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畫秋山
畫秋山
在苦難中險象環生的人總是在敬畏苦難,沾親帶故經歷過苦難的人總是在歌頌苦難,警告後人,可從沒有人說可以忘記苦難,懸挂在心頭的石塊,有人勸你把它托起來,有人勸你拼盡全力拽住它,就是沒人勸你放下來。
就在我腦中突然冒出這段話的時候,坐在太師椅上的白發老頭狠狠用拐杖敲了兩下地面,我猛地回過神來。
“年輕人,長輩說話不要走神!”老爺子的聲音渾厚有力,和他花白的頭發滿臉的皺紋不相匹配。
我連連道歉:“您說,您說,我聽着呢。”
“你這小子,我剛才說的,你聽進去多少?”
如你所見,離開暮那舍研究所後,畫秋山帶我來到了一間四合院中,我進來時,一個穿着太極服的白發老人正坐在院子裏的躺椅上,手指有節奏地敲擊着扶手,嘴裏哼着戲曲調子。
我原以為這座空城是沒人居住的。
這院子裏顯然是種了花草樹木,不過已經是深秋,葉子掉光了,我不敢相信明年開春,這裏和一門之外的平河,能形成多大的反差。
老人似乎是知道我們來了,起身看向我又看向畫秋山,最後點了點頭,拄着拐轉身走入正房之中,我和畫秋山跟了過去,不過等我一只腳跨過門檻時,畫秋山只是站在外面,對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随即轉身走入廂房之中。
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就在猶豫之際,老人開口了:“猶猶豫豫,不成大器。”
嘿,這老頭,上來就損我呢,我幹脆一腳邁了進來,坐到西側靠進他的椅子上。
這裏要說明的是,正房內的裝修很像電視上古裝劇演的樣子,包括家具的材質,我感覺都不像是充樣子的,而是真材實料。
入門向右拐一張八仙桌,兩邊太師椅成對,背靠長條案,往中央,左右兩側,兩組椅子相向排列,中間夾一張小桌。
這老爺子脾氣有些偏執,就像是多數家庭中的老人一樣,固執,守舊,有自己的脾氣,不服老。總之不希望別人把他當老人看,又不想別人不尊重他,不順他意,喜歡拿自己的輩分說教人,搞得全家上上下下,小輩還好,倒是老伴兒遭了罪,不包容吧就是拌嘴,包容了時間長又忍不了,最終還是拌嘴。
對于這種人,把頭縮殼裏裝孫子,裝出謙虛的樣子,捧他幾句,他就高興了,這是我開小便民超市得來的經驗,僅此一份。總之你不能跟他對着幹,得收收您的棱角,不然他氣急了就拿拐杖捅你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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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吧。”老爺子混濁的眼珠從頭到尾打量了我一番說。
“您…認識他?”我往畫秋山進入的廂房看去。
直接開口問平河的事兒太突兀了,不過我總覺得我這點兒小心思早被他看穿了。
“小山啊,他打小兒我看着長大的,怎麽了?”老爺子把拐杖立在一旁,腰板挺直,雙手搭在膝蓋上。
“他……”一句怎麽了倒是讓我不知道從何問起了,好像直接打聽人家的事兒更不地道了。
“你是想打聽他的耳朵?”老爺子這麽一說,倒是我沒想過的一點,其實我原本并不好奇。
事故,天生,得病,無非就是這幾個,逼人回溯痛苦,難道不是在害人嗎,做人的基本情商我還是在線的,不過既然是別人主動提起,那我也沒有不聽的道理,于是趕緊點點頭。
“那可就說來話長了,”老爺子嘆了口氣,似乎是很惋惜,繼續說,“見過他身邊那嬉皮笑臉的小子嗎,他們倆啊是打小一起鬧大的……”
我猜說的就是齊江月了,于是坐正身子仔細聽着,老爺子的話有些長,在此我來敘述。
時間倒推回2003年,那是一個看起來并不遙遠的數字,卻也過了二十年之久,在此之前,暮那舍研究所尋找平河人長生的秘密,他們剖開随機抓來的人,觀察、分析、研究他們,一無所獲,就在一籌莫展之際,不知是誰先挑起的消息,由此線向下展開,是更加令我震驚的事。
平河人起名,是有規律的。在平河,“家”并不指家庭或者血脈,只是平河建立初期對區域的簡單粗暴的劃分辦法。住在一起就有家,有人的地方就成了家。所以為了劃分這種區域的差別,字輩便應運而生了。
平河的人都姓邸,這個姓氏并不常見。我對此感到震撼,屬于同姓氏間相連的不可割舍的脈絡,會形成多大的凝聚感和親和力,這是我不敢想象的。我是一個極其缺乏集體榮譽感的人,這種心往一處使的聚合力讓我頭皮發麻。
畫秋山是遠字輩,原名邸遠山。齊江月與他不同,是語字輩,原名邸語岸。他們從小一同長大,老爺子說,畫秋山出生的時候,眼睛和耳朵是沒有問題的。
閑話傳到當時暮那舍研究所的某個研究員耳朵裏,就完全變了味道。有人說,語字輩家出的被祭祀人多,想找長生的人,抓他們家的人來,沒準兒能大有收獲。你對平河的大小在我的描述中可能沒有什麽感觸,不過我想告訴你的是,這裏很大,所以一開始研究所也沒能做出局部人口普查來篩選家族,只是沒頭蒼蠅一般亂撞,這句話,無疑是點醒了研究所的所有人。
于是,那第一個被綁走的人,是齊江月。那個時候,外面的世界正飛速發展,不過研究所設立了人嚴格把守平河連接外部的出口,平河的人至此也沒能走出去。他們的武器裝備很是先進,反觀平河人,拿把菜刀已經是極限,絕對的武力壓制下,平靜的外表內是暗潮湧動。
我說過,這是一個宗教信仰籠罩下的城市,他們供奉的神,也可以是人。于是原本的平河人分為兩派,一派是固守平河的,一派是谄媚外來人的,他們渴望走出去,渴望成為那些人。
于是,畫秋山和齊江月的故事,是從這裏開始的。
打小都是齊江月護着畫秋山,不過這次,早上聽到坐在院子裏的人讨論着研究所又抓去的人時,畫秋山聽到了熟悉的名字,當時他腦子裏什麽都沒想,只是機械地往研究所的方向走,腦中是一片空白,他只知道,齊江月絕對不能被他們拿去做實驗,因為被擡上手術臺的人,就沒有一個活下來的。
“那孩子和現在比,沖勁兒可大了,他一個人就那麽穿過那些看熱鬧的人走進去,當時小岸就被綁在那手術臺上,這幫天殺的,他們不給打麻藥,多少人是疼死的!”說到這,老爺子情緒激動起來,我趕緊去安撫他,他繼續說,“小山那孩子打小就像個女娃兒似的,安安靜靜的,也總被欺負,那次誰也沒想到他會一個人進去……”
畫秋山進到暮那舍研究所的時候,守衛在門口的安保手中的槍已經上了膛,遲遲未舉起的原因誰也不知道。只不過他單槍匹馬的走進去,越過那些研究員冷漠的眼神,從手術臺上抄起一把解剖刀。
“他們是下了狠手的,不知道是上頭有人吩咐還是怎的,那些花哨的東西都沒用,他們一群人打他一個,我不知道手術室裏發生了什麽,只看到他最後滿身是血,背着小山出來的時候,他走過的路上,也都是血。”說到這,老爺子的聲音竟有些顫抖。
走過研究所的玻璃門時,畫秋山就摔在了地上,齊江月應該是破例被打了麻藥,沒有醒着,倒在他旁邊,畫秋山跪在地上,沾滿血的雙手撐住地面。
“圍着研究所大門的少說也有幾百人,當時沒有一個人敢到前頭去,那冷眼旁觀的畫面,我至今還能回憶起,那裏面,也有我當時的摯友,那個時候我就已經當那幫人死了。我過去把他攙起來,他不認得我是誰了,拼命的想要推開我的手,打後來我才知道,他就是那時看不清也聽不清的。”
聽到這我的手有些顫抖了,我想過種種,卻沒想過是如此,也就是這時,我想到了開篇的那段話,老爺子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
“那次之後我就知道了,他們倆啊,是一條心的,任什麽也分不開他們,我從來沒遇到過感情如此至深的友誼,我經歷的那些不過是過眼雲煙罷了。”這一大段話下來,老爺子估計是口渴了,要去倒水,我說我來吧,他把我推開了,真是固執。
老爺子去院子裏的木桌上喝了一口茶水,又走回正房,繼續對我說。
“打那以後,研究所的那幫孫子不知道是中了邪還是怎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把所有東西都運走了,人一個沒留下,他們建的鐵道留在這裏,這裏的人啊,也走空了。”說到這,老爺子又深深嘆了一口氣。
至此,雖然還有些模糊,可平河隕落的大體我已清楚,突然被以這樣的方式告知,我心中五味雜陳,至此有幾點還未清楚且矛盾,我打算稍後再做證實。
老爺子一個人又出去了,坐在院子裏的躺椅上歇息着,留我一個人在正房回味着剛才的話,我突然覺得,我想知道的真相,可能對我來說,過于沉重了。我已經不太想知道更多了。
畫秋山走了進來,坐在隔我一個桌子的位置上,我看着他,不知道說些什麽。
我短短幾個小時內,我見證了暮那舍研究所被血侵染的白色地磚,又得知那滴滴血液都出自我身邊之人的身上,那種深深的震撼,思維的空洞,語言的匮乏徹底擊倒了我。
“托身白刃裏,殺人紅塵中”。
他們是朋友,更是家人。我也從未經歷過這樣深厚的友誼,人本就是自私的。
“我們回去吧。”我對他說。
跟老爺子道了別,迎着落日餘晖,齊江月目送他親愛的小霸道開進了平河中學的大門。
“你們去哪了?”他黑着臉問。
“秘密!”畫秋山到他面前晃了一下,飛速走開了,我看着他倆這樣打鬧,迎着霞光,一副和美的畫面,多讓人感慨,老爺子的話又開始在我腦中浮現了。
我靠在車門上點了一支煙,齊江月跟着畫秋山走向宿舍樓,他在離我幾十米的位置喊我,我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先回去,我啊,真該開始感慨感慨了。
正陷進剛剛的回憶裏,就被一聲刺耳的剎車聲打亂了,我回過神來,發現煙都快抽完一根兒了,龔徽雨和陳芳凝從破SUV上下來,陳芳凝對我挑了挑眉,一溜煙蹿回宿舍樓了。
龔徽雨朝我走過來,我盯着他,不知道說什麽,他瞞我太多了,我感覺我們倆直接有一種無形的隔閡。他低頭叼起我手中的煙,我直接看呆了:“哎不是,你自己沒有——”算了,我突然不想說了。
我們倆一同靠在齊江月的車上,太陽落得很快,天已經暗下來了。
“你去哪了?”
“你去哪了?”
我們倆齊聲問出了同樣的問題。不過我知道,就算是誰問了誰,對方都不會說的,于是我們又都不說話了。
晚上我都鑽被窩的時候,陳芳凝還精力旺盛地看着她的狗血劇,時不時發出哀嚎和笑聲。我這個人睡眠淺,老做夢,所以太吵了也睡不着,于是靠着床頭櫃擺弄着衛衣上的抽繩,我把一邊的繩用編繩的方法弄了一個小花樣,不過到另一邊的時候就怎麽編也不對稱了。
少見的是,龔徽雨也沒睡着,我對上他目光的時候還吓了一跳,我問他怎麽醒了,他說他一直都沒睡。
于是我倆又變成了共處一室相顧無言的別扭氛圍。
“畫秋山和齊江月是什麽時候出生的?”我率先打破了沉默,主要是對于老爺子的講述時間這方面我最感疑惑,如果畫秋山能從那麽多人中活着出來,假設2003年畫秋山和齊江月16至18歲之間,那到現在也将近40歲,他們倆怎麽看也不是40歲的人啊。
“跟我在一塊兒你就這麽想問別人的事兒?”龔徽雨反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