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妄想
妄想
第六章:妄想
聽了盧老太太的話,孟青不由苦笑道:“承蒙您老人家的關心,只是這幾年來匈奴雖被神策軍擊退到了漠北一帶,到底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而今兒只盼着能為國守土,解君上憂,守護百姓太平罷了。”
盧老太太就拍了拍他的手,笑罵道:“我豈不知你是個有志向的好孩子?巴巴地同我講起這些話來。”又道,“可古人雲,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可見啊,還得成了家再來論國事。”
孟青還要尋別的話來岔開盧老太太,卻聽盧老太太道,“我素來覺得你是個稱心的好孩子,私心裏還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只是——不知你現下可有意中人了。”
孟青忽的就怔住了。
很多年前,他一意要從軍,不僅為将匈奴人逐出漠北,也為建功立業求取徐婵。她就要及笄了,尚書之女,國公之孫,娴雅美貌,如出水芙蓉,似秋蘭玉露。臨行前一夜,他爬過榮壽堂的院牆,明月照着院裏的玉蘭樹,她就在幽幽玉蘭香裏遞給他一個平安符。
徐婵一貫守禮自矜,然而到了這一刻,也不過是一個心上人即将出征的十幾歲少女罷了。
他忽然伸手抱住她,就聽到她說,“妾待君歸來。”十四五歲的少女,有着秀麗而稚嫩的臉龐,說出口的話卻如此堅決。然而這話,也就随着夜裏彌漫的幽幽的玉蘭香最終消散了。
孟青的臉上一時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憂郁的神色。
盧明瑤覺得整個人都要虛脫了。
也許是秋日時氣太過幹燥,也許是這兩日來進補過多,在此刻,她格外地浮躁——盼着孟青快些走,總覺得他沒多說一句話,她就要更虛一分;但若他真的走了,又似乎并不是她的心願——一時格外糾結。
“并無。”最後孟青只能這般答道。
盧老太太卻一下興致高了起來,撫掌笑道:“光顧着同你說話了,卻忘了引你見見你七妹妹。”旁邊的孫嬷嬷一時大驚失色,想要出口阻攔顯然卻是已經來不及了。
話說到了這個地步,盧明瑤也只好緩緩從屏風後踱步走出。
“祖母安。”她一福身,“七娘見過将軍。”
Advertisement
她還是緩緩地擡起了頭,露出了一張每每午夜夢回出現在他的夢鄉讓他沉睡不願醒來的臉。
孟青猛地用力抓住了她的手。
盧老太太顯然吃了一驚,不想他失态至此。便有忠心的仆婦出言提醒他不合禮數。
孟青仍恍若未覺,緊緊地扣住盧明瑤的手。
盧明瑤便不由惱了起來——都過去了這麽多年,英國公府都不知翻新幾回了,物是人非,他怎麽就不能放下她好好地去愛旁的人,去開始新的生活?
若說親人的愛是埋藏在骨血裏不可更改,那麽愛人的情,不過是一時歡愉,此一時,彼一時。
他們都以為她溫柔博愛,實則純粹而長久的愛在她身上才是最稀缺的。
盧老太太一時臉色也漸漸地變了。
她也是從侯府出來的女兒,雖然沒将英國公府治理得服服帖帖,還同丈夫幾十年離心,到底也不是沒見過富貴人家的隐秘。孟青又不曾識得盧明瑤,能讓他如此失态的緣由無非是——
她就咳了一聲,“瞧把你妹妹吓得。”
孟青終于回過神來,想起那個人,分明已經死了。眼前的少女,容貌神态,無不肖似——到底她也不是她。
他于是負手向盧明瑤賠禮,“盧娘子生得肖似青一故人,忽的見到,不免失态,望盧娘子見諒。”
盧明瑤也含笑道,“将軍客氣,認錯故人,一時失态,也是情理中事,将軍不必挂懷。”
盧老太太卻不由眼圈紅了。
分別見過禮,盧老太太便吩咐孫嬷嬷帶着盧明瑤去後頭歇息,孫嬷嬷這才松了一口氣。
“七娘子勞碌了一天了,大約乏了,可要準備香湯沐浴?”孫嬷嬷就問。
盧明瑤不由失笑,“嬷嬷這是說的什麽話?我不過是陪着祖母說了會話,哪裏就勞累了?”
孫嬷嬷不由地細細地打量起眼前的少女。
有佳女子,膚若凝脂,眉似春山,不畫而黛,目含秋水,顧盼生波,瓊鼻、朱唇、垂首生娴靜之姿,動靜則翩然臨世。
盧明瑤一笑間,頰邊就露出了兩個淺淺的笑渦。
她生就似了已故的文德皇後九分,加上周身娴靜恬淡的氣息,便是親近的人也難以分辨。何況——她還如此青春。
孫嬷嬷不由地在心底嘆氣。倘若讓今上見到了這位七娘子,縱然他未必就願意借此聊以□□,到底也不會讓她再嫁給旁的人了——英國公打的大半就是這般的主意,而将這位七娘子送到盧老太太的身邊,總有一日防不住的時候,能叫她碰上今上。
——若她有心攀龍附鳳,更是輕而易舉。
瞧老太太今日的行徑,是不樂于再将七娘子往皇宮那個火坑裏推了。可又如何能是孟将軍呢?孟将軍自幼長在國公府,縱然确實因着老太太前頭的恩情有一份孝心,難道還能因着這份恩情娶了一個容貌肖似文德皇後的女人?這可是能讓君臣離心的事,單說他長在英國公府,這“不識皇後之姿”的理由便說不出口。更何況,若是他真娶了肖似文德皇後的七娘子,又要讓人怎麽想他同文德皇後往昔的兄妹情分?
盧老太太這是關心則亂了啊。
實則七娘子生就這張臉,能夠、也只能入宮常伴君王左右。至于是福是禍,便事她的命了。
這些話她也不能同盧明瑤講,只是看着她的眼神裏就不禁透露着些許憐憫。
盧明瑤回到卧房,看了會閑書,靜了靜心,又叫來自己身邊一個伺候的婢女抱琴。
“這些都是這些時日老太太與老爺賞賜我的玩意,我在府中也并沒有什麽要用到金銀的時候,煩你拿去給守二門的錢四,托他拿去給我姨娘。”盧明瑤将自己這些時日得來的一些賞賜都仔細收拾到盒子裏,遞給抱琴,又另外拿出一只做工細致的金釵給她,“這個襯你,拿去頑吧。”
到底占了人家的身子,也只好多照拂照拂盧七娘至親近的人了——英國公十幾年來都沒發覺這個外室生的女兒同他自己的外甥女長得如此相似,又到了現在才給正經起了個名字,可見這母女倆從前只怕是度日艱難。
又想了想,才艱難道:“同我姨娘說,我得了準便去看她,眼下不必太挂念我。”
她到底不是正主,畏懼到了人家親娘面前露陷,但若不說上這一句,又覺得于心不忍。
所以你看,徐婵也實實在在不是一個多麽薄情的人——她最是善良,也易心軟,但她最讨厭的不過是自作多情和不能忘情而已。
*
含元殿的宮人們今日都有些精神疲憊。
伺候着一個喜怒無常的天下至尊已然令人抓狂,加上一個體弱多病又鬼靈精怪一刻都不肯安歇的元後遺珠,這日子真的不用過了。
用過午飯,皇帝就命宮人們哄着晉陽公主睡午覺,但這位小公主豈是一個如此容易相與的主,就吵着要宮人們給她講故事。
宮人多是民間小門小戶的女子,略識幾個字便算是不錯的了,雖有些知道幾個民間俗談,可前頭都讓這位小公主聽過了,因而一時半刻不肯乖乖睡去。
就在此時,聽到門口一聲“吳王殿下大安。”宮人們不由地松了一口氣,天靈靈地靈靈,可算把這位爺給盼來了。
宮人們也不敢将喜色表現得太過明顯,只是在恭聲行禮後自覺讓出道,讓吳王坐到了榻邊了。
“怎麽了?孤的小魚兒?”他說着就抱起了晉陽公主,将她扛到了自己的肩頭。
阿魚是晉陽的乳名。
晉陽就一撇嘴,“皇叔不來找阿魚頑,阿魚不開心了。”
周弘熾哈哈大笑起來,“是皇叔不對,是皇叔不對。”
又道,“皇叔這不是來給我的小阿魚道歉了嗎?”又從袖子中變戲法似的掏出了一根冰糖葫蘆,“看,皇叔給你帶什麽來了。”
晉陽就流着亮晶晶的口水接過了。
就有忠心的乳母立刻制止道,“公主年紀尚幼,脾胃不強,不宜食用這種宮外街道上不知哪來的吃食。”
晉陽就不免有些失望。
周弘熾卻一揮手,“只吃一點便是了,何必整日拘得那麽緊。”
晉陽又立刻歡天喜地了起來。
吃了一個多一點,周弘熾果然不讓她吃了。他從她手裏将那串糖葫蘆拿開,便随手丢給一個小宮人,“拿去處理了。”
晉陽就扯着他撒嬌耍賴,可周弘熾卻如何都不動搖,晉陽只好作罷了。又附在他耳邊同他說悄悄話,“皇叔,我昨晚夢見阿娘了。”
周弘熾忽的一愣。
晉陽還趴在他肩上絮絮叨叨,可她的母親再也回不來了啊。
一時無話。
晉陽又道,“我能畫出阿娘長什麽樣!”
于是吵着要拿紙筆,宮人們不敢随着她鬧,就勸道,“待公主長得同書桌一般高的時候才能拿筆呢。”
周弘熾卻忽然道,“備上紙筆,孤和公主一同畫。”
宮人們只好聽他吩咐行事。
這位吳王殿下,同今上一母同胞,又是文德皇後一手帶大的,同今上雖有兄弟的名分,但誰都能看得出來,今上怕是将這個小了十幾歲的弟弟當成兒子一般寵信了。
紙筆拿來後,周弘熾就抱着晉陽坐到了書案前,随手塞給她一只羊脂白玉做管的羊毫筆,哄道:“畫吧。”不知怎的,聲音中就露出了疲态。
晉陽雖然才四歲,但長于皇宮,又自幼沒了母親,讓她比旁的孩童要早慧上許多,當下遲疑地握着羊毫玉筆在雪白地宣紙上信筆塗鴉起來。
她畫的其實并非一塌糊塗,甚至若是考慮到她的年紀,還要贊一聲“驚為天人”,可到底離惟妙惟肖相差甚遠。周弘熾就接過她的筆,再另外的紙上飛筆畫了起來。
随着他的下筆,絕代佳人慢慢畫成。
她有彎彎的眉毛,含笑的眼睛,笑起來頰邊還有兩個小小的笑渦。
晉陽生平見過的最好看的女子就是父親的淑妃。淑妃生得豔麗卻又清冷,像一把絕世寶劍,人們贊嘆她的不世鋒利,也畏懼她的殺人無情。而畫中的女子卻是不同的,她就像是三月盛開的桃花,嬌美、秀麗,讓人忍不住想要親近。
晉陽忍不住擡起頭看了一眼周弘熾的眼睛。
她畢竟只有四歲,雖然早慧,有許多東西還是難以區分。就如此刻皇叔眼裏流動的光彩,直到很多年後,她自己也為人妻,為人母,才終于發覺,這原來并不是一個孩子對長嫂的孺慕之情,而是一個男子對不可得到不能想念的女子深沉而隐秘的愛。
癡心往往下一句便是——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