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鬼壓床
鬼壓床
“你知道鬼壓床嗎?”我往被子裏縮了縮,只露出眼睛,說話聲蒙在被子裏,不那麽清楚。
“嗯,怎麽了?”他還靠在床頭上,低頭看着我。
“我當時,在那個哪辦事兒來着,那個快捷酒店怪得很,明明挨着一圈的小區,就是顯得孤零零的豎在那一樣,我晚上睡覺的時候拿椅子頂着門,椅背上放了一瓶礦泉水,結果你猜怎麽着,我還是開着燈睡的呢,快要睡着的時候那個水瓶子掉地上了,巨大一聲,之後我看門口沒人就睡了。晚上就做夢有一個人一直壓着我的肩膀,但在後面叫我的名字,我回不了頭,他就一直叫。最後我醒了,就是夢裏那個姿勢,也不知道是錯覺還是什麽,感覺肩膀上還有壓着的手剛收回去的感覺。”我自認為講得繪聲繪色,很符合現在的氛圍,“之後,那天晚上我坐高鐵就回去了,足足發燒了一個星期。”
“嗯。”他就回了一個嗯就不說話了。
老天爺,這天兒還怎麽聊。
“我能回去嗎?”我都沒想過這個問題,脫口而出的時候自己都有些驚訝。
“可以,讓齊江月開車帶你出去。”
“你都不攔我?”
“你想走,我攔你也沒用。”
不是您聽聽這叫什麽話,搞得像是我上趕着來的,鳥不拉屎的地方,你以為我想呆?我現在就走人。
結果我剛起身,沒等腳踩地,他就一把把我拉了回來,我的後腦結結實實磕在他的肩膀上,我不知道他疼不疼,反正我挺疼的。于是我下意識地蜷縮起身體,就這樣直直跌進他懷裏。
其實我也沒打算走,只是想出去抽根煙,順便審視一下這幾天發生的事兒。
他平穩的呼吸聲就在我身後,我一陣頭皮發麻。之後最恐怖的是,他的頭往前湊了湊,下巴正好搭在我的肩膀上,一瞬間我打了個顫,整個人都僵住了,汗毛都立起來了,我這輩子最害怕有人碰我肩膀。
最反人類的就是癢癢肉長在肩膀上,但凡有人碰我肩膀,那種酥酥麻麻的電流感就會從尾巴骨爬滿全身,你想給對方來一個過肩摔但是根本使不上力氣,我最害怕就是幼兒園時候老師讓搭火車走隊,簡直就是酷刑。
他的手攔在我肩膀前,我起不來,只能往下去躲,于是付諸于實踐變成了往他懷裏鑽,我真的不行了,太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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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我強忍笑意想說別碰我,說了半天沒說利落,虛弱的語氣像一個瀕死的人準備發表遺言。
但顯然龔徽雨沒打算順我的意思。他環過我身前、抓住我左肩膀的手愈發使力了,他把頭深深埋在我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摟在我的腰間,此刻我已經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了。我的身體下意識地抖動,喉嚨中發出不成字句的、反抗的嗚咽。
他簡直是要把我揉碎進他的身體裏,太恐怖了。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話,能讓我感到我還活着的,只有他那平緩的呼吸聲。
不知道這個姿勢保持了多久,總之等我掙紮着擡手以一個別扭的姿勢推開他的頭,接觸感消失的一刻我終于得以喘息,我使不上任何力氣了。我彎曲着雙腿,以防從床上踩空摔下去,我擡頭看向他,接觸到他臉的手感受着他的體溫——他的體溫總是這麽低。
見他的手松了勁兒,我一個翻身以一種詭異的姿勢趴在他身前,安靜的房間裏我的喘氣聲愈發明顯。正當我準備一撐床離開他懷裏時,門被“哐”得一聲推開了。
“大半夜你們倒騰什……媽呀!”
客廳的光打了進來,我眯着眼睛看去,陳芳凝的表情從一臉被惡鬼吸了陽氣的疲憊,到張大嘴巴,最後瞪大了眼睛,一個極度震驚的表情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後,她又“哐”得一聲甩上門,緊接着我又聽到了一聲關門聲,大概是她進主卧了。
我打破了這個“羔羊跪乳”的姿勢,一個翻身鑽進了被子的另一邊縮在裏面,只留一個呼吸的空隙。于是我們倆此刻換了一個位置,一切如常,剛才無數畫面在腦中亂撞,我睡着了,我恨不得這一覺就不醒了。
第二天早上,餐桌上的氛圍很奇怪。陳芳凝雙手撐着下巴,抿着嘴,仔細一看還微微皺着眉頭,身前的小米南瓜粥冒着熱氣,她一口沒動。齊江月像是眼皮子抽筋兒了似的,擠眉弄眼的似乎要跟畫秋山用外星語交流點什麽,反觀畫秋山倒是沒看他,正左手拿着一個熱氣騰騰咬了一口的紫薯包,右手握着勺子準備喝粥。
龔徽雨已經出門了。
之前吵得能把房頂兒掀了,現在都上午了還鴉雀無聲,我要精神衰弱了。
畫秋山還在看書,只不過不是之前那本了,這本薄了很多。我在他面前走來走去,見他沒理我,我又坐在了他身邊,往他那邊挪了一下,他挪開了,我又挪過去,最終沙發到頭了,他問我:“你有時間撿屎嗎?”
我詫異地轉過頭來,發現他膝上那本書的封面上赫然寫着《時間簡史》。
我抱着畫秋山看完的那兩本《基督山伯爵》啃了三天,也沒看完第一冊,整個腦子都是嗡嗡的,國外的人名總是讓我這種記憶力不好的人頭痛。
就在我還差幾十頁能收尾第一本的時候,畫秋山從大門進來,身上帶着一股寒氣,他面色嚴肅,對我說老爺子有事找我,我就這樣匆匆忙忙地扔下書離開了。
到了四合院的時候,天公不作美,陰雲密布的速度肉眼可見,老爺子今天沒在院子裏坐着。我和畫秋山一起進了正房,老爺子加了一件羽絨坎肩,坐在太師椅上,面色沉重。
我們倆剛剛坐定,只聽轟隆一聲,大雨傾盆而下,門外如簾般的雨柱砸在地面,濺起高高的水花。
老爺子從紅木桌上壓着的一冊檔案夾中抽出一張巴掌大的照片,他皺着眉頭把照片比在我臉旁,又翻過來遞到我面前。
我看到了那張照片,是我,我覺得這張照片很眼熟,仔細在腦中搜索才恍然大悟——那是第一次我和龔徽雨到承天華瀾時,一樓經理辦公室內佛龛上供奉的照片,一模一樣。
“小子,還記得我跟你說的,他們供奉的那個降世神仙嗎,就是這張照片。”老爺子手握住桌上的茶杯,遲遲沒有擡起來。
降世神仙,那個為首的中國人,第一個帶領外面人進來的人。
和我長的一樣,還是說,就是我?
照片上的我穿着規整的西裝,頭發不似現在這樣淩亂,反而還用發膠做了個發型,看上去和現在的我有天壤之別。
這真的是我嗎?
“他是誰?”我的聲音有點猶豫和不安。
“邸語樓。”老爺子回答我。
我知道那是平河人的名字。我看向畫秋山,他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我又看向老爺子,希望他能再說點什麽。
緊接着,老爺子把桌上的檔案夾遞給我,這是老式的檔案夾,需要向上推開金屬彈簧,拿下來的是裏面一沓的紙。
拆除審批單、手術知情同意書、人口普查記錄……無一例外最後簽下的名字都是邸語樓三個字。
“您能說說…他嗎?”我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我現在也是老眼昏花了,你這孩子頭發擋着臉,我竟沒認出你和他如此相像……”老爺子的話匣子漸漸打開了。
他說那是他祖父和他講過的一些往事。
約1908年前後,邸語樓在帶外國人來時,露了一次面,再之後,人們就鮮少見到他了,當時的老爺子的祖父三十多歲,平河打通與外界聯系的時候,他在現場。
老爺子的祖父看着先進的機械設備運上平河滿是沙石的土路,人群中爆發出的議論聲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看着為首的那個穿着西裝,披着咖色外套的男人,當時老爺子的祖父并不知道他就是邸語樓。
短短不到幾天的時間,印有拆除消息的單子發落到平河每家每戶手中,一時間,街口的信息流通處的話題瞬間變為“抵制外來人”。但都是些空話,最終在爆炸聲中,一片片低矮的樓體轟然倒塌,簽了同意單的、沒來得及簽同意單的、拒絕簽同意單的,都被運送到了同一批臨時居所裏。
先建起的是名為暮那舍的研究所,随後,平河中學、承天華瀾建築設計有限公司等也在極短的時間內完工,他們在平坦的土地上建起了各樣的高大樓房,那一年裏平河的空氣中都彌漫着沙土和油漆的味道,黃沙漫天,有幾個月裏沒人看得到清晰的太陽。
一秋未雨冬未雪,世人皆道是個怪年。
等老爺子的祖父跟随家人住到新建起的房裏時,巨大的甲醛味還是讓人不免皺起了眉頭。新式的電器設備,不同的裝修風格,甚至軟裝都如此精細,沒人去揪其原因,生活翻天覆地的變化打得純樸的平河人措手不及,他們以為那是好的開始,于是,邸語樓也成為了他們信奉的對象。
怎麽會有人真的無私播撒這樣大的善意呢,如果是我,我定會認為裏面蘊藏着極大的陰謀,于是我把這個陰謀,對應到暮那舍研究所的人體實驗中。
在1908至1943年間,發生的事情是模糊的,因為老爺子還未出生。所以關于這段時間內暮那舍研究所的研究方向和做出的事情,還需要進一步考察。
時間推移到老爺子40歲,即1983年。老爺子自述之前的日子相當的平靜,在他那時,已經沒有了供奉邸語樓為神的人,所以當他見到我的時候,也沒有多大的反應,因為他只在小時見過那張照片。
平河的人和研究所的人和平相處,只不過能出去的只有挂了牌的人,他們平河的人,還是只能待在這裏。不過這裏什麽都不缺,商店、市場、學校、餐館,這裏就是隔世的一坐世外桃源。
研究所拿着所有平河人默認的管轄權,治理着這一方土地。
我問老爺子他是否也在平河中學就讀,他說是的,我問他那些文字是不是平河特有的,他說那都是前幾輩的事情了,聽他的祖父講,外面的人帶來了新的文字,學校教授的是現在使用的規範字體,只有老一輩人才會去用那些。
這就奇怪了,現在這些街道上,不還是那些文字的牌子嗎?
老爺子說,一切的平靜就在1983年的初夏被打破了,因為次年1984年,是下一輪新的甲子年,平河祭祀的傳統,從來就沒人忘記過,但似乎研究所的人對此更加有興趣。
老爺子是這樣向我描述的。那時他們聚集在承天華瀾的大樓前,只見高層之上有一排窗戶藍光乍現,至此之後,人群異常安靜,約莫二十分鐘,身上穿有暮那舍研究所标識的幾人端着槍走在最前面,出門口排成一排,之後兩個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人緊随其後,玻璃門被上了鎖,此後的每一天這裏都有人把守着。
直到四個月之後,那是送神的日子。老爺子說當時他站在最前面,看到研究所的人推着擔架車,車上的人是那個被祭祀人,他身着紅色的長袍,頭發極長,說到此他指了指畫秋山,說比他的還要長一些,那人躺在上面不知死活,總之身上和臉上和身上滿是血。緊随其後走出來的,是一個有意蒙着臉的男人。
老爺子說那男人似乎很關心躺在擔架上的人,低頭和他說着些什麽,之後那人就被推上急救車,蒙着臉的男人跟了上去,車輛快速駛離,承天華瀾門口森嚴的戒備也撤除了。
當時大家議論紛紛,因為沒人見過那躺在床上的人,他在祭祀之前從未出現,在祭祀之後也再沒人見過,于是成了平河人茶餘飯後的談資,至于內容,都是些天馬行空的亂想,根本沒有事實依據。
接受了相對開放的教育,老爺子在當時也沒有過多關注那個被祭祀人,以至于幾年之後,這些謠言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過他說到此,我倒是有些心裏打鼓了,總覺得和我在AI那看到的,龔徽雨祭祀的場景有種千絲萬縷的關系,可是,時間對不上啊,按少了算,龔徽雨少說也得60多歲了,這不是開玩笑嗎!
我又想起來之前晚上發生的事,簡直頭皮發麻,趕緊甩了甩頭想把這怪事兒忘了。
至此之後,1984年的冬天一切平靜,直到之前所敘述的2003年的鬧劇之間,老爺子說并沒有很轟動的事情。
我翻着這些單子,很多都是格式化的條款和公事公辦的語言,除了署名的時間,內容對我沒有太多幫助,紙很脆了,拿出來的時候都掉碎渣子,都是些1945年之前的。老爺子說那是他從家裏翻出來的。
“這真的不是你的祖輩?”老爺子指着照片問我。
“我不清楚,在此之前我沒有見過這張照片。”我回答。
“你和他,簡直太像了,單看照片,就像一個人……”老爺子喝了口茶,看着門簾外瓢潑的大雨說,“雨大了,今晚就住這吧。”
我和畫秋山坐在西廂房鋪的整齊的床上時,我忍不住嘆了口氣。
“龔徽雨和你說過什麽我不知道的嗎?”我問他。
“沒有,實際上,我們現在得到的信息都是一樣的。”他說,“他找到我,是因為我是平河療養院的醫生。”
“平河療養院?”我突然一驚,怎麽把這條線忘了。
“你不知道,平河療養院是平河人作為對外溝通的一個驿站,這是遠字輩家世世代代的一個秘密,除此之外沒人知道。”
“也就是說,走出去的人一直存在,只是別人不知道罷了!”我更為震驚了。
畫秋山點了點頭,他拿起老爺子擺在桌上的點心咬了一口,繼續說,“在開始,它可能不是什麽療養院,也許是一間餐館,一個屋子,一家超市,總之到最後他變成了一家療養院。”
我問他為什麽我之前探望“母親”的時候沒見過他,他說療養院的面積我也看到了,不在同一個住院樓是基本碰不上面的,我接受了這個解釋,消化着知道的信息。
平河人沒有向外通路,遠字輩家按照世世代代流傳的地圖,翻山越嶺,最終走了出去,是離開平河,同樣是守護平河。直到現在,作為可以說是最後一輪的平河人,還同樣堅守在這裏,保護着這一座空城。
這空城裏,究竟還埋藏着什麽秘密,值得他們現在仍舊沒有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