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晉陽
晉陽
第三章
夜深。
含元殿裏卻是四處燈火通明,秋風吹過,燈花火樹微微搖曳裏,年輕的皇帝從山積的奏章文書裏擡起了頭,他有一雙幽暗深邃的眼睛,在光火幻影裏,更生出了一種令人不敢直視的壓迫感。誰都無法否認,眼前這位剛過而立之年的年輕男子,已經完完全全成為了這個帝國的主宰。無人可制衡,無人能勸解。莊嚴、危重,而冰冷,在文德皇後薨後的這四年裏,他身邊的臣禦內侍每一天都承載着來自這位年輕的主人的喜怒無常。
跪在下方的吏部尚書額上已經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在君上這樣的目光洗禮中,他已然覺得自己随時便要被拉出玄武門,拉進菜市場,甚至恍惚間眼前出現了雪白的刀光——吓得他又是一哆嗦。
太艱難了。
然而其實周弘煜此刻并沒有在看他。深夜召吏部尚書前來,是為了賀皇太後五十整壽加開的恩科事宜。深夜勤政,自父親仁宗皇帝去世後,他接手過這個帝國的這些年裏,每一日他幾乎都是這樣度過的,這并沒有什麽稀奇。
窗子猛的一下合上了。
又是一年秋風起時節。內侍們急忙将剩下的窗戶都小心關好,又為他重新添上燈油,剪了燭花。他突然就想起,剛剛登基的那一年,也是一個秋風起的時節,他伏案處理着繁多的政事,深夜不睡,阿婵就起床,幫他系上薄衾,随手拿一本佛書,坐在燈下陪着他。他心疼她,讓她早點去睡,可她卻笑着噎他:“陛下心系黎民,深夜仍勞案政事,妾身關心陛下,還不許妾身在這兒陪着陛下麽?”
一晃數年,他終于實現了少年時的雄心壯志,成為了一個比之他的父親仁宗皇帝,更令人愛戴、也更令人畏懼的皇帝。可那個真正關心他食飽衣暖與否的人,不在了。天地間茫茫,他要獨自度過剩下來難熬的數十載。
吏部尚書告退後,周弘煜又開始伏案處理起了旁事,天下那麽大,南澇北旱,刀兵民匪,貪官劣紳,乃至市井小民的紛争,只要他想管,總是會有處理不的事情。
總管趙光躬身上前,想要勸他兩句,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門口忽的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趙光急忙上前,悄悄将殿門打開了一條縫,沿着屋門間隙探出了一個小腦袋。
——“哎,我的小祖宗,您怎麽……”又連忙将她抱起,見她穿得齊整厚實才稍稍放下心來,“照顧您的宮人怎能如此大意?乳娘陪着來了麽?”
“來啦來啦。”那女童笑嘻嘻地答道——正是文德皇後遺下的獨女,今上的掌上明珠,剛滿四歲的晉陽公主。
晉陽說着又要從他懷裏跳下來,趙光實在是拿這位今上千嬌百寵以至于無法無天的小公主沒什麽辦法,只好趕忙小心地将她放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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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光!”她又喚道,“我阿爹還不睡嗎?”
趙光還沒來得及回她,她便自個蹦蹦跳跳闖進了內殿。可見這位公主同你說話時,其實未必是在和你說話,也有可能不過是逗着你玩罷了。
趙光無法,只好垂着頭随她入了內殿。,
甫入內殿,見着了還在伏案勞碌的父親,晉陽便纏了上去,“阿爹~困困~”
文德皇後薨後,宮中向來無別的嫔妃,年輕的天子也并不曾起重新冊立中宮的念頭,兼之為了懷念皇後,故而晉陽公主自出生起便被養在了皇帝的含元殿內。并不是沒有朝臣進言如此行事不合禮制,便是天子之母張太後也幾次向皇帝提出,讓兒子将孫女送去興慶宮中由她撫育。然而天子就是不肯。
周弘煜一把撈起用胖胖的小手扯着自己的袖子撒嬌的女兒,把她抱到了腿上。
“困了就睡,找阿爹幹什麽呀?”說了點了點女兒小巧的秀鼻。
“要阿爹講故事!”小公主不依不饒。
周弘煜失笑,“阿爹哪裏有故事可以給你講啊。”
卻還是講了。
是《世說新語》裏華歆和王朗的故事。
華歆和王朗一同乘舟,遇到有人向他們求助,想要坐船。華歆不肯,王朗卻爽然應道:“舟尚寬。”但過了不久,遇到這人的仇人追殺,王朗便想要抛棄這人。華歆卻說:“方才我不應允他上船便是這個原因,如今既然已經許諾了要相助,又怎好半途将人抛棄?”
講完了,才發現女兒已在懷中沉沉睡去。
秋夜的風裹雜着木犀的香氣,努力地撬開被內侍合攏了的窗門,飄進了內殿。
在滿室搖曳的燈火裏,周弘煜低頭靜靜地看着女兒靜谧的睡顏。
額頭像她,眉毛像她,連睡着時又長又彎的眼睫也悉數出自她的母親,在阿婵離去後的四年裏,他唯一的安慰,便是這個她留給他的無雙珍寶,只有看着一天天長大的女兒,他才能确信,她确确實實來過他的身邊。
他又想起了方才給女兒講的故事。
張後性格嚴厲,對盼了數年才盼來的長子寄望極深。周弘煜的童年便是在母親的嚴厲教導裏長大的。四書五經、君子六藝、帝王之術,事實上,他沒有時間也并不被允許閱讀像世說新語這樣,在他的先生和母親看來不入流的書籍——自然也不能指望他的母親會在他的床前枕邊,為他講故事。
他人生裏見到的有趣的玩意兒、聽來的民間風物,還有那些藏在筆記俾史裏有意思的故事,無不來自他的妻子。
他還記得,妻子給他講完這個故事後,又說:“世人都誇獎華歆守信義,而責怪王朗,但其實王朗本着一顆良善之心去助人比之華歆慮及有危險便将人拒之門外便不可愛了麽?遇着仇家尋釁,為求自保,不過是人之常情,又有什麽可責怪的呢?”
她就是這樣一個有趣卻通透的人,善良,卻輕易便原諒了別人的不善。
*
“孤讓你請陛下過來,陛下呢?”興慶宮裏,張太後神色郁郁地看着去而複返的內侍。
內侍略帶緊促地答道:“陛下說,夜色已深,太後想念,他卻不該在此時前來叨饒,待明日午後處理完政事便自向太後宮中前來問安。”
張太後盯着眼前的小內侍,倏忽有些煩悶,揮手讓他下去了。
“二娘,你可知道,孤深夜請陛下前來,所謂何事?”
下頭坐着的少婦,年歲約莫二十五六,梳靈蛇髻,簪碧玉釵,穿着天青色廣袖流仙裙,生得明眸皓齒,清豔逼人,恰似花中芍藥,見之難忘豔色——正是張氏和英國公的獨生愛女盧秀瑤。
聞言,盧秀瑤驀地眼眶一紅,“姨母,我……”張太後卻直接打斷了她,“是為了你。”
又嘆了一口氣,“自然,也不全為了你。”
“你是我看着長大的孩子,自幼婦容婦功無可挑剔,和陛下的婚約雖沒能成——到底也不怪你。”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不允,盧秀瑤也确實無可奈何。“但陛下心裏到底是有你的,從前便是中意你的,雖說中間生出了誤會,到底也不是沒有解開的那天。而今陛下這般,膝下猶空,卻不入後宮,實在是令孤十分擔憂。因而你母親來求孤,讓你入宮的時候,孤允了。孤不願我的兒子或是終日憑吊亡妻,或是不肯解開同你的心結,便這般郁郁終生,這也是一個母親的私心。但孤想問你——”
張太後陡然話鋒一轉,發問,“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這三年間,陛下不來,你也不去,若是這樣一天天耗下去,你遲早便老了。老在宮中,又有什麽意思?”
又道,“若你不願,不若我送你出宮去,另改了身份,嫁個低一些的人家,也不是不美滿,你說呢?”
盧秀瑤卻搖了搖頭,堅決道:“從前毀約另嫁,确實是父母之命,不得不從;如今入宮來,卻是我自個的心願。”
她伏在地上,鄭重地一叩首,“請姨母圓甥女心願,這輩子除了陛下,我是再不會愛慕旁的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