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哥哥
第3章 哥哥
他當着衆人的面前,毫不忌諱說道:“因為這紙上的內容,和沈大公子所寫幾乎一致,讓兒臣感到前所未有的惡心。”
未料趙或的回答竟是如此,在座各位都很意外,唯有趙淵民沉靜的眼眸深不見底,表面看起來就像一汪靜水,喜怒不形于色,讓旁人察覺不到一絲情緒波動。
沈憑聽見時神色一頓,但很快作出了反應說:“如此一來,竟還沾了燕王殿下的光,讓陛下目睹了微臣的拙見。”
他的一句話,不僅對趙或反将一軍,還讓皇帝的嘴角慢慢上揚。
只見趙淵民朝站着的兩人揮手示意坐下,随後爽朗笑道:“好一個口齒伶俐,多年未見倒是長進了不少。”
沈憑悄悄松了一口氣,待冷靜下來才擡頭看回四周。
皇帝說罷,又見他擡眼梭巡一圈,最後視線落在溫文爾雅的趙抑身上。
察覺到目光的趙抑起身,明白皇帝要他說出自己的見解。
他不疾不徐站起來後,将朝中如今實行的官制弊端一一口述,并舉例近幾年來,有關選拔各級官吏中出現的陋案,認為擊敗外寇、收複前朝重地後的魏朝,更應該把權利高度集中在君主手中,而非世家官僚中。
趙抑從容地敘述,但每一句話都擲地有聲。
沈憑仔細聽着,垂眼時視線落在自己宣紙上方,有一句“為政之要,惟在得人”。
而此言的前半句,是“得賢者昌,失賢者亡”才最為直擊要害,只是讓他沒想到的是,上半句曾出現在另一人的草稿裏。
他擡起眼簾看向趙或的背影。
集權的改革中,體現最為明顯的一點便是科舉制的創辦,這是沈憑來到這個朝代裏,發現最重要的問題所在。
魏朝為了收複北方要地,在打仗的這數年裏,皇帝趙淵民無暇顧及政治改革,一直在不留餘力地剿滅前朝餘黨以及外寇。
如今天下太平宛如新朝,一旦有人提出政治改革,毫無疑問此人将會獲得衆多的支持。
若是換作皇子,則有極大可能在争儲中脫穎而出,成為東宮之主。
而今日提出這個改革的人,又正好是二皇子趙抑,也是當今時局裏,清流派極為重視的一人。
沈憑為趙或的錯過略感可惜,顯然這位燕王心有想法,但卻沒有趙抑在時政上的本事。
這一個月以來,他和趙或在學堂中擡頭不見低頭見,雖然沒少冷嘲熱諷對方,但他很清楚自己在內心裏,悄悄推翻了先前對趙或的一些刻板印象。
好比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謠言早已不攻自破。
如今再看他草稿上留下的字,更清楚民間的謠言被傳得有多荒唐。
若非親眼所見,恐怕他都相信了坊間的胡言亂語,認為趙或是個骁勇善戰的蠻王罷了。
果然還是不傳謠不信謠的好啊。
趙抑的發言結束,所有人都以為皇帝會誇贊一番,誰料趙淵民只是颔首後起身,他拍了拍明黃的衣擺後,在衆人的恭送聲中揚袖而去。
此刻無人能揣測皇帝的心思,哪怕是曾經閱遍無數史學的沈憑。
這一刻,他才徹底明白什麽叫深不可測,即使前人在歷史上将皇帝描述得千奇百态,都不如親眼所見所帶來的震撼和壓迫。
翌日,趙淵民破例給凱旋的趙或放假,讓他入宮受賞之後,囑咐他在家呆着好生休養幾日。
但趙或如今正值朝氣蓬勃之時,豈是能被困于一方天地,不日後,魏都便傳出燕王在昌盛大街設宴,宴請京城王公貴族的各家子弟前去。
而這其中,唯獨沈憑沒有收到帖子,但沈府妾室所生的兒子倒是收到了請帖。
沈憑不甚在意,他托了趙抑的福,平日裏若有政事處理,便無需前去國子監打卡,還算自由自在。
趙抑将有關開設學堂的事務交給他,并為他在吏部考功司中安排了主事一職,讓他方便在秘書監中出入。
他如今多了一份閑職,自然也對這個朝代多有了解些。
但天天上班的沈憑總歸要勞逸結合,偶爾找些自我消遣的方式,畢竟不能為了一個學堂項目,就把人都給搭進去。
所以他在某天下值後,換了身深藍滾邊圓領的白袍,随意挽起青絲,逍遙又自在地出了門,順其自然打聽到喝酒的地方。
夜幕降落時,魏都的一條名為百花的長街上燈火輝煌,無數行人游走其中,鐘鳴鼎食花天酒地,數不清的人在其中醉生夢死。
沈憑只為借酒消遣,随意選了間離百花街稍微遠些的酒肆,坐在裏頭聽着小曲兒,徹徹底底體會古人閑散時的悠然自得,嘗盡一兩小酒,剝剩一碟瓜子殼,最後留下碎銀幾兩,悠哉游哉地離開了酒肆。
百花街中藏盡百花樓,這是魏都最大的煙花之地。
沈憑站在街道一側,目光投向一望無際的街道,眼中倒映着燈紅酒綠,百花街如一條霓虹彩帶,耳邊聽着歡聲笑語,酒酽春濃之際,他忽然間覺得這輩子能穿越這麽一回,也算是值了。
只見他轉頭朝街道外離開,穿過繁華京都各街,往沈府的方向回去,一路上踏着輕松的步伐,嘴裏哼着調調,別提多舒服了。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當他穿過昌盛大街時,被街道上突如其來的馬匹攔住去路,那棕黑的駿馬無人駕馭,就像失了束縛的野獸令人難以招架。
但沈憑一眼便認出這馬的主人。
不是趙或的又能是誰的?
他深吸了口氣,準備繞過馬身離開,免得遇到冤家又鬧出笑話難堪,誰知這馬極有靈性,見他往哪個方向繞路,駿馬便堵着他的去路。
直到一聲響亮的高喊出現在半空之上。
“攀越,你要是讓他跑了,就滾回家吃草去!”不必擡頭,便知又是趙或。
身着一襲黑袍的趙或憑欄而站,和一衆圍觀之人的笑聲傳遍四周,引得周遭的路人,以及附近酒樓上的客人投來好奇的目光。對面酒樓中有人眼尖認出了沈憑,甚至跟着趙或等人吹口哨調戲他。
不出片刻,沈憑的四周逐漸被人群環繞,百姓駐停腳步圍觀馬逗人的一幕。
沈憑自覺在比試大會上已經足夠丢人,也慢慢練得一張厚臉皮,在凡事前都能表現得寵辱不驚。眼下面對這樣的場面,他幾乎不用再做思想準備,也能面不改色應對。
可當他想要找方法解決之時,又恍然醒悟眼前這等靈性的獸類很棘手,實在叫人束手無策。
要他打方向盤可還行,馴馬的話就拉倒吧。
酒樓上方的栅欄邊站滿清一色的男人,稍微擡頭,就能輕易瞧見他們百花齊放的容貌。
沈憑看過去了,打量一圈後,發覺還是最欠揍的那位最養眼。
此刻趙或正樂着,瞧見他投來目光,對視一眼後,竟發現沈憑很嫌棄地收回了視線。
什麽意思?
在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沈憑出醜,虎視眈眈的趙或卻逐漸發現不妥。
因為沈憑太過于淡定,仿佛對別人的嘲弄已經司空見慣,無論旁人如何挑釁,他都是靜觀其變的态度,一旦抓住機會便會伺機而動,更像是潛伏在青天白日下的獵人。
趙或捏着酒杯直起身,仰頭飲盡杯中酒後,把酒杯抛給身邊的侍從,闊步朝着樓下走去。
可誰料,當他出現在沈憑面前時,對視間捕捉到對方眼底閃過一絲狡黠,他頓時明白是自己中計了,氣得哧了聲。
因為沈憑等的就是他動搖的這一刻,想要拉着自己一起出醜。
可惡!
趙或只恨自己的耐心不足,比起在北越雪山埋伏殺敵時的定力,今夜的沖動如同一場稀碎的敗仗。
他硬着頭皮走到攀越身邊,高大的身影瞬間将攀越的氣勢壓住,讓周圍衆人的視線不由落在他的身上。
沈憑看着他盛氣淩人的模樣,美眸仿佛帶着鈎子似的,含笑打量道:“殿下人逢喜事精神爽,就連着馬的野性都随主子。”
趙或掃了眼四周,目光落在他剛才走出來的方向,冷笑一聲說:“看來死性難改,只是這天色還早,大公子才下值不久,這麽快就解決完了?”
沈憑自知是原主的混賬給自己惹來麻煩,如今面對羞辱,他知曉不能急着去洗白了,但如果要他忍氣吞聲受委屈,只怕想都別想。
他撚着袖口抵在嘴邊淺淺一笑,搭着眼簾說道:“一兩小酒不過三口,自然是速戰速決,哪比得了殿下,一口小酒分三口。”
趙或眼皮一跳,見對方白皙的臉頰雖挂着些許紅潤,但瞧見這雙帶着算計人的眸子時,便知曉沈憑分明還清醒着的。
他擡頭望了眼樓上,目光落在侍從李冠身上。
李冠當即會意主子的眼神,憑欄大喊說:“聽聞大公子酒量驚人,今日怎得不賞臉和殿下喝一杯。”
話落,站在李冠身邊的人也聽懂話裏的意思,開始接二連三盛情邀請着沈憑上樓。
沈憑知道這是趙或給的臺階,但答應了便無異于羊入虎口。
原主酒量差到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還因此在百花街屢屢鬧出笑話。
但是卻無人知此沈憑非彼沈憑,衆人只會一味附和着趙或,努力配合着唱戲,只為讓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沈憑心知他一直尋機想報掌掴之仇,眼下自然不會輕易放過自己。
他此刻無處可逃,心想今日倒不妨迎面再戰,大不了魚死網破。
兩人前後上樓,熱鬧的宴席剎時安靜下來,所有人帶着一副戲谑的神情,朝着出現的兩人投去視線。
打量的,好奇的,調戲的。
各種千奇百怪的目光都落在兩人身上,而沈憑很自然地梭巡,也在人群裏找到那位同父異母的弟弟。
只是對方并不敢和自己對視,看到自己投去視線後,只是快速垂下頭閃避。
良久,突然聽見有人瞎起哄高喊了一聲,将安靜的局面打破,“我們所有人都帶着帖子前來,不知此人和燕王殿下何等關系,竟能破例進這宴席中?”
一句話帶滿諷刺的問話,讓衆人迫不及待等着沈憑犯窘。
趙或雙手抱臂于胸前,對發話之人挑了挑眉,随後瞥向沈憑說:“大公子不如親自說說,也好讓衆人都熟悉一下你我的關系。”
沈憑聞言坦然一笑,“殿下說笑,這區區名頭在慶功宴上炫耀可不合适,今日既然受邀前來,微臣也該是下下客才是。”
見對方處之泰然的模樣時,趙或心裏不由來氣,今日他倒想看看,這狐貍心裏打的是什麽算盤。
他朝沈憑問:“那不知大公子認為,今日在這宴席,本王要如何與你相稱才算合适?”
沈憑佯裝認真思量少頃,然後轉身挽袖端站着,朝他抿唇一笑道:“你年紀尚幼,且喚我一聲哥哥吧。”
話音剛落,四周頓時鴉雀無聲,宴席陷入一陣詭異的沉默之中,因為無人敢去反駁這句實話。
若是掐着年齡去算,沈憑勉強稱得上是前輩不錯,可任誰要在皇帝的兒子面前自稱輩分時,高低都要經過再三思考,哪像他沈憑這麽輕飄飄的脫口而出。
趙或有瞬間錯愕,但随之而來的是惱羞成怒。
沈憑都瞧在眼裏了,但仍舊一副期待的神色,兩人相觑着對方時,只有趙或一人面色難看。
趙或凝眸盯着他問:“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沈憑有些無辜道:“當然了,難道你聽不懂人話嗎?”
席間衆人一聽,當即臉色大變,紛紛開始嚴陣以待,只等趙或出手,他們立刻拔腿上前把兩人分開勸架。
而沈憑仍舊有恃無恐,尾音輕揚道:“嗯?”
可怎料半晌過去,只見趙或緊繃的臉頰一松,滿臉的怒氣突然化作強顏歡笑。
趙或盯着他咬牙切齒擠道:“好、哥、哥。”
作者有話說:
“為政之要,惟在得人,用非其才,必難致治”——唐太宗李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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