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窮小子
窮小子
月亮女神廟裏,此刻也并不平靜。
握着短刀的阿爾,立在大殿中央,望着身周跪了一地的祭司和仆從。她能看得出來,部分人不屑向她這樣的叛國者跪下,只是随大流罷了;但她同樣能看出來,有那麽的一部分人,是真心跪請她歸降新凱撒,将命繼續留下。
“殿下,”神廟的大祭司淚流滿面,趴伏在阿爾的腳邊,“請你看看我們吧!我們并沒有背叛過你,你仍然擁有着追随者,小亞細亞省都是你忠實的人民,你怎能就這樣離去!”
阿爾無聲地嘆一口氣。總是這樣,連她自己都厭了。要活就好好活,總是被迫着催着地活,算個甚麽事?
只有一點大祭司沒說錯,她确實不能就這樣抛下追随者一死了之。
她叛國的事被揭發以前,她随凱撒死了也無妨,沒人會在意一個失敗者;但事情敗露後,整個地中海都會知道,女神廟乃至小亞細亞省中,有她的支持者和政治經營,她那位好王姐,乃至凱撒的政敵,都不會放過這些人的。為免遭到報複,得重新找一個保護者。
凱撒一死,羅馬必然亂作一團,還有誰能提供她需要的保護?凱撒的敵對者不作多想,羅馬的中立派亦兵力不足,而凱撒的部屬中,沒有阿爾看得上眼的。
她本身是敗兵之将,如今更是連名聲都爛了的叛國者,失去自立的可能性。她誓必要找一個靠山。
新凱撒。
阿爾垂下眼簾。
連聽都沒聽說過的無名之輩,到底是要怎麽将她的追随者托付呢。
“殿下!”跪了一地的追随者哀求不斷。
有為了她好的真心,也有為了命運未蔔的恐懼。阿爾的姆指摩擦着刀柄。揭發她的叛變,将她逼到求死不得,必得從凱撒派的衆領袖中重新找一個靠山,這新凱撒是無心之失,抑或是故意的?
阿爾的腕間還留着新凱撒留下的指印。她低頭望着指印,想起了新凱撒那張年輕得過分的臉孔。
動粗将她逼上談判桌,也是很不錯的部署。新凱撒的追随者中有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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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腕間靈巧地一轉,無聲地将短刀重新收進鞘中。在大祭司等人期待的目光中,阿爾伸手指向廟門。
打開門吧!
反正外面都是新凱撒的羅馬兵,那年輕人其實并沒有容許阿爾選擇的馀地。要不去死,要不從了兵臨城下的他,然而,他也迫到阿爾失去死的選項。
阿爾猛地轉身,白裙裙擺飛揚間,擡腳一踹。呯!只一下,便将木椅踹到散了架。
――新凱撒,好得很!
暴怒的公主,一雙黑眼睛恍若噴火。
“……”訓練有素的祭司們像是甚麽都沒看見,收拾殘骸的默默地收拾去,準備開廟門擺談判桌的,則是努力地去找張石桌子來。
準備妥當後,雙方再次站到了廟門的兩邊。
大門慢慢從中打開,為首的埃及公主阿爾和凱撒的繼承人屋大維,這一年同樣十八歲的兩人,相對而立,正式地對上了視線。在以弗所民衆的目光下,年輕的羅馬人走進了月亮女神的神廟,然後神廟的門又再一次關上。
僅帶着心腹,屋大維和阿爾到了神廟後方的庭園中,在一方小小的石圓桌邊上,隔桌而坐。
清晨的陽光劃破了寒冷的霧氣,古老的大樹長出了嫰綠的枝葉,在風中輕曳,樹影婆娑。公主阿爾依然是一身白色的麻質長裙,長長的黑色卷發被束起在腦後,小麥色的肌膚在日照下泛着健康的光澤。她身上惟一的裝飾品,是腰間一柄閃閃發亮的鑲寶石短刀。美麗骁勇的公主,活像雅典娜女神的化身。
“哈嚏!”屋大維在三月的乍暖還寒裏打了個噴嚏。
“……”公主的表情,肉眼可見地變得微妙。
“三月十五日!那是個令地中海震驚的日子!”米西納斯一把沖了出來,走到兩人之間,身上的托加都急得稍稍滑落肩,“在會談開始之先,請讓我們為偉大的凱撒默哀吧!”
--這是絕對不能讓公主的嫌棄在臉上具現化的意思。
阿爾一頓,總算閉上眼睛,為遇刺身亡的凱撒低頭。
屋大維也合上眼簾,為領養他的舅公致哀。米西納斯向後勾了勾手,阿格裏帕便拿來一件毛毯,趁這個當口披到好友的身上。那甚麽,羅馬青年的單衣在以弗所的清晨裏,也确是單薄了點。
默哀後,祭司也在公主的示意下為與會者送上熱湯。
“……謝謝。”屋大維略帶腼腆地笑笑。
公主只搖搖頭示意無妨,轉手向他遞去了一個蘋果--多吃點水果,健康。
屋大維:“……”
都安頓下來,便該是重頭戲了。羅馬的貴公子米西納斯,将自己望天忍笑的臉轉回來,搓搓手,率先引入話題。
“屋大維,即凱撒,希望公主發表一場公開講話,”米西納斯揚揚手,“對凱撒之死感到傷心、暗殺者是賤人……諸如此類的吧啦吧啦,以及,祝願新凱撒可以度過難關,順利繼任。”
最後一句才是重點。
阿爾站了起來,拿過水壺放到石桌的中間,又拿起水果盤,于東邊放了六枚石榴,再将一顆無花果弄破,放到東南邊,剩馀的水果,被阿爾堆到了西邊。小小的石桌頓時滿滿當當。
屋大維也站了起來,望着水果的擺位,藍色的雙眸快速地眨了眨。
圍繞着地中海,東部有六個凱撒的直屬軍團,而西邊的意大利,既有凱撒的舊部,又有反對派和中立派的人,局勢溷雜,分不清誰還是不是誰的支持者。至于東南邊的埃及,埃及女王因為凱撒的緣故而站定了凱撒派,卻未必會支持屋大維。她可是生下了凱撒的親子,自然恨透了因為羅馬血統而繼承一切的屋大維。
公主阿爾的公開支持,只會令埃及女王更反感屋大維。
阿爾是在問,屋大維現在有甚麽籌碼、他對待局勢的看法,以及要她一個流放者的支持作甚。
“我已經和東部的軍團都取得了聯絡。事實上也是他們要求我來會見公主的。”屋大維拿起了兩枚石榴,放到代表以弗所的位置,“有兩個軍團将我護送至此。”
這代表軍團們向凱撒的繼承人釋出了善意,但也僅此而已,一定程度的護衛不等于願意為屋大維出兵,東部軍團仍然在觀望後續的發展。
至于為什麽軍團長們要屋大維先來找她,阿爾心知肚明,只怕連屋大維都沒她清楚。但她沒有回應屋大維想要她解釋的意思,只伸手示意他繼續說。
也知道沒這麽輕易讓公主表态,屋大維亦不糾結,續說了下去。
“羅馬城裏仍有很多凱撒的支持者,有幾個人不容忽視,但眼下最為人注目的,當數凱撒的副将安東尼。”他拿起意大利位置的一枚石榴,也弄爛,淡淡地說:“相信他對凱撒的遺産與我一樣感興趣。”
凱撒一死,他的支持者勢必四分五裂,割據也未可知。
“而埃及女王與我的矛盾,是不可能改變的。”屋大維将爛了的無花果撥開,将它排除出地圖之外。
阿爾雙手交疊在身前,沉默--所以說,這個年輕的男孩根本就是一無所有嗎!?
外有凱撒的敵人,內有凱撒遺産之争,他憑甚麽參與游戲了啊。
她有點頭痛地揉了揉額角,不是很明白自己到底為什麽會讓新凱撒進門。阿爾将屋大維手邊的兩枚石榴拿走,轉手又将一顆蘋果雙手遞給屋大維。
要不然,他放棄繼承權算了?
阿爾自己尚且不論,放棄卻是對屋大維最安全的做法。凱撒當初也應該不是讓他現在就上位的,一切都未準備好,貿然繼承只會死無葬身之地。
屋大維将蘋果拿開,又将石榴拿了回來。
“我是舅公指定的‘凱撒’。”他望着阿爾的眼睛,說。
阿爾偏了偏頭。是被凱撒的榮耀迷花了眼,舍不得放棄嗎?
“我還有名字。”屋大維說,“我是‘凱撒’。你會見我也全因為我是‘凱撒’。同樣地,各軍團、各政治家,只因為我是‘凱撒’就不會亦不能将我拒于門外。凱撒并非無可責難,但有相當一部分的羅馬公民至死都會是凱撒的支持者。”
羅馬軍神凱撒,是亮得照耀整個地中海的招牌。
但敗家子先不說,連家當都被搶走了沒得敗,阿爾想問,他又憑甚麽去争回來?
“只要我能敲開門,就會有後續。”屋大維忽然笑了笑,年輕人的笑容在日照下明淨又富有朝氣,“公主殿下不也已經是我的人了?”
聞言,阿爾嫌棄到立馬撇嘴。
她有資源、有實力,卻是個沒國家、沒家族的叛國者,偏偏就是差一面飾金的招牌,自立不了門戶。
“我只有這一次機會。”屋大維收起了笑容,誠懇地握過公主的手,“如若我此刻逃跑了,那舅公的一切都再也與我無關,我将一生都是個失敗者。阿爾西諾伊公主,我需要你的幫助。”
“……”變賣家當讓追随者逃亡去,她自己乖乖地等死,阿爾覺得或者可以一試。
“三年就夠了?”屋大維忽然問,“沒有埃及僅僅三年,你就夠了?你難道不想踏出神廟的禁锢,去多看看這個世界?公主殿下,庭園藝術、不同種類的種植,還有各式各樣的兵器,都是活着才能玩的游戲。”
是的,三年間,除了替凱撒辦事,阿爾都是在玩。
玩所有她以往沒時間玩、不适合玩的玩意。她甚至學懂了使用羅馬的短刀,放棄了不便的埃及彎刀。
她貪生,怕死,并偷偷地怨恨着祖國。
阿爾的目光低了下來。
屋大維卻收緊握着公主的手,“你知道你只能選擇我,而我亦很高興我是你惟一的選擇。”
阿爾擡眼,看見屋大維那有點尴尬的笑容。
“我認同這不是最理想的開局,但我會努力讓一切都變好。”他說,“我發誓,我會是你的保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