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貴客 (三)
第3章 貴客 (三)
危家寨裏人聲鼎沸,一波又一波的人朝着崗樓奔來,人牆上面一層,底下一層,堵得風都沒地兒鑽。
那三大輛馬車仍停在老槐樹旁,樊雲興、林況二人在聽完岑家女說明來意後便走了,說是一切等危懷風回來再說,既沒攆人,也沒請人入寨。那一行岑家人大多是女眷,想是臉皮薄,禁不住寨裏人看猴兒一樣的目光,待樊雲興、林況走後,便回了車裏。
衆人聞風而至,看見的便只是那三大輛闊氣的馬車。
“那位……”一瘦長個兒斟酌着措辭,“前準少夫人當真拿了一箱金子上門來,要跟少爺談生意?”
旁邊人聽他稱呼“前準少夫人”,雖則累贅些,但很是妥帖的樣子,便順口應道:“嗯,先前二當家不耐煩,要攆人,三當家攔了一下,可也沒有要幫襯的意思,前準少夫人架不住,便把來意說了。”
危家寨裏拮據多時,打開年來,更入不敷出,岑家女說完那一句“我有一樁交易,願以一箱黃金為價,與危大當家相商”後,林況簡直是豺狼見肉,兩眼放光。
“乖乖,一介女流,敢拎着一箱黃金上匪寨來談生意,可真是旗杆上紮雞毛,忒大膽子!”
“人家是岑家的嫡長女,爹爹是朝廷命官,誰人敢動?”
“不敢動?外面亂成什麽樣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十個命官裏八個泥菩薩。岑家要是沒出事兒,這位前準少夫人至于跑這兒來?得虧是全須全尾地來了,要是碰上裴大磊那臭王八,不得被吃得骨頭都不剩?”
“照這麽說,前準少夫人還挺信任咱危家寨,不怕進的是個賊窩,人財兩空呵。”
“被賜婚的那兩年,少爺一直待在盛京城裏,和前準少夫人算是兩小無猜。約莫是想着少爺會顧念舊情,所以便來了。”
“不會吧,那會兒少爺屁一點大,前準少夫人更小,倆芝麻大的孩子,能有什麽舊情?”
“我先前聽這前準少夫人說話,聲兒軟得跟塊糯米似的,照少爺那眼光,八成是瞧不上。”
“對,少爺最讨厭嬌嬌軟軟的姑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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崗樓底下,衆人一口一個“前準少夫人”地聊着,車廂就一塊木板,擋是不可能擋住,那身着蔥青色襦裙的丫鬟颦着眉心,低低喚了一聲“姑娘”。
岑雪放下微開的軒窗,斂目看來。
“這法子固然能奏效,可折損的畢竟是您的聲譽。危家寨這麽大,人人都長着一張嘴,事成以後,藏是不可能藏住的。日後被老爺知曉,八成是要氣得昏頭,更要緊的,是會斷送您跟世子的婚事。為着那東西,當真值得嗎?”
春草說完,眉間陰翳更深,趁着那危大當家還沒現身,想着再勸最後一回。岑雪神色無波,她人在車裏,沒戴帷帽,絹紗裏頭藏着的竟是一張極其嬌美的臉。新月眉,麋鹿眼,微豐的臉頰,下巴則尖尖的,嘴唇小巧但豐美。雖然是快滿十八歲的人,可看着至多就及笄的年紀。
“男人辦事可以不拘小節,女人為何不可?”聽完春草的勸說,岑雪淡然回應,聲音明明軟得像一汪春水,卻有股斬截的氣魄。
春草一時啞然,旁邊的夏花接話:“可萬一那危大當家是個靠不住的,扣下姑娘不肯放人,咱們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三個月內,師兄會來危家寨與我會合,放不放人不由他說了算。再說,危家一門忠烈,虎父無犬子,我願意信他一次。”
岑雪話裏話外心意已決,弄得夏花也沒法再勸。十二年前,危家寨的大當家在盛京城裏待過,大概是什麽脾性,大夥清楚,只要沒長歪,自然算是個品行端方、可以謀事的君子。岑雪願意賭,她們這些做奴婢的只能跟着下注。至于和慶王世子的婚事,岑雪打一開始就不情願,奈何拗不過老爺,這次多半是想借着辦事的機會,名正言順地擺脫那一樁婚事了。
正想着,外面一陣喧嘩,似有人嚷着“少爺到了”。春草、夏花推開窗戶往外看,山道那頭半個人影也無,聚在崗樓底下的人則一窩蜂往寨裏頭走。二人看得發懵:“這是……”
岑雪凝眸,看見那些人全是往寨裏趕的,可她先前坐在馬車裏,根本沒聽見有任何人入寨的聲音。
“危家寨另有入口。”岑雪道。
丫鬟們一愣,稍後反應過來,危懷風并不是從大道上來的。想來也是,走大道一則慢,二則會跟他們狹路相逢。危懷風人在山下,并不清楚這裏的狀況,在沒見着樊雲興、林況二人前,肯定是不會願意見岑家人的。
“我們仍是等着嗎?危大當家不會不肯相見吧?”
岑雪見崗樓底下的人差不多已走完,關上窗戶,不答會不會,只說:“危家寨缺錢。”
衆人心下便了然,以先前那二當家聽見“一箱黃金”時的反應來看,便是危懷風和樊雲興一樣對當年的事耿耿于懷,怕是也架不住三當家的苦口婆心。有句話怎麽說來着,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嘛。
果然,不足一盞茶的功夫,便有人來恭請岑家人入寨,态度跟先前比大有不同。岑雪重新戴上帷帽,領着仆從走進危家寨。
折騰大半日,已是日暮時分,進入崗樓後,先是個鵝卵石壘砌的圓形廣場,中央插着桅杆,挂着危家寨的旌旗,外圍則擺了好幾排兵器架。正前方是一座門樓式大門,修得高大宏偉,大門兩側栽種着極粗壯的槐樹,頂上的牌匾威武肅危,正巧擋着落日,光瀑從四周漫射出來,使得整座門樓像在發光。
進門後,原以為是屋舍俨然的村寨了,誰知視線一暗,竟是條冗長狹窄的夾道,兩側磚牆足有三尺多高。岑雪心頭微動,隔着絹紗打量,這危家寨裏面的布局可真是将門人的手筆,處處可壘,固如金湯。
聽說,當年危廷戰敗後,不少鐵甲軍殘部下落不明,莫非是和樊雲興一樣,都藏在這危家寨裏了?不然單憑危懷風幾人,危家寨恐怕難有今日這樣的光景。
“岑姑娘少待,我家少爺稍後便來。”
最後也不知在寨裏繞了多久,領路的人把岑雪一行帶到一處院落,笑着交代一句便走了。
院落不大,磚牆□□,正房前栽着一棵松樹,針葉葳蕤,軀幹筆直。岑雪掀開絹紗,看見樹幹上有許多道劃痕,知道那是用來量身高的。
忽然便想起很久以前,被母親領着去過一次危家在盛京城裏的別業,那府邸并不大,可處處別具匠心,花園牆角便長着這樣一棵茂盛的松樹。暖融融的春天,危夫人把危懷風按在松樹底下給他量身高,八九歲大的小少年一臉的不耐煩,歪脖晃腦,被危夫人一根手指戳住腦門心,箭靶一樣貼在樹幹上不敢再動。
“噗嗤。”
那時她六歲多大,還是很天真的年紀,一下便被他的窘态逗笑。他的眉頭立刻皺起來,小麥色的臉頰微微漲紅:“危夫人,你兒子被人家笑了。”
危夫人便說:“那是你以後的媳婦兒,逗人家笑,本就是你該做的。”
話是玩笑話,可不知道八九歲大的危懷風是不是沒聽懂,眉毛一挑後,忽然笑出一口白牙。
“小雪團,量一量嗎?”大人走後,小孩兒在花園裏撒歡,他指着松樹樹幹發出邀請。
她多少有些好奇,走過來,學着他先前的樣子貼着樹幹站直。他琥珀色的眼睛裏似有什麽閃過,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戳在她腦門心上。
她一愣,呆呆貼着樹幹,也變得像塊箭靶。
他學着危夫人的口吻,說:“不要亂動。”
她無辜:“我沒有動呀。”
他垂眸看來,眼底笑笑的,哦一聲:“那你很乖嘛。”
誇完,他用石頭在她頭頂一劃,說好了。她站開一步仰頭看,看見他們的劃痕相差快一尺。那是三個光陰的差距。
他手指落在她的年輪處,往上滑到他的年輪,再往上,落在一處在當時看來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
“記着,等你到這兒,”他在那地方用力地一劃,然後低下頭來,朝她笑,“便是我媳婦兒了。”
“嘩”一聲,滿樹光影曳動,岑雪從回憶裏驚醒,看向眼前劃痕斑駁的樹幹。
不一樣的樹,不一樣的痕跡,卻不知是不是關于同一人。岑雪目光下移,找到最早的一條劃痕,竟也快有她鼻尖高。再往上,是一條比她稍高半寸的痕跡,往上就更高,春筍拔節似的,一條比一條蹿得猛。
原來,這便是光陰的模樣嗎?
六歲那年,是她第一次上危家,也是第一次在一棵樹上留下自己成長的痕跡。後來,危家覆滅,盛京的那所府邸被抄封,她那寥寥一筆的童年也被捆綁在危懷風的人生裏,一并荒成廢墟。
時光是最容易刺痛人的,看不見便算,如今看見了,才知道長輩們為何要慨嘆“物是人非,歲月無情”。
岑雪伸手,摸到最高的那一條劃痕,便在這時,風聲裏傳來一人慵懶散漫的聲音:
“聽說危某的前未婚妻來了——”
指腹底下的劃痕突然燙得像火炭,岑雪轉身,面龐前的絹紗被風吹開,一剎那間,院門前的輪廓已映入眼底。
那人倚靠在門上,目光在人影裏徘徊:“不知是哪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