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議親 (二)
第6章 議親 (二)
危懷風從榴花院裏出來時,已是戌時。
夜色深濃,婆娑樹影落在牆垣上,沙沙作響,危懷風走進松濤院,看見屋舍前的那棵松樹,腳步慢下來,想起今日所見的岑雪。
“少爺!”角天突然從角落裏蹿出來。
“……”危懷風眉頭一擰。
角天隐約覺得自己出來得不是時候,可又有點摸不着頭腦,讪笑道:“少爺怎麽這麽晚才回來?用過晚飯不曾?先前我已給準少夫人送了膳食,安排人在廂房歇下了。”
危懷風目光往西,廂房窗後一片漆黑,人應該是睡下了。
“進屋幫我收一床被褥。”危懷風吩咐。
角天一愣:“少爺不回屋裏住?”
危懷風懶得回答。
角天反應過來,對哦,準少夫人住在院裏,少爺跟着住下,多少有損準少夫人聲譽。再說,兩人沒幾日便要“成親”了,按照習俗,新人婚前是不能見面的,更不用提住在一個院裏了。
角天忙誇“還是少爺想得周到”,踅回主屋裏收拾被褥,走回來後,順便神秘地道:“少爺,同您說個秘密。”
危懷風耷眼。
角天偷笑:“準少夫人還記得小時候您送她吃過的月亮粑呢。”
危懷風眼神明顯一變。
角天點到為止,抱着被褥,樂呵呵地往院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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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色熹微,一聲雞鳴打破村寨的寂靜。
夏花從外面領着早膳回來,彙報道:“姑娘,昨天晚上危大當家沒回來住,那叫角天的小厮也跟着走了。”
岑雪昨天休息得早,一是數日奔波,疲憊難捱;二是初來乍到,不宜打草驚蛇,是以沒有選擇在昨天夜裏派人搜尋那東西。
聽得夏花的彙報,岑雪道:“如今院裏都有哪些人?”
“除了咱們以外,一個寨裏的人都沒有。角天所言不假,危大當家跟前是沒有丫鬟伺候的。”夏花放下膳食,道,“不過用膳的時候,角天會親自過來一趟。”
岑雪點頭。
春草開始布菜,提議道:“姑娘可要先搜一搜主屋?”
“再等等。”岑雪不急。危懷風搬離松濤院,應該是為顧全她的聲譽,可這裏面并不能排除“引蛇出洞”的可能。萬一人家潛伏在暗處,等着她們自露馬腳,那先前籌謀的一切可就前功盡棄了。
岑雪道:“用完膳後,叫角天來一趟。”
“是。”
角天來時,天色已大亮,松濤院裏依舊靜悄悄的,主屋房門緊閉,廂房那邊則有些不一樣的生機。
聽說岑雪想要在寨裏轉一轉,角天笑道:“那有何難?我領着準少夫人逛一圈便是,只是我這人向來話多,您一會兒可別嫌我聒噪!”
岑雪笑說“有勞”,領了春草、夏花二人外出。
上山前,岑雪派人打聽過危家寨的情況,得知整座村寨建在雁山西南角的一座山頭上,雖然面積不大,但是地形複雜,防備森嚴,随處可見用以操練的廣場,或是囤積兵器的倉庫。說是村寨,其實跟個營地差不多。據說,有大概五百人居住在寨裏,其中至少有六成以上的人是原本效忠于危廷的鐵甲軍舊部。
昨天進寨時,岑雪已領教過崗樓後的圓形廣場以及宏偉的門樓。圓形廣場上擺放有六排兵器架,分別放着長戟、砍刀、弓箭、鐵棍等兵器,似是平日裏集中操練的地方。門樓後,是一條長而狹窄的夾道,盡頭處屋舍俨然,乍一看和尋常村寨差不多,但每座院子、屋舍的布局明顯有講究。岑雪猜測,那些房屋或許并不是寨裏人的住處,而是輪值人員休息的值班房,類似于軍營裏的哨所。
這樣算的話,寨裏便還會有其他的地盤。
離開松濤院後,角天一路往南走,沿途向岑雪介紹了寨裏的會客廳、糧倉、庫房、膳堂以及樊雲興、林況二人的住所。
其中,糧倉、庫房皆有專人看守。樊雲興、林況的住所分別叫榴花院、停雲院,位于松濤院的東、西兩側。會客廳、膳堂在寨裏的中心位置,前者主要用來接待外客和商議大事,後者負責為沒有成家的人提供膳食。此外,寨裏并沒有什麽多餘的空地,并非傳言裏的“随處可見用以操練的廣場”。
岑雪向春草示意,春草一下領會,疑惑道:“聽說寨裏住着五百多人,可這一圈逛下來,地方并不大,這麽多人住着,會不會有些擠了?”
這是在拐彎抹角地問危家寨裏是不是還有別的去處。角天一臉憨厚笑容,說道:“寨裏住着的多是些大老爺們,沒什麽講究,擠一擠不礙事。不過這邊只是前院,後頭還有一塊山地,底下用來耕種,上頭用來練武。”說着看向岑雪,“準少夫人可要去看看?”
岑雪道:“遠嗎?”
角天道:“不遠,從這邊走,就半裏路!”
岑雪道:“那便去看看吧。”
于是,一行人朝着後山走,角天熱情地介紹起後山的地形,順勢誇一誇一年四季寨裏各處的美景。岑雪認真聽着,不動聲色問:“後山的耕地可多?”
“馬馬虎虎,後山底下全都是,夏收小麥,秋收大豆,一年下來能有不少收成。”角天眉頭一撇,總算有點低落,“可咱寨裏人多,個個又五大三粗,牛高馬壯的,光那一點糧食不怎麽夠吃。今年年關前,裴家寨那大當家趁着少爺不在,領了一幫人來寨裏鬧事,打着比武的由頭,搶了寨裏不少餘糧,所以今年寨裏就更艱難了。”
“裴大磊來過危家寨?”岑雪意外。
角天“昂”一聲,語氣難掩憤恨:“那裴大磊以前就是個臭癟三,被我家少爺踩在天岩縣城門底下,屁都不敢放一個。今年不知是發了什麽瘋,三番兩次欺到少爺頭上來,照我看,就是茅坑裏打燈籠——找屎!回頭有喊天的時候!”
春草、夏花二人聽得那句“茅坑裏打燈籠——找屎”,低低咳一聲,角天後知後覺話太粗鄙,趕緊找補。岑雪倒是不以為意,應和道:“那裴大磊打家劫舍,目中無人,以後早晚會自食惡果。倒是危家寨,從不欺壓良民,跟裴家寨那樣的賊窩是不一樣的。”
“那是自然!”角天仿佛尋得知音,接話道,“寨裏難成這樣,少爺也沒想過要下山搶什麽。前兩天,三當家算了一下寨裏的餘糧,眼看就要揭不開鍋,少爺昨兒便偷偷下山,把老爺留下來的一塊老物件給當了。”
岑雪蛾眉一蹙。
角天誠懇道:“這一次,多虧有準少夫人雪中送炭,不然的話,寨裏一幫人挨餓不說,老爺夫人留給少爺的那一點念想八成也要保不住了。”
岑雪垂眉不語,走了兩步,才又道:“他在山下當了很多危家舊物?”
角天點頭:“當初老爺夫人走得突然,危家說沒就沒了,少爺留着的東西本就不多,這些年折騰下來,自然是不剩幾件了。”
那年危家遭難,先是危廷戰死沙場,後是先皇降罪危家,再往後,危夫人在靈堂裏殉情,撇下十一歲大的危懷風,那個家,可謂是垮得徹徹底底。要是沒有樊雲興、林況這些舊人的扶持,這世上怕是不會再有危家後人了。
岑雪想起父親昔日的抉擇,心頭隐隐發悶。
二人說着,後山已到,展眼看去,果然是一座綠蓊蓊的山頭。挨着院牆的是一片樹林,林前擺放着一排排兵器架,把整塊空地劃分為大小不一的六塊區域。有人在練槍,有人在比武,有人在當教頭,訓練衆人打拳。
岑雪目光從各排兵器架搜尋過去,并無所獲,便欲再看一看衆人手裏所持的兵器,忽聽得“铮”一聲動靜從斜方傳來,乃是由兵器交接時發出。岑雪心頭一動,循聲轉頭,見最邊角的練武場上,正有二人在揮刀對打。
那二人一高一矮,背對這邊的是個身着黑衣的成年男子,與他對打的則是個身形瘦弱的少年,看模樣大概十四歲大,臉色蒼白,一頭冷汗,左手攥着一把八寸多長的匕首,卯力揮刺,右側袖管一甩一甩的,裏頭竟是空空蕩蕩。
“那……”夏花訝然。在外人看來,只以為是被那斷臂的少年所驚,熟不知,令夏花差點失言的另有其物。
岑雪盯着那少年手裏所拿的匕首,按捺內心激動,闊步上前。角天不知所以,悶頭跟上,便琢磨着該不該提醒一下岑雪那斷臂少年情況特殊,并不喜歡被人圍觀,場上突然傳來一聲痛哼,伴以無比刺耳的嗡鳴。
角天擡頭,驚見一把匕首在交鋒時脫飛,因被內力灌注,殺傷力堪比弩箭,所射方向,正是岑雪!
“準少夫人!”角天大驚。
岑雪亦是震駭,剎住腳步時,那一把匕首已挾以勁風沖來,眼看便要刺在面門上,手腕突然被人從後扣住,一股力量牽着她往後疾轉,撞上一個堅硬寬厚的胸膛。
“刀劍不長眼,下次記得換個地方逛。”
岑雪撞在那胸膛上,聽見來人開口,聲音有些慵懶,仿佛從胸腔裏發出,又似乎貼在耳側。
岑雪心頭莫名一振,擡頭時,看見危懷風被日光映亮的眉眼,呼吸微窒。
“少爺!”
“姑娘!”
衆人簇擁過來,危懷風松開手,不着痕跡退開一步,看一眼截獲在手裏的匕首後,往前一抛,被趕下來的斷臂少年接住。
“我沒事。”岑雪心知春草、夏花二人擔憂,目光從被危懷風扔走的匕首撤回,看向人群。
危懷風今日仍是紮着馬尾,束發用的是镂花的銀發冠,一頭黑發散在肩後,更襯得他人勁瘦挺拔,英氣風發。似察覺了她的視線,他偏眼看過來,眸底明亮。岑雪耳根莫名一熱,垂下眼行禮:“多謝大當家。”
危懷風不說什麽,抱着胸,示意她一塊走:“勞駕,會客廳一敘。”
“何事?”岑雪疑惑。
似沒想到她會問,危懷風挑唇,又是那副似是而非的笑容:“你我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