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癡心
癡心
周弘煜的臉色登時變得不善。
盧秀瑤卻像是不曾察覺一般,仍上前微微屈膝,做萬福禮,道:“秋日氣躁,宜當進補,以平心肺。從前在家中時,長輩每叫姊妹們收了今秋的桂花,曬了埋在地下,到了隔年,四處飄香,取來泡茶,最好不過。”一面說,一面就替天子和太後斟滿了眼前的茶碗,“恰好母親送了去歲集的桂花與妾,妾便拿來借花獻佛一番了。”
張太後果然含笑贊嘆道,“果然是個有心的孩子,不枉我疼你一遭。”盧秀瑤也含羞應了。
周弘煜卻仍然默不做聲,盧秀瑤不禁有些忐忑了起來。
昨晚張太後尋她說了那樣一番話後,她的乳嬷嬷桂氏就緊着趁守夜的時候又同她推心置腹地勸了一番,“從前老爺是實實在在地毀了您同今上的婚事,凡是男人,有些氣性,哪個能不氣?然而這麽些年都過去了,這氣啊,也該消得差不多了今上不過是少了臺階與他做臉面下不得臺罷了,只須您溫言軟語,讨好些許,陛下也就可同您重修舊好了。您瞧着,前頭太後娘娘下懿旨冊封您為淑妃,陛下不也未曾反對麽?”
這才有了盧秀瑤今日的一番動作。
在她心裏,周弘煜這個指腹為婚、打小同她一起長大,說是青梅竹馬也不為過的表哥心裏必然是有她的。只不過因為她的父母不肯在他為人構陷,處境艱難的時候将她嫁給他,因而負了氣。然而悔婚終究不是她的主意,甚至她當初也是不肯的、抗争過的,他不當太怨她。
但看着周弘煜臉上淡漠的神情,她一瞬間又有些不确定了。縱然他不因這一杯茶而冰釋前嫌,但總該表一下他的介意、負氣,而不是像現在一般,稀疏平常地端起茶碗,抿上幾口,然後和氣地誇獎她,“挺好的。”和對待一個尋常的沏茶宮人又有什麽區別。
然而周弘煜卻似乎感受不到她內心的焦灼,放下茶碗起身向張太後告辭後就要離開。
盧秀瑤覺得血液“刷”的一下直沖頭頂,腦子一片空白,來不及思考就跪了下來。
張太後被她吓了一跳,“你這孩子是在做什麽,快起來。”
盧秀瑤就垂首,兀自掉起了眼淚。
“妾有些話,憋了三四年了,今日便請姨母容妾說個明白吧。”
“當年父親非要毀去妾同陛下的婚約,妾實在是左右為難。妾從不忘同陛下的素昔情誼!但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妾又能如何呢?妾今日之言,非為求陛下寬宥,亦知妾蒲柳之姿,再嫁之身,不配為陛下延育子嗣,還請陛下許妾出宮還家!”
張太後大恸,“瑤娘,這樣的事如何怪得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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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秀瑤不語,仍堅持道,“請陛下賜妾還家!”
盧秀瑤确實有着這天底下最大的本錢,她的無雙美貌,在這般凄涼的處境裏更顯得楚楚動人,惹人憐惜。低垂着頭的時候露出的一段雪白的脖頸和烏黑的發頂都讓人浮想聯翩。
然而周弘煜卻淡淡地笑道,“瑤娘果然博學多識,這是在效仿孝武衛思後泣出之事了?”
盧秀瑤的臉刷的就白了。
然後就聽到眼前的男子笑着道,“朕準了,令淑妃即日去尊號,賜還家。”
張太後終于坐不住了,“豈有此理!天家嫔妃,凡冊立,必在寶冊之列,淑妃無錯,豈可随意廢置!”
周弘煜就看向她,似笑非笑地道,“反正——也是随意冊立的罷了。”
*
自從那日之後,盧明瑤便在盧老太太的榮壽堂住下了。
四季供應,衣服首飾,無不出自盧老太太的體己。便是盧明瑤的閨閣也依照着盧老太太的意思,布置得既不失之勳貴人家的富麗堂皇,又別添了幾分小女兒家的娴雅情趣。平日裏用飯閑話,盧老太太更是片刻不能離了盧明瑤。
盧老太太這麽寵愛盧明瑤,便有小丫頭私下咬耳朵,“便是再像表姑娘,也到底是個西貝貨罷了。哪裏就到了這般緊着的地步呢?”
這話讓盧老太太身邊的孫嬷嬷聽見了對着兩個小丫頭便是一通發落,“主人家的事情,倒要你們來置喙了?若覺得自己強得不行了,明日都賞十大板子,自個出門去當主人家去!”
那兩個小丫頭便被吓得一句話都不敢再提了。
發落完兩個小丫頭,孫嬷嬷就在心底暗暗嘆氣:
老太太又何嘗不知這是假的呢,只是人老了,總是圖個安慰,又能怎麽說嘴呢?
一時心情複雜地往前頭去了。
正堂裏,盧老太太卻正在同盧明瑤說話頑笑。
只聽盧明瑤道,“易安居士嘗贊這桂花‘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奴瞧着卻覺得這桂花絕非只是香氣襲人呢。便說這桂花蜜就有平咳的作用,桂花入糕點,又是一番人間美味,足足地滿了口腹之思,可比香氣實在得多呢!”說罷又是為盧老太太親手沏了龍眼茶,又是獻寶似的要盧老太太嘗嘗她親手做的桂花糕。
盧老太太果然笑道,“難為你還知道易安居士,可見在家時并不是只知貪嘴,也曾好好地讀了幾年書。”
盧明瑤不由莞爾,莞爾之餘,又有些感傷,祖母呀,孫女的文采都是您當年手把手啓蒙的啊。
又聽盧老太太道,“你方才和我說起桂花蜜有止咳之效,我才想到,也不知公主的咳疾痊愈了沒。”
盧明瑤不由地豎起了耳朵,追問道,“公主染了咳疾麽?宮中當事的太醫難道竟是不頂用的嗎?”
盧老太太就不由笑她,“小孩子難免有個小病小災的,上月我入宮去瞧的時候,并不要緊,看你緊張的模樣——”
盧老太太不由地止住了話頭,将後半句還沒說出口的“到底是親娘”咽了下去。
到底是太像了。
卻又不禁疑心道:我将阿婵養了一十六年,也不由錯認,宮中天子,若是見得了明瑤,又要作何感想。
不禁又是嘆氣自己的這個庶長子果然這一回是打蛇打準了七寸。
卻聽外頭車馬聲響,塵土剛歇,便有前頭守門的機靈小厮來報,道孟将軍前來探問太夫人安康。
盧明瑤不由一愣,一時有些恍如隔世之感,又自個笑了起來,可不就是隔世了嗎。
盧老太太卻笑了笑,與一旁站着的孫嬷嬷道:“這卻是個孝順孩子。誰能想到從前看顧的一點恩情罷了,倒還記得我這個老婆子。”
孫嬷嬷就笑着出去迎孟青。
盧明瑤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才發覺盧老太太看着自己,若有所思。當下福身道,“有貴客至,奴當回避。”說着就往旁邊的屏風後走去。盧老太太含笑道,“也好,是個知禮的孩子。”
又道,“也不必回避了,以兄妹禮相見也便是了,我們府上并不是酸腐人家。”
盧明瑤聞言,一時有些站不穩。
嫁入東宮的前一夜,他爬過榮壽堂的院牆,來到她的繡樓前。她知道她就在那裏,然而還是早早地熄了燈睡下,等着第二天四更天的迎親。
世間事,并非落花有意,問流水有無情這麽簡單。總歸要讓徐婵這樣一個人,為了情愛,去主動做些什麽,是很難的。
她其實根本不懂何為愛。
盧明瑤就杵在原地,不知所措。終于在男子的腳步聲在堂屋外響起的一霎那,邁到了那扇湘繡屏風後。只留下了一雙尖尖繡鞋,和一個模糊的娟秀身影。
孟青今年二十有八,生得很是英俊。
他本是英國公一個美貌的妾和前夫的兒子,英國公寵愛那個美貌的妾,竟也就把孟青接到了英國公府中養着。因他不是英國公的血脈,張氏雖然厭惡他,卻也沒怎麽磋磨他。倒是英國公其它的那些庶出兒女,憤憤一個外姓子竟比自己更得英國公歡心,沒少給年幼的孟青下絆子。他母親後來又生了個兒子,也不大管他了。還是盧老太太看不過去,偶爾把他叫到榮壽堂問兩句家常,才讓他順當地長大成人。
孟青也是一個有志向的。小時候念書功課便一直被先生們誇獎,待到弱冠之年,眼見匈奴擾邊,甚至逼得孝宗皇帝不得不遣送宗室女和親,又棄筆從戎,這數年間将匈奴痛擊了一番,自己也因功被授了車騎将軍,又賜爵關內侯。
英國公眼見繼子出息,便想要将孟青正式認作自己的兒子,到底養育過一場,有這份養恩在,盧氏又是五姓之一。卻不想孟青拒絕了。孟青道,英國公府養育之恩沒齒難忘,誓死必報,但身為孟家子,他不敢随便改了姓氏。要說英國公也是相當厚顏,當下笑着誇獎了一番孟青“不忘初心,實難可貴”又順勢認了孟青當義子。
孟青一進來便要給盧老太太行禮,盧老太太忙扶住了他,“可不敢讓将軍給我這個老婆子行這種大禮。将軍替國朝出力,打退了匈奴,這是何等的功德,老婆子只有替百姓們謝将軍的道理。”
孟青扶着盧老太太上座,路過屏風時不由地頓了一下,又面色如常地同盧老太太道:“在您這兒,自然只有晚輩孝敬長輩的道理,談什麽建功立業的都當不得真。”
盧老太太拍了拍他的手,“好孩子,我知道你孝順。只是你當初同陛下說你要效仿霍骠騎‘匈奴未滅,何以家為’那是萬萬不可的。如今你對成家,可有什麽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