹吹風;要麽就提一盒新鮮的糕點來,請岑雪一塊品嘗。
除此以外,寨裏還有不少和危懷風關系親近的人來過,大多是些年長的阿奶、阿嬸,或是一群叽叽喳喳的娃娃。大家來的時候從不空手,有送吃食的,有送香囊、手帕的,也有小女孩從田間來,送上一大捧五顏六色的藍薊花、打碗花。
才兩日,岑雪屋裏便快被堆滿了。
大婚當天,天沒亮,岑雪被屋外的動靜吵醒,喚春草進來一問,才知道是寨裏的阿奶、嬸嬸們來了,說是跟着孫氏、蘇氏一道,過來給新娘子洗漱更衣,梳發開臉。
岑雪趕緊起床,等人進來後,坐在梳妝臺前。孫氏、蘇氏幫忙梳妝。
“哎呀,怪不得懷風這麽些年都不正眼瞧別的姑娘一下,有這樣美的小青梅在,還能看得上哪家姑娘?”孫氏端詳着鏡子裏的岑雪,越看越震撼,開嗓誇贊個不停。
衆人跟着附和,眼睛盯着妝成的新娘,不舍得挪。
“阿雪,你不知道,這些年來,山底下觊觎懷風的姑娘就跟那水邊的蘆草似的,唰唰地長,一年比一年多,可他偏就是一個都看不上。我原先還想着,到底要個怎樣的仙女才能把他給收了,見着你,可算是服氣喽!”
“阿雪姐姐真美,比仙女還美呢!”
“是,是,一會兒你懷風叔叔就要娶仙女了!”
衆人的誇贊不絕于耳,岑雪看着鏡中鳳冠霞帔、朱顏綠鬓的自己,突然生出一點當真要跟危懷風成親的錯覺。
“阿雪,你說說,懷風以前是不是答應過你,除你以外不娶旁的姑娘呀?”孫氏又湊過來起哄。
岑雪赧然,低聲道:“沒有……”
孫氏“啧”一聲:“那就是他心裏頭對你念念不忘,得虧是你來了,不然這臭小子還不得打一輩子光棍呀!”
岑雪的臉越來越紅,低下頭來,在旁人眼裏更是嬌羞得惹人憐愛,笑聲盈滿屋舍。
黃昏時,婚禮開始,岑雪拿上喜扇,擋在面前,被孫氏、蘇氏領着離開屋舍,前往會客廳拜堂。
危懷風已等在屋外,穿着一身紅,束發用的是紅綢帶,馬尾仍舊散着,使他看起來不像個成熟的新郎官,倒更像個“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少年郎。
見岑雪被衆人領出來,危懷風把手裏的一截紅綢遞過去,岑雪接住,在大家的起哄聲裏跟着他往前走。
“同你說了什麽?臉紅成這樣。”危懷風打開話匣子,聲音不高不低,恰巧是二人能聽見、旁人聽不清的程度。
岑雪想起先前在屋裏的遭遇,有些羞窘,道:“說大當家是不是答應過我,除我以外,不娶旁的姑娘。”
危懷風失笑,道:“還有呢?”
“得虧是我來了,不然大當家就得打一輩子光棍了。”
危懷風轉頭看過來,目光落在岑雪嬌紅的、有點嬰兒肥的臉頰上,低笑一聲:“那可真是多謝你了。”
岑雪抿唇,不再做聲。危懷風的笑有種魔力,總是讓人心亂。
不多時,會客廳到了。
孫氏說,确定吉日後,林況便派人把請柬發了出去,今日來喝喜酒的客人少說也有一百位,算上寨裏的五百人來人,場面可以說是盛況空前。
岑雪雙手持扇,入廳後,果然聽得雷動一樣的歡呼聲,饒是事先有準備,掌心也開始滲汗,沒法不緊張。
萬幸拜堂的儀式不算多複雜,片刻功夫,司儀說完“入洞房”,岑雪便又跟着孫氏等人走了。
危懷風要在外面會客,今天夜晚是最好的尋找鴛鴦刀的時機,回到松濤院新房,謝別孫氏等人後,岑雪喚來春草、夏花,交代她二人趁着今天夜裏寨裏大辦酒席,分別去庫房和後山的練武場看一看。
岑雪則留在新房裏,搜一搜危懷風的櫥櫃、桌案、抽屜。秋露、冬霜在外面守着的,要有意外情況,會進來通傳。
天色很快黑下來,院外的哄鬧聲此起彼伏,岑雪在屋裏翻找,找完大半圈後,秋露突然沖進來。
“姑娘,不好了!出事了!”
岑雪變色:“誰出事了?”
“危大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