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棄子
棄子
第七章:棄子
盧老太太同孟青的這一番談話就不覺長了一些。一直到日暮時分,才有仆婦來請她過去和盧老太太一同用膳。夕陽的光影透過綠紗窗,拍在她的手背上,成了一串串光圈,她的整個側臉都籠在昏黃裏,顯得格外柔和,便是仆婦,一時也不覺看呆了。
盧明瑤親自替盧老太太布了菜,才在她旁邊坐下。
盧老太太一時不住地往盧明瑤碗裏夾菜,一筷子松鼠魚、一勺蟹黃豆腐,一片燴雀肉……七七八八地就在她碗裏堆了一座小山——大概天下的祖母都是如此。盧明瑤不禁笑道:“夠啦夠啦,奴知道祖母疼我,但奴确實吃不了這麽多呀。”
她愛笑。笑的時候,笑渦淺淺,眉眼彎彎,和盧明瑤待在一起總會覺得日子都要快活上幾分。盧老太太就笑捶了她一下,“使勁貧嘴。瞧瞧你都瘦成什麽模樣了,不許節食!”
時下以瘦為美。士大夫們最喜愛的便是瞧着便弱不禁風的女子。什麽“楚腰纖細掌中輕”,女子們都恨不得自己能身輕若燕直接做掌上舞。盧老太太卻最是厭惡那些殘害身子就為了瞧上去纖弱些的行徑。從前她還是徐婵時,盧老太太就不止一次同她說,“那些個克扣身子取悅男子的行徑,妾侍奴婢做一做也就算了,大家小姐,且保養好了自己的身子,往後操持家務,生兒育女。健健康康,比什麽都強。”
盧明瑤不由心中發熱。
盧老太太一生性子耿直,在家做姑娘時,不如會讨巧的庶姐得父親歡心,嫁了人,和國公丈夫又為他的衆多妾侍争吵不休。但她實實在在不是一個有壞心眼的人。但凡她有一分壞心眼,庶子便不能活到今日,還繼承了偌大的一個英國公府。
徐婵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她的外祖母和她的母親,遇到的丈夫都實在不能算多麽情深義重。她們為之奉獻了一生,甚至犧牲了性命,對于丈夫來說,都不過是本分而已。
在雞飛狗跳的英國公府中長大,目睹如此種種,若還要她傾盡心力去愛一個男人,也未免太難了。
然而,卻聽盧老太太道:“本該設宴宴請孟将軍的,可惜了他身上尚有旁事。”
盧明瑤停下手裏的筷子,就看見盧老太太身旁站着的孫嬷嬷拼命地給自己使眼色。
桌上一時沉默了下來。
盧明瑤艱難開口道:“您改日再邀也是一樣的。”
盧老太太看她岔着話題越跑越偏,也不耐再講些虛頭虛腦的粉飾文章,當下單刀直入,直指重點,“孟青是個好孩子,雖年紀長你幾歲,但功名在身,最難能可貴是身旁幹幹淨淨的。祖母有意将你許給他,他已同意了,你意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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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明瑤一時大驚失色,這個孟青,是打算找個替代品了?!
“祖母,不可!”
“難道你還想聽了你老子的胡話進宮去?宮裏可不是一個輕易能待住的地方!”盧老太太不由又氣又痛,當下也有些生硬地問道。
盧明瑤不由在心裏暗嘆了一口氣。從她醒來到現在,盡管身旁伺候的人不說,但她照着鏡子,都能發覺盧明瑤長了一張和徐婵多麽相似的臉。如果她真的嫁給了孟青,成了诰命夫人,少不得要在宮禁中行走,這張臉如何能藏得住?
孟青娶了她,就是自絕于聖前。
甭管周弘煜是對她有情還是有愧,天下至尊一朝知道別的男子娶了個和自己的先皇後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她都能想象出周弘煜那張黑臉了。
想了想,她提裙走到盧老太太面前,伏到她膝上。
“孫女知道,您是為我好。”她輕聲道,“一入宮門深似海,這點覺悟,孫女雖不聰明,卻還是有的。然而孫女已經知了何以父親一定要孫女入宮的緣由。”她擡起頭,果然看見盧老太太的臉色變了。
盧明瑤握住了盧老太太的手。
這雙手,已經幹枯、老皺、虛弱無力,一切種種,無不象征着,它的主人已經老去。
“生得像文德皇後,這便是命。若您将我嫁給了孟将軍,有朝一日令有心人等知道了,捅到聖前,一來英國公府便失了聖心;二則并不益于孟将軍的仕途;三則……您又要陛下如何想文德皇後呢?”
這才是問題所在。徐婵已經死去了,但只要周弘煜還念着她在東宮陪他一同度過艱難歲月的那份情誼,待她的女兒和外祖母就總不會太差。但若是讓他知道了自己和孟青的這一段情呢?
在某個瞬間,她懷疑自己是否太過無情了。這兩個男子,一個曾和她同床共枕七年有餘,縱然他們的結合實在是鬧劇一場,但相處的溫情總還是确确實實存在過的;另一個也曾出現在她少女時的夢裏,她曾真心地喜歡過他,想過許多次白頭偕老的模樣。
但到頭來,她最在意的,還是和她血緣相連的人。
盧老太太沉默了下去。她緩緩地摸着盧明瑤的頭發,良久,嘆道:“如此便只有入宮一途了麽?”她摸盧明瑤的臉,忽然正色道:“阿蟬,你想入宮麽?”
住在天下最大的屋子裏,陪着天底下最有權勢的男人,和一堆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受了委屈無人申訴,得了寵幸,失去也不過是旦夕間的事。
如此,你還要入宮去麽?
盧明瑤握緊了祖母的手,誠實地搖了搖頭,“孫女其實并沒有什麽特別的想法。”
她生平最大的願望不過是身邊珍重的人能夠安好,入宮去,大約有機會能見到她的女兒,但守在祖母身邊,又何嘗不是她的心願?
至于嫁給誰,她是真的不在意。
“孫女現在只想陪着祖母,讓祖母開心。”她埋着頭,悶悶地道,仿佛她還是那個承歡膝下,纏着外祖母撒嬌的女童。
然而盧明瑤此時還不知道,她能陪在祖母身旁的日子也不算很多了。
*
興慶宮今日卻顯得不是那麽平靜。
張太後滿臉倦色地歪在上座,扶額頭痛地看着跪在下手,一臉漠然的外甥女。
“你告訴孤這是什麽東西。”她将一個小金瓶丢到盧秀瑤面前,有氣無力地道。
盧秀瑤的臉色白了一分,卻仍然堅持不肯開口。
“說啊!”張太後喝道。
“孤倒是不知道,堂堂英國公府,精心教養出來的女兒。竟然會用這種魁魅伎倆!”她顯然是氣急了,半分顏面都不肯給盧秀瑤留了,直挺挺就是一通厲色斥責,“宮中歷來禁用媚藥這種有損身體的東西。若非你身邊的侍女識得輕重,報給了孤,你真成了事,你以為皇帝不敢賜死你麽!”
數日前,皇帝在興慶宮給了盧秀瑤沒臉後,便有盧秀瑤的一個貼身侍女向她獻計,用房中秘藥,勾引今上與她成歡好之事。盧秀瑤起初并未聽從,而是命人将這宮女打出,但不知怎得,往後想了兩日,又命親從打宮外買來了一瓶春/藥。幸而被另一個貼身侍女得知了,那侍女還知道幾分輕重,趕忙私下報給了太後。
張太後這才急沖沖地将盧秀瑤叫來教訓。
“我從前總想着你是個懂事知禮的好孩子!”張太後恨聲捶了一下手旁的玉石腰枕。
“如此,也不可怪孤了。”張太後最終緩緩道。
盧秀瑤擡起頭,神色惶惶,就聽張太後道:“淑妃盧氏,舉事不端,念其初犯,貶為婕妤。記住,下一次,便是你出宮去的時候了!”她對盧秀瑤正色道。
盧秀瑤臉色蒼白,腳步虛浮,被人攙着下去了。
盧秀瑤走後,節姑走到張太後旁邊,遞上一碗素羹,“太後娘娘千萬息怒,不要氣壞了自己的身子。”
張太後卻一揮手,喘氣道:“那個奴婢處置完了麽!”
這個時候,她又變回了當初殺伐果斷的張皇後。
節姑微微苦笑,低聲道:“早處理幹淨了,對外也只說放她出宮歸家去了。”
張太後這才點了點頭,“幸而有你,處事妥當。”
沉默了半晌,仿佛下定了決心一般,緩緩地道:“上次老三媳婦入宮,說英國公的那個庶女,生得像婵娘?”
節姑看了張太後一眼,才小心翼翼地道:“正是。張三夫人說,雖只是進香的時候遠遠地看了一眼,但容貌身量都是一等一地相似呢……”
“哼。”張太後輕笑了一聲,“我倒是想不明白,我這個妹婿哪裏來的自信,這皇後一定出在他家?”
“也罷,便如此辦吧。”
*
英國公府——
英國公府的書房看上去同其它勳貴家的書房看起來也沒什麽不同之處。書很多,也很嶄新,它們的主人将它們買來,充當門面的時候多過拿來翻看的時候。然而只有歷代國公才知道,在重重書架後,原來別有洞天。
暗室內,英國公盧邠面無表情地盯着眼前跪着的家仆——正是他跟前最得力的管事盧波。
“事情辦得怎麽樣了?”英國公問道。
“回國公的話,事皆辦妥了。那個婢女的家人都拿捏在府中,前兩日便自己投井死了。定康伯府上,三老爺也歡天喜地地收了國公爺的銀子。只是——”盧波不由猶疑。
“有屁快放!”
“只是……眼下二娘子處境只怕不妙,聽說宮裏太後娘娘已下旨将二娘子降為婕妤。”
英國公輕哼了一聲,不屑道:“這有什麽打緊的。”
要下棋,難免就有棄子。親生女兒又怎樣,在利益面前,兒女之情都不過是小事。
他還記得小時候,父親每每因為自己文不成武不就而大動肝火,斥責自己,唯恐英國公府百年的基業,盧氏一族的威望折損在自己的手裏。然而這些年過去,倘若父親在天有靈,便該知曉,文治武功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世間事,唯有籌謀鑽營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