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貴客 (四)
第4章 貴客 (四)
天幕透着層昏暗的深紅色,日頭已落山了,危懷風身上殘留着最後一抹餘晖。他紮着高馬尾,穿一襲交領胡服,左襟往外翻折,身形被修飾得長手長腳、闊肩窄腰,眯着眼、抱着胸地倚在那裏,滿身都是混不吝的痞氣。
春草等人一時有些發憷,可細看,這傳說能把惡匪裴大磊下打得滿地找牙的危大當家并不兇狠,反而生着張很是漂亮的臉。男人和女人一樣,長相差不多可以分為兩類談,一類是皮相,一類是骨相。皮相單撿五官來論,骨相則包括頭型、身形、比例、氣質。世間被誇贊為“好看”的人,多半美在皮而不在骨,這危大當家卻是難得的豐姿英儀,形神兼備,眉骨生得尤其優越,裏頭那雙眼睛更特別,眼瞳是琥珀色,像極湖澤裏倒映着的烈日,便是微微眯着都能煥發光耀,惹人心動。要不是膚色實在是黑了些,周身散發的氣質又太野,沒半點美男子該有的溫潤,她們真要懷疑自家姑娘是不是“舊情難忘”,辦事是假,來“再續前緣”是真。
許是半天沒有回應,危懷風打量着自己院裏的這一幫女眷,忽然走過來。
衆丫鬟一愣,紛紛朝岑雪看。岑雪袖手而立,絹紗裏的臉有一些燙,一是為剛才摸劃痕的舉動,二是為危懷風那一聲“前未婚妻”。
院裏沒一人吱聲,危懷風步伐并不快,可是跨院太小,以至于三兩下便到了岑雪跟前。岑雪發現,他一來,她眼前就更黯了,因為光都被他擋住了。這身高,應該和她剛才在樹幹前摸的最後一筆劃痕一樣,她摸那一筆時,可是差點墊了腳。
深吸一氣,岑雪告訴自己不能慫,便欲開口,男人的嗓音已先一步響起:“看來是這一位。”
岑雪抿唇,道:“岑家女,岑雪。有事與大當家一議。”
危懷風聽見這樣嬌軟的聲音,眸波微動,盯着絹紗裏朦胧的臉龐,唇角有抹不鹹不淡的笑:“請。”
岑雪暗暗松一口氣,跟着危懷風走進正房。
和院裏一樣,屋裏并不大,外面是間尋常的會客室,家具是清一色的胡桃楸木,展眼看去,竟無一樣值錢的家當。
危懷風在上首坐了,岑雪收回視線,聽見他開門見山:“說吧,什麽交易?”
他既然是這會兒才來,想必已從樊雲興、林況二人那裏獲悉前因後果,岑雪便也不再繞彎子,開口道:“與我假成親,三個月後,和離書歸我,車上的一箱黃金歸你。”
若換做旁人,聽見背信棄義的前結親對象厚着臉皮走上門來,說要再同自己假把式成一次親,怎麽着都要翻一下臉,可危懷風卻像是什麽都沒聽見似的,眼都不眨一下,只淡淡說:“你的車在我的寨子裏。”
“大當家是危氏後人,一身鐵骨,滿腔忠義,不會做趁人之危的事。”
危懷風覺得好笑,算上餘掌櫃,今兒是第二次有人來給他戴高帽了。他支着頭,澄清:“我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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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雪沉默。來前不是沒想過會被坑,畢竟是匪寨,兩家又是這樣尴尬的關系。當年父親那般狠絕,人家如今坑她一箱黃金,談不上多過分。可是心裏仍是殘留着一絲僥幸,想賭一賭——賭危家的家風,或者是賭當初那個整日裏笑嘻嘻的小少年的品格,賭他長大以後不會被苦難撂倒,會是個君子。
岑雪垂目,忽然間有些五味雜陳,正想開口争取,危懷風道:“岑家沒了?”
他聲音似乎有種特別的慵懶,可有可無的,像對兩人的會談提不起多大興致。便是問這一句,也僅僅是種詢問的口吻,仿佛走過場一樣。岑雪想,或許現在跟他說一句“岑家沒了”、“遭報應了”,他也不會有什麽高漲的情緒。
“梁王弑君,篡權奪位,岑家不甘為叛賊所用,離開盛京後被人追殺。我本是要逃往江州與父親相會,不想路上遭逢戰火,與師兄走散,淪落雁山。”
果然,危懷風聽完以後沒有半點波動,只說:“江州在東邊。”
岑雪說:“我與丫鬟們頭一回出遠門,不識方向,反應過來時,人已在雁山底下了。”
危懷風沒做聲,岑雪接着道:“兩日前,我們打算去一趟天岩縣,找個客棧先住下來,等聯絡上師兄以後再做安排,可惜還沒入城,便遇上了一幫土匪。”
那天,岑雪一早便吩咐家仆趕着三大輛馬車往天岩縣走,眼看就要抵達城門,城裏方向突然沖來一行兇神惡煞的土匪,見他們女眷居多,又是外來客,立刻便動了打劫的心思,還要押岑雪回寨裏做壓寨夫人。
岑雪一行先前雖然遭遇戰亂,可那都是些魚池之殃,這樣真刀真槍、迫在眉睫的危險着實是頭一回。大夥一時慌的慌、亂的亂,危急時,是方嬷嬷想起岑家和危家的一樁舊事,又因先前聽說危家後人在雁山上做了這方圓百裏的“第一匪”,便張口沖那幫人搬出了危懷風的名號,撒謊說岑雪乃是來找危懷風成親的。
那幫山匪一聽果然變色,停了手裏動作,掉頭朝匪頭子看。匪頭子生着一臉橫肉,聽得“危懷風”的大名,眼裏兇光更盛,惡聲道:“那厮什麽時候要娶媳婦兒了,我怎麽不知?”
方嬷嬷便道:“我家姑娘和危家大少爺是自小便定下的婚事,先皇親口賜的婚,滿大邺盡人皆曉,你竟不知?”
那匪頭子一愕後,冷笑起來:“八百年前的舊賬也敢拿來你爺爺面前翻!危家前腳落難,岑家後腳便退了婚,你當我不知?”
方嬷嬷忙道:“那……那都是老爺愛女心切,不得已而為之!可我家姑娘和危大少爺兩小無猜,感情豈是說斷便能斷的?不然,我們何必放着盛京不待,千裏迢迢跑來這裏?!”
匪頭子被這樣一唬,噤了聲。旁的喽啰湊上來,一幫人嘟嘟哝哝,也不知是說了什麽,匪頭子收起兇相,道:“既然是兄弟要過門的媳婦兒,老子自然可以擡擡貴手,放你們一馬。不過,雁山就這麽大,成親這樣的喜事,不消兩天就能傳遍四方八寨,要是被老子知道你們在撒謊……”
說着,眼神一狠,利刀一樣朝着岑雪剜來:“你家姑娘那身皮,我一定親自上手,一層層地扒了!”
方嬷嬷身軀一震,聽着匪頭陰恻恻的恐吓,兩鬓被冷汗浸濕。可是話已放出,除了一口咬定,衆人安能有其他出路?
便這樣,那天有驚無險,岑家人靠着昔日和危家的一點交情吓退了惡匪。可是誠如那匪頭所言,雁山地方不算大,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那幫人又是從天岩縣城門方向來的,岑家人為防萬一,不敢再入城,卻又找不着另一個可以安全落腳的地方,思來想去,便只能厚着臉皮登了危家寨的門。
危懷風聽岑雪說完這一廂來龍去脈,明亮的眼眸微微眯着,裏面總算泛起了一點波瀾。
“那匪頭子叫什麽名字?”
“裴大磊。”
這可真是無巧不成書,無緣不聚首。危懷風道:“所以,你想花錢消災,讓我陪你演一場戲?”
“是。”
“你把錢給我,這災我替你擋了。”
岑雪聽危懷風話裏并沒有答應成親的意思,沉吟少頃,道:“那假成親的事,大當家準備如何安排?”
危懷風道:“怎麽就非要跟我成一次親呢?”
岑雪抿唇。這樣尖銳的反诘,委實是有點太不給人情面,大有些“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意思。你看看,以前人家好好的跟你有婚約,你家不要,在人家落魄的時候悔婚了,如今上趕着來要人娶一回,滋味可好受?
岑雪厚着臉皮,道:“與大當家假成親,一半是為應付裴大磊,一半是為我的私心。”
危懷風“哦”一聲:“什麽私心?”
“既是私心,又如何能對外提起?這筆交易是我唐突,大當家若是不願,便當我什麽都沒說吧。”
岑雪進退有度,颔首一禮後,不再贅言其他。
屋裏一下安靜下來,危懷風似沒想到岑雪會退得這樣快,眼盯着絹紗裏那張隐約的臉,忽然笑了一下。
岑雪微愣。
“能勞駕姑娘把帷帽摘一摘嗎?”危懷風開口。
岑雪不語。
危懷風道:“我這人一向挑剔,頭婚的話,很在意夫人的臉。”
這大概是岑雪聽過的最直露的一句話,要換做是旁人說,少不得讓她鄙薄,可這話從眼前這人嘴裏講出來,偏就半點違和都沒有。反正最後是要見上的,岑雪并不推三阻四,擡手摘掉帷帽。
絹紗後的臉有些圓,肉肉的,然而下颔很尖。微微垂着的眉眼很美,不是那種明豔的美,而是深林麋鹿、溪澗靈狐一般的天然和靈動。以前家裏有女眷說,這是很幼态的長相,便是女大十八變,和小時候也八九不離十。岑雪不知道危懷風會如何看她,又是否會從她這張臉上找到少時的一些痕跡,她默默感受着從上首而來的視線,最後聽見那人說:
“姑娘看着像沒長開,今年有十五了嗎?”
岑雪沉默了一會兒,道:“我比你小三歲,今年十八。”
“哦,慚愧,忘了。”危懷風語氣裏透着歉意,笑了笑後,斂眸,“你剛剛說,三個月後,和離書歸你,一箱黃金歸我。”
“是。”
“為何是三個月?”
“三個月內,我師兄會來找我。”
危懷風玩着左腕上的銀镯,眸底有些暗,不再像平日裏那樣光彩奪人,似藏着盤算。
“一箱黃金,前後各付一半,這門親事,我應了。”
岑雪掀眸,秋水般的眼瞳裏閃過一絲意外。危懷風道:“成親費錢,既然是姑娘提出要辦,這費用總不該由危家寨出。”
“自然。”岑雪應道,“婚禮一應費用,我會全力承擔。”
危懷風點頭。
岑雪道:“謝大當家成全。為免他人起疑,假成親的事,希望只有你我二人及親信知曉。”
“嗯。”危懷風應得很爽快。
岑雪想了想,又說道:“空口無憑,既是上百金的交易,為讓大當家放心,我願寫下契書,畫押為證。”
危懷風挑唇,臉上又變回那種玩世不恭的神态。這哪裏是為讓他放心,明明是提防他拿錢不認賬。
“我不怕你耍賴。”危懷風笑,“你來真的都行。”
岑雪一愣,沒有帷帽的遮掩,雪腮上的微紅盡在那人眼中。
“不敢。”
“那是怕我來真的?”
“大當家人中龍鳳,小女不敢肖想,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
危懷風的笑冷了稍許,示意旁側:“紙筆在桌上。”
岑雪轉頭,看見隔間前擺着一方楸木桌案,上面有筆墨紙硯,筆山旁摞着幾本書。岑雪走上前,發現是兵書。
主人家就在一旁,非禮勿視,岑雪不便多觀察,提筆寫完契書,簽完字後,拿到危懷風面前。
“請大當家過目,畫押。”
危懷風瞟那契書一眼,并不拿來細看,只接了岑雪的筆,在“岑雪”旁畫了個“十”。
岑雪颦眉。
危懷風并非白丁,畫押該簽署名才是。可他偏不簽,可見是藏着為難的意思。
岑雪從拿出先前準備的印泥,危懷風眉頭微挑,低笑了一聲,擡起手,大拇指在印泥上一壓,接着摁在那“十”底下。正巧挨着“岑雪”,殷紅的印痕,染了“雪”的一角。
岑雪心裏莫名湧起一種異樣的觸動,收契書時,屋外忽然傳來腳步聲,有人禀告,說是二當家那邊有急事找。
危懷風應了一聲,擦完手,起身往外,與岑雪擦肩時,微微一頓。
“剛剛忘了說,我危家寨沒有空房,成親的話,怕是要委屈姑娘和我擠在一個屋檐下。”
岑雪收起契書,心裏的那股異樣尚未消散,危懷風的忽然靠近,讓本就不平靜的心湖更卷起一層波瀾。
“淪落他鄉,承蒙大當家收容,是我讓大當家委屈了。”岑雪盡量讓自己表現得穩一些。
危懷風視線停在她嬌美的臉上,終是收回目光,笑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