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明瑤
明瑤
盧七娘娉娉婷婷地走進正堂地時候,張氏的心就猛地一沉。
并非是因為她生得如何的花容月貌、傾國傾城,叫人見之失魂。實則即使盧七娘正在韶華,坐擁無雙美貌,同她的女兒,十三四歲便美名滿長安的盧秀瑤比起來還是要遜色一些的。終歸盧七娘的美貌只是令人贊嘆,但若是見了盧秀瑤,便合該明白,舉世再也不會有比她出落得更出衆的人。
然而在看到盧七娘的一剎那,張氏忽然間就明白了何以丈夫非要将這個出身卑賤的外室女送入宮中,甚至在盧七娘不肯從他心願,自刎相逼之後仍不以為忤。實在是,眼前的少女和四年前便死去的文德皇後徐婵長得足足有九分相似!
張氏猛地睜大了眼睛。
盧七娘今日穿了一件深藍底燙金邊的襖裙。十五六歲的姑娘,分明長得很稚嫩,但眉目間卻自然而然地生出了娴靜的氣息。仿佛就像,她便是生來的名門貴女。
和堂姐張太後一心覺得今上仍然心心念念自己的女兒盧秀瑤,只是惱怒她從前的悔婚行徑,不肯寬宥她不同,張氏盡管和英國公這二十幾年來的夫妻感情像是笑話一場,到底卻對男女之事,多少得了一些感悟。
天子在皇後去世後便不肯踏入後宮一步,這幾年間又獨自撫養皇後留下的女兒,若說只是感念發妻在自己艱難的年歲裏仍不離不棄,她是不信的——到底這世上,有多少男子會為女人的付出感懷,若無情意,怕是你白白的将命送上了,他也未必會看一眼。
徐婵對自己的這位舅母其實沒有什麽惡感,雖說她心胸不廣,每每做出苛待庶子女的事,但可憐見的,天底下的男子連妻子多看別的男人一眼都受不了,卻要要求妻子對自己和旁的女人生出來的孩子視如己出,也太難了。
因而,當張氏手抖着将手上的茶盞失手摔到了地上時,她也只是微笑着出言提醒了一句:“母親小心。”自有仆人來将狼藉收拾得幹幹淨淨。
然而徐婵盯着正堂中央的紫檀案,卻漸漸地緊張了起來。
腳步聲漸漸地從廊下傳來。
這緊張在她聽見英國公意味深長的聲音響起,說:“也該讓孩子見見祖母”的時候達到了頂點,随着英國公的聲音剛落,徐婵猛地擡起頭,和盧老太太的眼神不期而遇,只聽“哐當”一聲,盧老太太手裏頭握着的佛珠應聲落地,口中喃喃道:“阿婵,我的阿婵!”竟是一時間又哭又笑。
徐婵滿心酸澀,上前幾步扶住盧老太太有些搖晃的身影。長平二年,她生下女兒後便陷入了一片昏黃,醒來卻是在四年後,一個英國公剛剛自刎死去的外室女盧七娘身上。這中間的四年,她實在難以想象,自幼視她如性命,愛她護她的外祖母是如何度過的。
還有她從未見面的女兒,這四年來,又是誰在替自己照顧着她?
“外——外頭風大您要多保重自己。”徐婵開口,卻發現心裏頭的酸澀已經漫上了喉嚨,說話的時候,帶着濃厚的哭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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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老太太到底清醒了過來。
她的阿婵,她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的無雙珍寶,已經永遠地離開她了。正當韶華,如花容顏,就這樣長眠地下。她這一生,不知到底做了什麽惡事,白發人送黑發人之事重複上演。偶爾夜半夢中,她總擔憂,阿婵性子柔弱良善,會不會畏黑。
“你就是七娘?”
她的聲音終于完完全全地冷靜了下來。
身旁機靈的侍女趕忙七手八腳地扶着盧老太太上座,烹茶,上了七八樣可口的點心,又是一通忙活。徐婵在下手,微微的擡起了頭,露出了一張秀麗的芙蓉面。
是真的相似。
盧老太太一時間又覺得悲意上湧,但還是忍住,克制着問她:“雖說按着行序喚你七娘,到底還是應當有個正經名字。從前在家中,大人們是如何叫你的?”
徐婵低頭,飛快地掃了立在一旁的英國公一眼,咬着唇道:“家中姨娘并不通文墨,因是夏天生的,出生的時候,院子裏頭老槐樹上的夏蟬實在惱人,故而喚奴阿蟬。”
“阿蟬。”盧老太太聽着,雙手竟是已經開始微微發抖,幾步走下堂中,摟着她泣道:“我苦命的兒,從此你便在祖母身邊待着,那也不必去了,祖母必會護着你,再不叫你被人坑害了。”徐婵心中發澀,慢慢地撫着盧老太太的背,替她順氣,說:“阿婵也再不去別處了,就守着您。”
張氏看着堂上祖孫二人又哭又笑的場面,臉色發白,再回頭看自己的丈夫臉上露出的志得意滿的笑容,還有什麽不明白。她生平第一次對自己的這個枕邊人産生了如此強烈的恨意,只恨不得眼神若是能化作匕首就好了,她必然要戳他個幾百刀,讓他死也不能死個痛快。
英國公卻并不在意張氏心裏頭作何感想,仍笑着對盧老太太道:“兒子已為七娘擇定了一個‘明’字,‘明瑤’這個名字寫上家譜再好不過了。”
盧老太太并未反對,徐婵知道,自己從此便成了盧明瑤了。
*
天子并未食言,朝議結束,又同大臣們商量了幾件要緊的事後,便傳話擺駕興慶宮陪母親共同享用午膳。
天子親政後厲行節儉,自己平日從不穿絲制衣袍,前朝時興的狩獵更是再沒有辦過,平日裏吃食也很是簡樸,偶然若是留大臣陪自己共同用膳,恐怕朝臣們多半都要為自己平日裏享用的珍馐羞慚而死。
然而天子事母卻很是孝順。
因而興慶宮的菜色還是十分可圈可點的。
張太後為天子夾了一筷子醬燒獐子肉,柔聲道:“今早剛獵的獐子,知你素愛獐子肉的鮮美,特地備下的。只是不知道,醬的味道會不會太重了些反而掩蓋了獐子肉自身的鮮美。”
母親這樣溫柔地說話,也不過是這幾年的事。
周弘煜無聲地笑了笑,将母親夾到他碗裏的獐子肉吃幹淨後,又自己動手夾了一筷子,“獐子肉不打緊,有母後心疼兒子的心意在,兒子便受補了。”
張太後又絮絮叨叨同他講起家常瑣事來。
“我這輩子就生了你和你弟弟兩個孩子。你呢,素日繁忙;你弟弟倒是個閑人,可沒事也不愛來我宮裏頭晃蕩。到底小時候那幾年,纏綿病榻,沒工夫管教他,大了,便不怎麽貼心了。”
話裏頭便帶了幽怨。
周弘煜慢慢地吃着菜,靜靜地聽着母親的抱怨。
母親真的老了。周弘煜還記得年輕的時候母親是何等的意氣風發,他的父親仁宗皇帝性格寬厚,而母親卻是像火一樣的美人。在父母恩情尚篤的歲月裏,周弘煜已然習慣了強勢、唯我獨尊的母親。母親是不會抱怨的,因為,不順她心意的人,多半都不在了。
“到底誰帶大的便同誰親近。”張太後又說,“長嫂如母,他倒是打心眼裏愛重皇後。”
周弘煜開始覺得這頓飯索然無味了起來。
“一年到頭,跑去含元殿哄晉陽的時候倒比來和我請安的時候多多了。”
“晉陽機靈,改日帶她來向您請安,豈不比二郎更貼心?”這話就這麽岔過去了。
又提,“你舅舅們的差事也該有個安排了。”
這回,天子徹底失去了耐性,敷衍道:“定遠伯府家底不薄,母後給的補貼更是從來只多不少。只是因為心疼親戚的緣故,朕才想着讓幾位舅舅享受富貴之樂,卻不必受差役之苦。母後又何必非要讓幾位舅舅勞碌呢?”
話說到了這個地步,便是不成的了。
張太後不禁有些心灰意冷。
誕育長子之前的那幾年,她雖得獨寵,肚子卻一直沒什麽動靜。霸道地要求丈夫不許親近旁的女子時,她心裏不是不心虛的。待到終于生下了兒子,被立為太子,過後七八年裏子息也就再沒了音信。故而,她對這個孩子确确實實時寄予厚望,要求甚高的。但凡每每太傅們對這個帝國未來的繼承人稍有松懈,她就像一把戒尺,立在他們面前。
長子不同她親近,想來是少年時便注定了的事。
用過了飯,周弘煜就向母親賠罪:“實在是折子頗多,不能陪母親多說幾句話。”
張太後攔住他,“多喝一盞茶的功夫,能讓你寫幾個‘準’字?”
來的卻是盧秀瑤。
她手裏捧着白玉茶壺,襯得掌心肌膚瑩白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