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等你
等你
一年前,周燦經歷了十二年演員生涯中最嚴重的一次瓶頸期,角色千篇一律不說,有些劇本甚至不如自我腦補來的精彩,周燦一連推了好幾部劇,結果就是終于迎來了工作間隙難得的假期。
那年夏天,周燦第一次在沒告知任何人的情況下前往車站,選擇發車時間最快的列車,開啓了她人生中第一次卧鋪旅行。
在那個黃昏,內心随列車激顫了一下午的她,終于鼓起勇氣跟對面床鋪的女人開口說話。
“你好。”作為一個成熟的21歲女青年,周燦在圈內摸爬滾打十幾年後,這是第一次在開口時感到語無倫次,“你,冒昧問一下,你……”
當時在這趟開往祖國西部的列車上,迎着瑰麗的餘晖,蘇烈棕紅的頭發燃燒着,陽光熱烈地鋪開,她的嘴唇像包在金黃糖殼裏的山楂,周燦清楚地記得光芒透進她眼底的模樣,眼珠的紋路中有一塊三角形的色素沉澱。
當她同她發出對話請求後,那雙眼睛微微動了,像蕩漾的湖,又像太陽化成瀑布傾瀉而下。
“你好。”蘇烈看向她了,并順手拉上了窗簾。
前進的景致消失,周燦回過神,不自在地推了下眼鏡,“哦,你好。”
“我很好。”蘇烈笑起來,她抱着胳膊,饒有興味地打量着對面這個小青年,“自己出來的?”
“嗯,出來玩。”周燦含混了下,沒事找事地從包裏掏出水杯,“你呢?”
“工作,順便懷念一下學生時代的慢火車。”她倒是直爽,“你剛剛為什麽叫我?”
“哦,那個……”周燦瞧見自己空空如也的水杯,順勢晃了兩下,“我沒水了,能跟你借一口嗎?”
“火車上有熱水供應的。”
“我喝不慣車上的水。”她別扭地扯扯嘴角,說道。
“那好吧。”蘇烈撇撇嘴,“不過杯子我用過的,你不介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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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系。”周燦搖搖頭說。
她注意到蘇烈的背包同她的衣着一樣簡單低調,即使這個牌子一點都不便宜,她還注意到蘇烈的手非常好看,小拇指翹起來時骨節和指甲形成一個優美的曲線,周燦聽着細細的流水聲,隐隐覺得心中有什麽東西也在水漲船高。
她們聊了很多話,但其實聊天的內容周燦并不很記得了,那天她滿心滿眼都在想為什麽她嘴角的弧度可以這樣美麗,她的一颦一笑都讓她感嘆如天神降臨。
周燦說不上這種感覺到底稱之為何,但的确足夠讓人沉迷,舒服到令人發指。
周燦癡癡地笑了聲,回過神來忽然注意到視野中闖入了一雙女人的鞋子,她茫然地仰起頭,好巧不巧看到的正是回憶中那個女人的臉。
“蘇烈?”她愣住,“你怎麽回來了。”
蘇烈低頭看她看,用鑰匙把大門重新打開,“你進來吧。”
周燦頓了頓,撐着棍子爬起來,三兩步追上去湊她跟前,“你又沒事了?請我喝水?”
蘇烈拉開房門,聞言回頭看向她,嗯了聲。
“我就知道。”周燦很不客氣地在凳子上坐下來,好奇又熱情地打量着周圍,像第一次進家的小狗,“你家收拾得好幹淨,比酒店都利落。”
蘇烈走到裏面拿暖壺給她倒水,用的是一只碗,可見她大抵是獨居,連多一只的杯子都沒有。
“簡陋了點,但碗是洗過的。”蘇烈說着,臉上微微有些不自在。
周燦接過來,碗壁燙得讓她有點拿不住,但她也沒放下,笑了笑道:“沒關系,有時候劇組裏還不如這呢。”
“是嘛。”蘇烈随口接了句茬,沒了下文。
周燦能感覺出她的不自在,曾被錢滋養出通身氣派的人如今像飛鳥憋窩在逼仄的老屋,往日的意氣風發于今日都仿佛是笑話她的依據,她知道她必不想以此面目示人。
但很抱歉,她就是這樣毫無征兆地撞在了自己臨時起意的出逃之中。
周燦不知道這中間發生了什麽,但她很想讓她回到一年前的旅途中去,畢竟走在路上的人是沒有窮貴之分的。
“你過會兒還去工作嗎?”她問:“你開車嗎?”
“搭公交。”
“很遠嗎?不能請假嗎?”
“不遠,不可以請假。”
“吶,扣錢啊?那你們公司還挺不近人情的。”周燦抿着熱水,搖搖頭,“這樣,一會兒你去上班,中午我去接你怎麽樣?”
蘇烈抱着膝蓋,聞言用餘光瞥了她一眼,拒絕道:“我中午只有一個小時時間。”
周燦卻跟聽不出來一樣,繼續自說自話:“沒關系,我接上你,然後下午你就不要再去上班了,順便告訴你那個差勁的老板,就說‘老娘再也不去了,拜拜了您嘞!’”
蘇烈越聽越撲朔迷離,她放下翹起的二郎腿,正正色,“你到底要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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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姐!李姐什麽情況?你們找到她了嗎?”小丁在門響的第一時間彈射飛去,把李姐的胳膊當成救命稻草緊緊攥在手裏,“燦燦找回來了嗎?”
李姐的表情非常不好,不知是被凍得還是怎麽的,面色鐵青,沒說話。
小丁臉上的希冀登時湮滅,“沒找回來?”
雖不願承認事實,但李姐還是強打起精神,算是抱着最後的僥幸心理道:“可能走遠了,她最近太累了,休息一天也沒什麽……她的身份證什麽的都還在嗎?”
小丁委在地上,好像泡過水的拖把,駝着背,非常沮喪,他沉沉地嘆了口氣,半晌才鼓起勇氣,壯士斷腕般搖搖頭,“沒有,什麽都沒有,身份證,駕駛證,能帶走的證件她都拿走了……姐,我覺得,她這神不知鬼不覺的……”
李姐焦頭爛額,“怎麽?”
小丁斟酌斟酌,鄭重地點頭道:“是蓄謀已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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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記得這事呢?”蘇烈抱着胳膊曬太陽,她嘴角明明是笑着的,但不知為何看着總覺得冷氣森森,“你覺得這事可能嗎?”
“怎麽不可能?”周燦反駁,“當初咱們在火車上就是這麽說的,你當時可是答應得好好的,現在怎麽,是要反悔嗎?”
“這不是反悔不反悔的問題,當時你跟我是什麽樣子,現在又是什麽樣的情況,你,你都知道。”蘇烈迅速攤了下手,又迅速收回胸前,說話的速度也很快,好像并不想讓人聽清似的。
“什麽樣子?有什麽不一樣?”周燦歪頭,“當初是你和我,現在也是你和我,怎麽,今日之你已非昨日了?蘇烈,人不能這樣,說話得算話。當初我們說好了,再見面的時候,我們一起再去坐那趟車,今天我們遇見了,那就得去。”
她從凳子上站起來,越說越是來氣,但她知道蘇烈如今的境遇不好,錢財也好心态也好對她而言都是岌岌可危,她雖然可以予以幫助,但絕對不能在口頭上提起。
她深吸口氣,盡量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不惜賣慘:“你得去,你都答應了的,你舍得欺騙一個單純善良如花似玉的20歲年輕人嘛?你知道我最近多難過嗎?我已經很久沒有睡過好覺了,不管白天多累不管多困,只要閉上眼睛我總能在耳朵裏聽到心跳。我就是想歇歇,誰知道恰好就遇到了你,你我又恰好有這麽個約定,這難道不是天意麽?”
“……”蘇烈按按太陽穴,“巧合不代表必然……行了,我該去上班了。你在家待着吧。”
“你!”周燦哽住,心中很不是滋味,但她還是強迫自己對她擺出微笑,“我等你回來。”
“好。”蘇烈落下睫毛,“我走了。”
周燦點點頭,才發現太陽明明那麽亮,卻并不能照進她眼底,陽光把她睫毛刷得白茫茫一圈,像結了霜的草,一絲生氣都無。
周燦甩甩手,對腦海中那個完美的蘇烈的渴求,突然悄無聲息開始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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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烈幾乎是小跑出胡同的,她溜鑽進等活的出租車,期間鞋尖不小心沾到地上的水窪,漾開一圈黏着一圈匆匆忙忙的漣漪。
“去哪?”司機狠狠嘬口煙,慢騰騰升起車窗,“坐前排系下安全帶。”
蘇烈迅速報了個地址,“趕快師傅,上班要遲到了。”
“都這個點了還查遲到?”司機一秒壓手剎打方向,從後視鏡中看了蘇烈一眼,“放心,保證叫你趕在老板前頭來。”
蘇烈嘴唇緊抿着,回頭看了一眼又一眼,像是躲着什麽似的。
司機也是個貧的,趁等紅燈時回頭問:“咋的,是你男人還是你娃娃不想叫你走?”
“麻煩快點。”蘇烈壓根不想跟他閑聊,腦子裏亂哄哄煩得她幾乎頭疼。
她數着路邊的樹,直到下車都沒印象樹的葉子是稠還是疏,路上刮的風比前幾天大了,蘇烈想起院子的晾衣繩上還搭着毛巾,也不知道會不會被吹到地上。
啧。
家。
蘇烈搖搖頭,想起某個人還在自己臨時的家裏。
她很久沒有這麽挂念過人了,父母從小對她沒有盡過什麽撫養義務,長大後又不幸經歷過一段失敗的婚姻,對她而言,所謂的人情還不如一陣風來得實在,她也早習慣了把所有人只在眼裏轉一圈,從來不會把她們往腦子裏或者往什麽其他地方去放。
但是周燦,在她自己還沒能反應過來的時候,似乎就已經從她的眼睛裏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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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不用拍戲,也沒有采訪之流,周燦躺在蘇烈家的沙發上,曬着太陽用手機查了所有前往去往祖國大西北的列車信息,習慣性地想找小丁幫自己訂車票,多虧餘光裏什麽東西一閃,成功截停了她暴露自己行蹤的行為。
她擡起脖子,見是一塊毛巾掉在了地上。
毛巾是淡藍色的,已經被洗得發白了,上頭的圖案也淡得幾乎看不出來,她找了只盆來洗它,不過水太涼,所以她只搓了兩把就放棄了。
周燦回到屋裏,想了想,打了個電話給好友荀昇經。倆人關系很好,最近他在這邊幹工程時經常來找她吃飯,她也沒跟他客氣,要對方給自己弄輛車來。
“你車壞了?”荀昇經愣了下,不過他也沒多問,“你現在在哪?我給你送過去。”
“你等等。”周燦發了個定位過去,“你停路邊就行,到了call我。”
荀昇經的效率很高,不到半小時就把車給送來了,周燦老遠看到這輛氣派的SUV,嘚瑟地尾巴翹上天。
“這車怎麽樣?”荀昇經邁下車,“我也不知道你幹什麽用,不過這車空間寬敞隔音好,最重要的是底盤高,我覺得比較适合你。”
“我多少年就刮了那一次底盤,可是讓你記住了,陰陽誰呢。”周燦裝模作樣白楞他,“快請我上車,冷死了外面。”
荀昇經笑,見她沒有繞去副駕駛的樣,有些疑惑,“你來開?”
“要不我站這幹嘛。”周燦甩甩手,“好久不開了,你陪我練練。”
“行。”荀昇經點頭,拉開駕駛座的門,“大小姐,上車吧。”
周燦對此并未感到有何不妥,甚是不要臉地扶着荀昇經的胳膊邁上去,趾高氣昂活像清宮劇裏的老佛爺。
“你這個座椅……”周燦輔一坐上就覺得方向盤遠得離譜,不過今兒個她心情不錯,于是就沒有跟他計較,把座椅調到合适位置,打開車載導航找附近的超市。
荀昇經系好安全帶,問:“你怎麽會在這?在附近拍戲嗎?”
“拍個屁。”周燦甩開墨鏡戴上,“姐不幹了,今兒個休假。”
“那你跑得夠遠的。這條路有點堵,前面路口直接右轉吧。”荀昇經提醒道,他偏頭看看她,略皺眉,“你今天怎麽怪怪的?”
“我今兒遇到個朋友,一年前認識的,不是我們圈子的。啊,人很不錯,但是怎麽說呢……”周燦斟酌了下語言,“啧,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
“那看來是有故事。”
“廢話,我跟誰沒故事?”周燦嘆氣,“她最近好像遇到了點困難,看起來特別萎靡,但是她又不肯跟我說。她肯定不會說的,我也不好意思問。”
“你很在乎她嗎?”
“我挺喜歡她的,第一次見她的時候我就覺得,我好像上輩子見過她似的,你懂吧?那種感覺,就好像我們已經認識很久很久了。我們之前說好一起出去,但她反悔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荀昇經點點頭,“那的确是她不對。”
周燦蹙起眉,看起來似是不樂意,荀昇經挑下眉,改口道:“好吧,我收回前面那句話。我覺得這件事情你不能操之過急,你這位朋友,聽起來是一個比較有個性的人,你可以試着先摸索一些她的性格,如果你們有緣,她會遷就你的。不過說起來,她在有些方面跟我也挺像的,你記得嗎?我們也是傾蓋如故。”
周燦嗤,“你這算吃醋嗎,啊,朋友?”
荀昇經笑笑,“我倒覺得你可以試一試當初對付我的那一套,說不定在她身上也同樣适用呢。”
“你認真的?”
荀昇經聳肩,“反正我沒有抵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