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就走
就走
蘇烈中午果然沒回家,午飯時同事叫她吃飯也沒去,生怕自己脫離工作哪怕一秒鐘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留在家裏面的女孩。
自從半年前破産,公司的債務讓她失去了房子車子和所有的首飾,連同光鮮亮麗的服飾和她的驕傲一同都被拿去抵了債,這半年中她甚至去做過迎賓,站在紅毯兩側迎接那些曾經她宴請過、同她推杯換盞的人們,看他們趾高氣昂、從自己身邊經過時連個眼神都不曾給予——其實不給反而比眼神交彙要好許多。
她沒有了家,住處從市中心一路邊緣化到城鄉交界處,她的所謂的家裏也再也沒有了往日的風光,她害怕,周燦是她搬到這個家後第一個到訪的人,她不知道她是客人亦或者是債主。
她的到來是好是壞,一切都是未知的。
蘇烈心裏墜得慌,想的多了,一時間好像有一根弦斷了,讓她一激靈回過神,這時卻再找不到賬目對到第幾行。
太混亂了。
所有一切變得越來越不可控。
她抱住自己的頭,指尖穿過發絲時她感受到自己的頭發明顯變得稀疏而幹枯,像極了衰草,她記得昨天她在車站等車時還拔了一顆,扔哪不記得了。
算了,今天不想再工作了。
她收拾了東西,給老板告了假,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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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和走之前其實沒有區別,鐵門是緊閉的,她甚至懷疑周燦是否已經離開了。
不過并沒有,辣椒的香味從鐵門上方翻過來,熱油沾水瞬間的爆裂聲也從四面八方鑽進腦袋,不知不覺中,她緊擰了一路的眉心慢慢舒展開些。
蘇烈推門進去,恰好見周燦被一股的白煙從廚房裏掀出來,但她像一個倔強的戰士,大大地喘了口氣便又舉着鍋鏟返回戰場,乒乒乓乓也不知道搞些什麽。
蘇烈怔怔地站在門口,說不上被辣椒嗆得還是怎麽,眼眶微微有些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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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你回來了!下午真不上班了?”周燦喜出望外,一擡頭看見她還尋思自己看錯了。
她從廚房沖出來,不管不顧就往蘇烈身上抱,被後者一側身躲開。
“你怎麽跑了?”周燦颠颠地跟進廚房,見蘇烈把鍋裏的不明焦炭物統統倒進垃圾桶,略略心虛,嘟囔說:“我餓了。但是家裏沒人。”
蘇烈打開油煙機、接水刷鍋,對她此等劣質的推辭并不買賬,“胡同外面有餐館,再往東走十幾步也有小吃攤。”
“那跟劇組的盒飯有什麽不一樣?我就是想吃點不一樣的味道怎麽了?我想要的味道他們都做不出來。”
蘇烈無語了下,不太明白她是怎麽做到這麽理直氣壯的,但她這張臉實在太稚嫩了,蘇烈發現自己面對她根本說不出什麽苛責的話,只好作罷,按部就班地起鍋燒油,拆開新的一包雞蛋挂面,“我煮點面,你先吃着,等我炒好菜。”
周燦當然沒什麽異議,畢竟她老早就覺得蘇烈燒菜會非常好吃。
“你今天出去了?”蘇烈接了瓢水倒進鍋裏,“荷包蛋要不要?”
周燦點點頭,“要溏心的。”
她注視着蘇烈從籃子裏拿出最後一個雞蛋,撇撇嘴,有點惋惜今天沒有買雞蛋回來。
“我很久沒逛超市了,去了也不知道該買什麽,就亂七八糟随手拿了一些。當然,還是挺失望的,那麽大的超市,竟然連一根漂亮的玉米都沒有。”
“什麽叫漂亮的玉米?”
“新鮮的,胡須要紅紅的,在太陽底下像燃燒起來那種紅色的。”
蘇烈扶着桌面,第一個想到的竟然是自己以前的頭發,她指尖略微彈動了下,在鍋邊磕開雞蛋,“怎麽去的?”
“我朋友給我找了輛車。”
“男朋友?”
“普通男性朋友。”周燦糾正道。
“是胡同口那個SUV嗎?我之前沒見過這輛。”她抽了些面條出來,問周燦:“這些夠嗎?”
“應該夠了。”周燦抱着胳膊,一臉苦大仇深,“我今兒在超市停車場,差點被粉絲給認出來了,吓得我調頭就跑,但我覺得應該還是被拍了……要是被我經紀人她們刷到我就完蛋了。”
她深深地閉了閉眼,“蘇烈你知道嗎?我拍了十幾年的戲,拿了那麽多獎,但是回頭看一看,我竟然根本不知道我自己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我能想到的所有東西,好像都帶有每一個角色的影子,所有的一切,她們的情感,她們的經歷,但這些記憶裏都沒有我,你知道嗎?你能理解嗎?就比如我想起某天晚上我躺在酒店的床上喝酒,但那一幕卻是我在為當時的角色設計動作,記憶裏每一個畫面都不是我。”
她懂嗎?
蘇烈三十五了,從平平無奇到白手起家,經歷了令人豔羨的求婚,擁有過別人幾輩子求不來的生活,再到一夜天翻地覆天地化為烏有,她被債主圍剿的那些日子裏,有記得關于自己的一丁點嗎?
蘇烈悲憫地看着她,嘴巴像吃了苦瓜那樣抿起來。
她擡起一條胳膊,本意想要扶住她的肩膀說話,但不知怎麽的,周燦卻已經率先擠進了她的懷中。
“我好想走,這個地方我一分鐘都待不下去,整座城市都讓我厭惡,十年前這裏的天就不藍,十年後依然髒兮兮的。”周燦反手攀着蘇烈的肩,突出的骨骼硌得她掌心很痛,她惡狠狠地咬着牙,像在壓榨某種高壓,牙與牙之間發出讓人牙酸的摩擦聲,咒罵着每一個在她身上留下影子的角色:“都去死吧!”
臂彎中的人痙攣般發着抖,蘇烈感覺到她口袋裏的耳機線在摩挲自己的肚子,很癢,又有一些奇怪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的。
廚房的燈光昏黃而不明,沸騰的鍋裏白綢翻舞,滾水把柔軟的荷包蛋翻來覆去搓滾拍推,一切好像都在慢慢地升溫。
蘇烈愣愣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筷子,最終選擇把它放下,而後她擡起手,鄭重而輕柔地扶在周燦纖薄的背部,像哄孩童般輕輕拍打,一下,兩下,客廳裏的老式挂鐘響了起來,蘇烈閉上眼睛,一顆心慢慢落了下去。
天色慢慢黑了,倆人在廚房就着熱乎乎的爐竈吃了晚飯,一人一碗面,在同一口小鍋裏夾菜,略顯寒酸,但實在好吃,周燦毫不掩飾對蘇烈廚藝的喜愛,吃得滿嘴鼓鼓囊囊。
蘇烈從來沒有這樣吃過飯,兩個人站得算不上很近,但她卻覺得房間裏萦繞着一種旖旎莫名的氛圍。
“咳!”周燦猝不及防被辣到嗓子,憋得滿臉通紅。
蘇烈回過神,趕忙從兜裏掏出衛生紙遞她嘴邊,“吐出來。”
周燦乖乖照做,沖到水龍頭跟前忙不疊汲了兩大口,她擦幹嘴巴,後知後覺意識到蘇烈的手一直在背上拍着捋着,她微微一愣,驟然陷入莫大的孤獨。
“還好嗎?”蘇烈問。
“沒事。”
“需要我幫你倒杯水嗎?”
“不用。”周燦重新端過碗,把面條一圈一圈纏在筷子上,纏得非常大,像一個蠶蛹,把面湯上方氤氲的薄薄的熱氣好像也纏了進去,竈臺周圍的空氣一點點慢慢變冷了。
周燦漫無目的地發着呆,突然聽到蘇烈說了句什麽。
“啊?”她茫然地擡起頭,心情在下落的過程中被截住了。
“我們走吧。”蘇烈也端起碗,從鍋裏舀了勺面湯,把沉澱了的面湯攪得亂七八糟,“你不是有車麽,我們就開車走。吃完就走。”
蘇烈的答應來得倉促又有力,導致周燦制定了一下午的攻略計劃全部落空,她按指揮把廚房剩下的四包泡面和一斤洗淨的西紅柿搬送進車裏放好,整個人依然沒緩過神。
怎麽上午還拒絕得铿锵有力不容置喙,晚上就火燎腚似的催着走呢?
周燦第一反應當然是認為自己的人格魅力無限,畢竟誰會拒絕一個美麗又可愛的陽光小女孩呢?
不過基于常理,她選擇把此事給複雜化,簡言之,蘇烈碰上事了。
那麽,什麽情況會讓她如此行色匆匆呢?
周燦拍戲十幾年,各色各樣的劇本見了不少,加之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外星人逼蘇烈危害地球這種邏輯怪談都已經在腦海中成形并迅速發散。
“想什麽呢?”蘇烈用黃銅鎖将鐵大門鎖上,見她掐着腰沉思不禁好奇,“有什麽東西忘帶了嗎?”
“我剛在想,咱們還是得去超市再買些補給才行。”她擡手關上後備箱,“天快黑了,也得想想今晚在哪過夜。”
“我們先去超市買東西,之後上高速,走到天完全黑了,咱們就出收費站找酒店。”
“好主意。”周燦完全不拂她面子,系上安全帶打火起步一氣呵成。
她等待蘇烈系好安全帶,十分鄭重地看向她的眼,趁機像從她的态度中看出些什麽,但什麽都沒有,只好嘆息作罷。
“出發了?”她道。
蘇烈被她臉上因緊張、激動和嚴肅而微微扭曲的表情搞得忍俊不禁,“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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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下午就來這買的東西?”蘇烈走進超市,抓了只購物車過來。
周燦點頭,“導航說這家超市離你家最近。對了,我們都要買什麽呀,你有計劃沒有?不行,我還是看看網友的帖子先。”
蘇烈沒攔她,想着讓她消耗一部分精力也好。
周燦非常積極,一邊刷屏幕一邊叽叽喳喳說東扯西,剛開始蘇烈還回複幾句,後面不免覺得耳畔聒噪,推着購物車轉去了另一排貨架。
誰知這條通道裏竟有“老朋友”在此,蘇烈呼吸一擰,車頭都來不及調轉,返回去推着周燦就走。
“嘛呀?我還沒選完呢。”周燦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兩相權衡不下幹脆把兩包薯片全部扔進車裏,趴車把上說着不知道哪裏的怪口音揶揄道:“怎麽了姐姐?反正我出錢,讓我多選會怎麽了嘛。”
“買的也差不多了,不夠之後路上再買。”蘇烈無意多說,腳步匆匆往收銀臺走去,心中期盼着可千萬別讓那兩位“老朋友”認出來才是。
但,無巧不成書,偏偏就在收銀裝袋的最後一刻,對面掃碼結賬的兩位“朋友”不經意間一擡頭,正正好跟蘇烈對了個臉對臉。
頃刻間,兩位渾頭癞腦、黝黑大胖的“朋友”眼裏兇光畢現,粗胖的手指像警棍般狠狠指過來:“站那!”
周燦一愣。
蘇烈在她背上猛推一把:“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