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議親 (三)
第7章 議親 (三)
樊雲興坐在會客廳下首,看一眼坐在對面飲茶的岑雪,又看一眼在上首泰然入座的危懷風,心煩胸悶地撇開頭。
林況知道這種時候少不得要做和事佬調和氣氛,望着目前的“金主”,展笑道:“鄙寨屋舍簡陋,條件艱苦,不知岑姑娘住着可還習慣?”
岑雪點頭,道:“寨裏清淨,住着很好,多謝三當家挂懷。”
林況放心一半,順嘴便提:“松濤院挨着後山,和別處相比,的确最是清淨。昨夜為不叨擾姑娘,懷風還抱着被褥到二哥那兒擠了一晚呢。”
話剛說完,便聽得上首茶杯輕輕一響,林況轉頭,對上危懷風一記涼涼的眼風。
“沒辦法,”林況話鋒一轉,“寨裏逼仄,沒有多餘的空院。姑娘是貴客,懷風理應讓一讓。”
寨裏沒有多餘的住處,這一點,岑雪昨日便已聽危懷風提過。只是他為顧全她搬出去借住,多少有些令人意想不到。尤其是搬走時,還特意抱了被褥。
莫非是認床麽?
細想來,小時候似乎是有一次類似的經歷。那次母親在府裏辦宴,危夫人攜危懷風前來赴會,因着貪杯,遲遲未回。危懷風玩累後,被下人領去廂房裏休息,蹬了鞋,躺在矮榻上翻來覆去,像極一只被捕進袋裏的刺猬,從頭到腳寫着不痛快。
原以為那是他氣惱危夫人貪杯不肯離席,在發脾氣,原來,是因為認床難以入睡?
“岑姑娘?”不及深究,林況出聲打斷。
岑雪斂神,道:“大當家大義,是我鸠占鵲巢了。”
“昨夜聽懷風說,姑娘此次前來是為做一筆交易。既然是各自出資,互利共贏的事,那松濤院便合該由姑娘住着,沒有什麽‘鸠占鵲巢’一說。”林況笑着,盡量不提“成親”一類的字眼,把岑雪的來意往“交易”上說,“今日請姑娘過來,不為別的,就是想就這筆交易商議一二。”
“三當家請講。”
“姑娘這次的來意,令尊可知?”
Advertisement
“不知。”
“畢竟是關乎聲譽的大事,令尊被蒙在鼓裏,無妨嗎?”
“無妨。”
林況心底咋舌,意外這看起來嬌嬌弱弱的岑家女竟有這等魄力,臉上挂着笑:“危家在雁山一帶婦孺皆知,懷風這當家的又是頭一回做這樣的交易,屆時少不得要請四方八寨、十裏八鄉的人前來見證。這一點,也無妨嗎?”
廳裏沉默。
林況說得含蓄,畢竟內裏的意思有些上不來臺面。所謂“頭一回做這樣的交易”便是指頭婚,後面那句則是說要廣發請柬,“見證”看似在說前來觀禮的人會很多,實際上應該是指不能放過任何一個收禮金的機會。
危家寨缺錢,婚禮一應費用由岑雪承擔,危懷風白賺一箱黃金不算,還要借着成親提前撈一大筆禮金,這算盤可謂是打得夠響。他是男兒,用成親的方式來血賺一筆不算什麽虧本的事,可是對于岑雪來說,邀請的賓客越多,便意味着自奔為眷的消息傳得越廣,名譽被損得越大。
岑雪看着林況,淡聲道:“無妨。”
廳裏更靜,樊雲興、危懷風兩位眼裏都閃過狐疑,林況道:“鬥膽問一句,姑娘就不怕日後名節受損,再難和慶王府璧合珠聯?”
岑雪坦然道:“我本無心與慶王世子成親。”
三人微愕,林況灑然一笑:“難怪。”
說着,忍不住朝上首那人看一眼。危懷風低頭拿茶杯,避開了這一道視線。
“既然如此,危家寨便沒什麽顧慮了。姑娘算是東家,對這筆交易還有什麽要求,盡管吩咐便是。”林況補充。
岑雪沉吟少頃,道:“婚禮大概何時能辦?”
“最快三日。”
林況說完,樊雲興瞪來一眼,顯然是在表達不滿。
“那便三日吧。”可惜在座三人,無一人理會這記不滿的眼神。岑雪說完,林況爽快應下,又問起婚服、儀式等諸多細節,待得回複後,轉頭看向上首。
“大當家呢?”林況走流程似的一問。
危懷風道:“東家高興便好。”
岑雪聽得這聲“東家”,心裏怪怪的,眼睫垂落下來,掩住眸色。
林況大功告成,眉開眼笑:“那便請姑娘先回,旁餘事務,林某必會盡心竭力。要是有做得不妥的地方,姑娘也盡管指正,不必客氣。”
岑雪起身,道一聲“有勞”後,說道:“婚禮所需費用,三當家向我跟前的春草提一聲便可。”
“是。”林況點頭,轉頭向上首,“大當家送送?”
岑雪本已走向會客廳外,聞言腳步微頓,便要說“不必”,身後那人已起身走來。
※
日頭已高,暖風吹着廳外古柏,春意漸濃。
岑雪袖着手,忽然有點不知該說些什麽,正琢磨措辭,危懷風開口:“都逛過了?”
岑雪莫名松一口氣:“嗯。”
“俊生傷勢剛愈,持刀不穩,傷人并非有心。”
岑雪微微一愣,反應過來“俊生”乃是指先前練武場上的那個斷臂少年,恍然道:“他的手……是近來所致?”
“嗯。”
“是裴大磊嗎?”岑雪問。
危懷風看來一眼,目光裏有幾分意料之外的神色。
岑雪道:“角天跟我提過,裴大磊年關前來寨裏鬧過事,那時你不在。”
事發前,岑雪的注意力全在少年手裏的那把匕首上,現在回想起來,少年用左手持刀的動作一是不熟練,二是力道不穩,顯然是斷臂不久,剛開始學習用左手拿刀。角天說裴大磊來寨裏鬧事時,打的是比武的名號,既是趁着危懷風不在時來,可見要比的不會是什麽正大光明的武,這叫“俊生”的斷臂少年多半便是當日的犧牲品了。
想到這裏,岑雪內心唏噓。那少年看着最多十四歲大,白白淨淨、瘦瘦弱弱,換做盛京城裏的那些貴公子,怕是摔上一跤都要哭嚎半天,如今竟被裴大磊那惡匪生生砍斷一條手臂,這該要有多強大的承受力才能挺過來,重新直面生活?
“我聽人說,危家寨裏有許多鐵甲軍舊部,這叫‘俊生’的少年雖遭不幸,但堅韌不拔,自強不息,莫非是鐵甲軍後人?”
“校尉周轶遺孤。”危懷風道。
岑雪沒猜錯,少年果然是鐵甲軍後人,只是沒想到竟會是遺孤。當年危廷在戰場上作戰失誤,致使襄王在內的五萬人葬身沙場,校尉周轶應該便是其中之一。
“戰士遺孤,該受人優待才是,何況還是不滿束發的孩子。裴大磊趁人之危,殘虐無辜,實在是卑劣至極!”
岑雪很少有動怒的時候,因着長相稚嫩、音色軟糯,便是偶爾發脾氣也多是溫溫軟軟的,可是說起這句話時,卻有令人凜然生畏的氣勢。
危懷風又看她一眼,接着不動聲色移開目光,望着前方道:“他可有傷過你?”
岑雪道:“沒有。那天方嬷嬷反應及時,搬出了大當家的名號,我并沒有受他欺負。”
危懷風不再說什麽,走至院牆外,往岔口另一方示意:“右拐往後,便是松濤院。這兩日忙,招待上恐有不周,要有什麽缺的,吩咐角天便是。”
岑雪往右方望一眼,道:“整日拘在院裏也是無趣,天氣好時,我能否在寨裏逛逛?”
“自便。”危懷風不疑有他。
岑雪笑着回以一禮,領着春草、夏花二人走了。
角天這回比較識趣,等了很一會兒,才從角落裏冒出來,撇眉撇嘴:“少爺舍不得,接着往前送便是,何必杵在這裏做望妻石?”
危懷風反手便是一掌,拍得角天抱頭嚎叫,認錯不疊。
走回會客廳,樊雲興、林況二人仍坐在原位,各自端着一盞茶,一言不發,弄得廳裏的氣氛很是不同尋常。
危懷風察覺到什麽,默不作聲走回上首坐下。
林況呷完一口茶後,同樊雲興對視一眼,開口:“懷風,你二人幼時是不是感情很不錯啊?”
“不清楚。”
“什麽叫不清楚?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你都能記得岑家女幼時的長相,難不成還特特把二人的情分給忘了?”林況越說越揶揄,眼裏全是八卦。
危懷風笑:“可不嘛。”
林況腹诽臭小子,人沒多大,敷衍人的功夫倒是愈發見長,放下茶後,接着道:“金鱗可是派人查過了,那天裴大磊離開天岩縣後,走的是後山小徑,壓根沒遇見岑家女,你說她故意胡謅被裴大磊脅迫,以此來找你做交易,該不會是舊情難忘,成心來诓你成親的吧?”
危懷風眸光微變,想起先前試探岑雪的那兩下,依舊是那副散漫笑樣:“不是說了,人家是不想跟慶王世子成親。”
“那天底下那麽多男人,怎麽就偏要來找你?”
“誰知道。”
林況似笑非笑:“要我和你二叔看,這小丫頭膽大心細,可不簡單。且不說诓人這事兒,便是她當真厭惡慶王世子,為逃婚而來找你,那也是個燙手的山芋,你确定想清楚了?”
“不然呢?”危懷風漫聲,“東家都叫了。”
林況看着他的臉,越發有種看戲的興味:“叫東家又不是叫夫人,你要是想反悔,不用開口,三叔我出面便是。”
危懷風歪頭:“請。”
“……”林況結舌,瞄一眼樊雲興,後者端起茶杯,頭扭到一邊。林況笑容僵在臉上,氣道:“行,等你收拾完裴大磊,再加那一箱黃金到手後,和離書我親自給你倆寫,保準這山芋燙不着你的手!”
危懷風笑,想起裴大磊,眼底迸起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