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議親 (一)
第5章 議親 (一)
危懷風走後,有個小厮模樣的人進來打招呼,說這裏便是少爺的院子,安排岑雪一行先在外頭的廂房住下。
岑雪來時看見屋外的那棵松樹,便已猜到這地方和危懷風有關,卻沒想到竟是他的私人住處。這麽一想,先前在樹前墊腳摸劃痕的舉動突然就有些暧昧起來,難怪從接觸起,危懷風話裏就總藏着些揶揄的味道。
大概在他看來,自己今天這一出很是有點恬不知羞,那句所謂的“既是私心,又如何能對外提起”,也大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吧。
外面天色已黑,廂房在西邊,衆人安頓下來後,小厮要去準備晚飯,問岑雪可有哪些忌口。
岑雪說了,看小厮一臉和氣,便道:“不知小哥如何稱呼?”
那人撓頭,笑得腼腆:“我叫角天,是少爺的貼身小厮。不知道準少夫人記不記得,以前在盛京城裏,我還幫少爺給您送過糯米粑呢。”
說來很怪,小時候的事情分明不多,可岑雪偏是記得很清楚。“記得,是府上夫人親手做的,叫月亮粑,很甜的。”
角天本是試探着一問,沒承想岑雪記得這樣清楚,笑眯眼道:“是呢是呢!我家少爺嘴刁,旁的點心都不愛,就愛吃夫人親手做的月亮粑。那回得了一盤,便硬要我拿一半給準少夫人嘗嘗,要是準少夫人惦記那味道,我回頭再叫廚房準備一些!”
記憶裏的那份月亮粑,自然是再也吃不到了,岑雪心裏多少黯然,道:“多謝,今日天色已晚,就不必勞煩了,改日吧。”
“行。”角天點頭,仍是一副笑模樣,“少爺沒有丫鬟,院裏一應內務都由我負責,準少夫人要有什麽需要,只管派人來找我便好!”
岑雪回以一笑。
角天走後,秋露偷笑道:“先前還是‘前準少夫人’,這才一轉頭,就成‘準少夫人’了!”
衆丫鬟捂嘴,春草到底年長些,衆人說笑的當口,已跟着岑雪走進裏間,問起正事:“姑娘要辦的事,跟大當家談妥了?”
“嗯。”
“他沒起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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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雪回想危懷風的反應,知道他心裏必定是疑的,只是不知是疑哪一方面。左右現在箭已離弦,斷無回戈,當務之急是要盡快找着那東西。
“我與他簽了契書,短時間內,事情應該不會有什麽變數,你我要抓緊時間。”
春草嗯一聲,思忖說:“如今住在一個屋檐底下,雖然生活上多有不便,卻是方便我們找那東西了。”
二人在這邊議事,另幾人在槅扇那頭閑聊。秋露、冬霜是前些年才來伺候的,并不知曉岑雪小時候和危懷風的舊事,今日見了危懷風,便忍不住議論。
“話說回來,我沒想到這危大當家模樣這樣俊,要不是黑了些,都能當盛京第一美男了!”
“危大當家的父親本就是大邺鼎鼎有名的美男子,人雖然不在盛京,留在京裏的美名卻不比蕭家那位二爺差,當初想要嫁給他的女郎,可是能從街頭排到街尾。要不是被危夫人捷足先登,估計宮裏的公主都要搶他做驸馬呢!”
“呀,那危夫人該是何等厲害的人物!”
危夫人自然是厲害的,只是這厲害并非世俗人以為的家世背景、姿容相貌。危夫人是苗疆人,與危廷相識于二十多年前的南越一戰。據說,是危廷俘虜了當時身為夜郎聖女的危夫人,危夫人不降,危廷不放,兩人鬥智鬥勇,互不相讓,最後竟生出了情愫,成了夫妻。
危懷風長相像危廷,膚色則像危夫人。危夫人人黑,皮膚如深濃的蜜,那是一種極具野性的美,放在個個面團似的京圈女眷裏,像不屈的貓兒,眼亮,爪利,狡黠又有攻擊性。那樣的美,當然不是一般的中原男人能夠欣賞、消受的。
岑雪想,危懷風如今那一身痞氣、戾氣,估計有一大半是從危夫人那裏繼承來的吧。
外面的丫鬟仍在低聲讨論,岑雪道:“若無事可幹,便叫她們去把院子掃了。”
“是。”平日裏,岑雪對下人的管束不算嚴苛,偶爾也會同她們一塊說笑,但眼下是在危家寨,豈能放任她們議論主人家不管。春草領命往外,那些議論聲很快平息。
岑雪打開手裏的契書,看着自己署名旁的指印。危懷風摁手印時用的是左手,岑雪看見了他戴在左腕的銀镯,瞧着仍像是他以前戴的那一個。
那銀镯,小時候她戴過一回,危懷風親手套上來的,說是量個尺寸,下回讓危夫人準備一個送給她做生辰禮物。
可惜,沒等她生辰那天來,危廷便領着家人回了西陵城。那一去,兩家再無來往。
一晃十年,許多人、事都變了,危家覆滅,岑家生變,他們都不再是昔日無憂無慮的孩童。時光像飓風,磨滅了太多痕跡,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幼年危懷風在岑雪心裏留下的印記總是特別清晰。
岑雪想,難道是在她認識的人裏,危懷風實在太特別的緣故嗎?
那這樣看來,自己該是有多不特別,才至于讓十年後的他忘得一幹二淨,連長相、年齡都想不起來了?
岑雪苦笑,把契書折起來,放進木匣裏,想起先前在正房裏和危懷風見的那一面,心中悵然。
※
戌時,榴花院。
樊雲興徘徊在屋裏,打從聽見危懷風派人把岑雪接進松濤院起,臉色便沒好看過,這廂聽得危懷風竟要和岑雪成親,更是如被雷劈,整個人差點要冒起煙來。
“和岑家女成親?你莫不是瘋了?!”樊雲興厲聲斷喝。
“哎呀,激動什麽,不都說了是假的麽?”林況趕來打圓場,展開折扇給樊雲興扇風降火,“那裴大磊是個怎樣的人,你我都清楚,要是發現岑家女郎果然撒謊,別說是一層皮,就是一身骨頭都能被他拆下來。岑家女郎什麽情況,你我也看見了,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大亂之時,淪落他鄉,不搭把手幫一幫,豈不是要眼睜睜看着人家送死?再說了,成親這種事,懷風又吃不了虧,何必跟那一箱黃金過不去呢?”
“這是吃不吃虧的問題嗎?”樊雲興火氣不消反長,“當初危家遇難,岑元柏是什麽态度?憑什麽危家有難岑家見死不救,岑家人惹了事就要危家來收拾?!”
“我知道,我知道!”林況接着扇風,“所以才說,這所謂親事,歸根結底就是一筆交易。懷風給婚禮,岑家女給錢,屆時錢貨兩訖,一拍兩散,不過是各取所需!”
樊雲興鄙薄一笑:“呵,說得輕巧!婚姻大事,他岑家說悔便悔,說結便要結,置危家于何地?!”
林況知道,樊雲興耿耿于懷的不僅是岑家當初對危家的見死不救,還有危家被岑家打落的顏面。心念一動後,說道:“正是因為岑家悔婚在前,不顧危家顏面,所以我們才更要結下這門親事!”
樊雲興擰眉。
林況收扇,道:“二哥想想,岑元柏當年悔婚,是想把女兒嫁進慶王府。可現如今,岑家女非但沒有嫁入王府,反而自己跑來雁山和懷風成親,事情要是傳出去,世人會如何議論岑家?岑元柏知道自己的愛女自奔為眷,又該是什麽心情?”
樊雲興臉色一變。
危、岑兩家結親,世人非議更多的自然是當初悔婚在前的岑家。雖說是假成親,可一旦消息傳開,岑雪必然聲譽受損。慶王乃皇親貴胄,不可能接受一個和他人成過親的兒媳,如此一來,岑家和慶王府的這一樁婚事八成就要告吹了。
樊雲興看向林況,恍然道:“你是想讓懷風用這種方式報複岑家?”
林況“呃”一聲,笑道:“可以這麽說,當然,最主要的還是賺錢。”
樊雲興皺眉,沉聲道:“不可。這麽做報複的不止是岑元柏,還有岑家女。用一個女娃娃的聲譽來做報複的籌碼,非君子所為!”
林況頭大如鬥。樊雲興便是如此,又記仇,又重義,又執拗。譬如現在,記恨着當年的岑家,又拉不下臉借岑雪打擊報複,于是既不肯做好人,又不願做壞人。簡直令人頭疼。
“那……二哥的意思是?”
樊雲興看着座上的危懷風,放話道:“救人可以,成親不行!”
林況挑眉,先前竟沒想着還有這樣一招。不過這樣的話,岑雪那一箱黃金可能兌現?
危懷風以手支頤,目光落在手裏的茶杯上,認真道:“要成親。”
樊雲興瞪目:“發什麽瘋!”
危懷風轉着茶杯:“不成親不給錢。”
樊雲興匪夷所思:“這是什麽破規矩?她究竟是來找人幫忙的,還是成心來跟你成親的?!”
林況也多了一絲狐疑:“她親口說,必須要假成親才願給錢?”
危懷風“嗯”一聲,道:“契書已簽,勞駕兩位叔叔幫忙籌備,婚禮越快越好,一應費用,由岑氏承擔。”
“等會兒。”樊雲興疑心漸起,“莫名其妙上門找人成親,你不覺得這裏面有些蹊跷?”
“有啊,”危懷風笑笑,“人人都有私心,不往前走一步,誰又知道那蹊跷在哪兒?”
林況靠近樊雲興,以扇擋在唇前,私語:“看懷風這态度,是另有打算啊。”
樊雲興哪裏會不知道危懷風,屁大點的臭小子,心眼比馬蜂窩還多,越長大越叫人看不破。危家的當家人,心有城府是好事,可成親這樣的大事絕不是拿來開玩笑的,尤其是在這個節骨眼上。萬一這裏面藏着什麽陰謀,危懷風可有能力算贏那人?別最後心眼沒使成,反被人家算計得命都不剩!
“你确定來的這女郎當真是岑家女?”
危懷風沒接話。
樊雲興嚴肅道:“倘若她根本不是岑家人,而是個來路不明,心懷不軌的,你可知‘娶’進寨裏來後,會有什麽後果?”
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凝重,林況想起寨裏這半年來籌謀的事,臉色跟着一變。樊雲興擔心的不假,要來的這姑娘的确是岑家那位,成不成親都不是問題;可如果不是,那背後藏着的問題可就大了。
“她說了,岑家女,岑雪。”危懷風開口應,态度裏仍帶點敷衍。
樊雲興聲音更冷:“呵,她說是便是?那萬一是假的呢?”
危懷風沉默,想起先前看見的那張臉,保證道:“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