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驚魂
第8章 驚魂
一夜無眠。
平旦時分,萬明軍隊便已催促上路。不知可是我的錯覺,樊城的天似乎要比淵京亮得更早些。
我卷簾下車,數以萬計的軍士便将灼灼目光鎖在我身上。
迎着一輪徐徐而出的瑰日,我越過遠處身披玄甲的淵軍,遙望翻着魚肚白的天際。在那沒入雲間的遙遠之處,有我生長了十數年的故鄉。
淵國的宮人皆在我身後叉手肅立,宛若黑雲壓城的淵軍亦自中央分作兩陣,握刀持盾面北而立。
我凝視着面前的坦途空茫,斂衣跪立在黃土之上,緊接着身後淵人皆向北而跪,俯身頓首。
“小輩不肖,今當遠離,願以至誠告慰天帝先祖。孤身赴南疆,但求安社稷,願天佑我大淵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不受異邦之外侮,不經奸佞之內擾。若不能如願,小輩寧以身殉之。”
俯首面黃土時,我聽到遠處傳來風聲。那是先祖在回應我的祈求麽?
短暫拜別以後,我照例回到車內。鸾車車輪滾動,載着我緩緩前行,幾步路的工夫,我竟覺得過了半生。
我不知何處生出來的勇氣,又撩開珠鏈,從車窗探出頭去,沖着遠去的玄甲軍喊道:“天佑大淵,我淵國玄甲,生來骁勇、戰無不勝!”
大地震顫着,那是玄甲武士們單膝跪地時玄甲叩擊地面的聲音,磅礴之勢直入我胸腔。
我會歸去的,他們定會來救我,一如當年萬明人救回他們的質子那般。
外頭的萬明士兵嚷了兩聲,片刻後溫辰來同我講,萬明的将軍讓我安分些。
我自然是老老實實地閉了嘴。
在回到故國以前,我的每一步都履險臨深,可不能白白丢了性命。
我本就因高武一事煩惱了一夜,現下車隊前行,搖搖晃晃的竟讓我有了些困意。我解去束發的玉簪,只用一條紗羅将頭發松松攏着,靠着窗子瞑目小憩,忽而聽車外傳來一聲嘹亮的鷹嘯,緊接着就從窗口滾入了一團深褐色的東西。
它落在車內鋪着的香色栽絨如意紋毯上,掀了掀羽翼,昂首闊步地在車內走了一圈兒,這才揚起頭來盯着我。
褐背而頸白,雙翼形鈍而色淺。這竟是一只獵隼!
獵隼屬猛禽,喙尖爪利,以鳥類及小型動物為食。我屏氣凝神,恐發出聲響來驚吓了它,又怕它要從窗中出去,只好慢慢蜷縮在座上,将那窗口騰給了它。
然而這獵隼并不着急出去。它靜立在絨毯上,連腿也懶得邁一下,黃玉似的眼珠卻目不轉睛地盯在了我身上。
外頭有宴月守着,他目力極好,又擅長暗器,一路上連只蚊子都飛不進來。怎麽就……突然放進來這麽個大物?
我心中正納悶,那獵隼忽的跳上座來,我當即後傾着身子離它遠些。
然而它并不就此收斂,爪子在軟墊上踏了踏,便張開雙翼往我身上撲。我只好用袖子護着臉,往車內另一處躲,它又緊追着我。一時間,華貴的鸾車內亂得如同雞雜狗舍。
“宴月——”我只好出聲呼救。
電光火石之間,那獵隼在我發上啄了一下,口中銜住了什麽東西,便振翅從窗中又竄了出去。
随後,宴月的臉便出現在窗外。他見我後一愣,喊道:“主子,您怎麽了?”
我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衣上的灰,“無事……方才跑進來好大一只隼,吓了我一跳。”
“我們萬明有很多隼,用來抓兔子、抓狐貍,有時候也抓老鼠。下次我抓一只來給主子玩玩。”宴月從車頂跳下來,輕盈落在車轅上,又閃身鑽進車廂內,盤腿坐在我腳邊,“鷹也好,隼也好,馴養好了比親兄弟還要親。”
“主子有兄弟嗎?”他突然問道。
“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我忙着檢查頭發,随口答道。那獵隼只銜走了我的發帶,咬斷了幾根頭發,旁的倒是什麽也沒少。
哼,抓兔子抓狐貍,抓到我身上來了。
“我沒有兄弟,我是個孤兒。”宴月指上轉着一枚镖,“因為我皮膚,白,他們都說我是妖怪。我很早就被丢出家門了。可我到淵國,那裏的人都很白。”
原來也是個苦命人。我停下動作看着他,他也同那隼一樣擡頭看着我。
“萬明人,膚色都深麽?”我從屜裏翻出一盒核桃粘,分給他兩塊。我不喜食乾果,總嫌味道不好,難得吃些又總是口舌生瘡。可這漫漫長途,也只有這些果子存得住。
宴月點頭道:“他們才像妖怪,我不喜歡他們,不把我當人看。”
我動作一頓,問:“那我帶你回萬明,你高興麽?”
他又點點頭。
“為何?你不是不喜歡他們麽?”
“因為,”宴月剛把一塊核桃粘塞進嘴裏,半邊臉頰都鼓鼓囊囊的。他含糊道,“是主子帶我來的。跟着主子,我就高興。”
他這樣答,倒讓我有些意外,不知該說他是巧舌如簧還是真心而發。
這一路上,我發現他并不似外表那般淡漠冷心,正相反,他還有些少年人的活潑風趣。興許是淵語說得還不大好,他說話總是直來直去、不加掩飾,時常鬧笑話,又時常讓我有所感慨。
他是自小流浪的人,因為相貌奇異而被拐賣入樂坊,又陰差陽錯地被萬明王看中,随質子前來獻給了富庶的淵國。
後來,便到了我身邊。
“主子,我有東西送給你。”宴月吃完了東西,手在衣服上胡亂擦擦,從袖中取出一只匣子來。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蓋子,是一支秀麗精致的箭。
我好奇地瞧着,這箭與他用來暗害沈瀾的那支針有些相似,只是更粗一些。
“這叫作‘七葉一枝花’,七片刀刃都收在箭內,刺入人身方會彈開,将那人紮得血肉模糊。”他将它遞給我,“給主子防身用。”
“多謝你。”我聽他描繪得殘忍,心驚膽戰地收下了。離京前,沈瀾将那振出雲劍給我帶着了,可眼下看來,還是這“七葉一枝花”更為輕巧實用。
說到傷人,我突然想起昨夜那瓶見血封喉。
沈瀾好像篤定我此行兇險,讓禦醫給我備了許多傷藥,還将他禦用的解毒丸賞給我。他明白我的拳腳功夫打不過別人,只好另辟蹊徑地給我備了不少毒藥,必要時毒殺他人,可解一時之憂。
在淵宮時,他對我又恨又愛;如今我要走了,他卻操心得很。
我曾以為自己注定用不上那些傷天害理的東西,沒想到……
“公子!公子!”容安的聲音突然在外頭響起。他氣喘籲籲,想必是一路小跑來的。
宴月替我掀開車簾,容安果然額上出了一片汗。他顫着聲音道:“高大人、高大人,死了!”
“死了就死了,他活該!”宴月撇撇嘴,跳下車去,“你有什麽好怕的?他欺負主子,打傷姓溫的,他早該死了,昨天我就應該把他打死。”
“可是他七竅流血,死得好慘。”容安哭喪着臉道。
七竅流血,大概是很痛苦的死法罷。我沒親眼見過,卻也知道這死狀極慘烈。
“行了,我陪着你,別怕了。”宴月将車簾放下,他的聲音自車外傳來,悶悶的,“別吓着主子。”
他們二人漸行漸遠,車廂裏便只剩下我一人。
我起身從架上取下藥箱來,找出那瓶見血封喉。原本滿滿當當的一瓶藥,現已少了三分之一。
而那三分之一,就在高武最愛喝的酒裏。
不知怎的,我的心劇烈跳動起來,随之而來的是一種惡心。
我攤開手,掌心赫然是一灘黑血,正順着骨骼迅速蔓延到五指,很快,整只手上都淌滿了血。那血似是有生命,向上攀着我的袖子,向下沾染上我的衣擺,竟将我整件衣服都染成了赤黑色。
“不是……不是……”我慌了神,連忙找絹子擦手,卻越擦越多,連着車廂內的香色絨毯都呈現出血色,宛如一片濃稠的血海,讓我無處落足。
分明是高武背信棄義在先,辱我雙親在後,我也只是……除去一個奸臣。
若要是沈瀾知道他行事悖亂如此,定會将他五馬分屍、千刀萬剮。
“小雜種!”突然傳來一聲怒吼,我循聲看去,一個七竅淌血的人正從血海中向上爬,他沾滿黑血的手就抓在我腳踝上。
高武沖我咧開嘴大笑,刀劃過似的從嘴角裂開到耳後,萎縮腐爛的皮肉下是森森白骨,伸頭一嘔,更多的血就從他糜爛的口中湧出來。他抓着我的腳向下拽,便用力邊獰笑道:“敢害老子,就跟老子一起下地獄!”
眼見那血海中伸出愈來愈多的血手攀扯我的衣裳,我徹底六神無主,只能死死抓着椅座。然而掙紮時無意中碰倒了一旁的銅鏡,那銅鏡摔在地上,鏡面正照出了我。
鏡中的我,膚色慘白,七竅流血。
“長硯救我!”我絕望地哭喊道。
忽然一雙手攬我入懷。
我睜眼一看,正是溫辰。他關切地看着我,眼裏密布的擔憂在看到我蘇醒時瞬間消去了一半。
“醒了,公子醒了。嗚嗚……”容安跪在一側,突然放聲大哭,又被宴月嫌棄地捂住嘴。
我迷迷糊糊地看了一圈四周,只覺得渾身都酸痛得要命,仿佛真的在地獄走了一遭。
“阿鶴,別怕,我在。”溫辰将我抱在懷中,滑膩的汗已經沾濕了他的衣裳,“只是夢魇了,別怕。”
是夢?
我努力睜大眼睛環顧周圍,沒有黑血,也沒有高武。擡手摸了摸臉,也只是一些汗水罷了。
“高武死了?”我出聲問他,方注意到自己的聲音無比沙啞。
“死了,是他罪有應得。”溫辰将我放回塌上,自銀盆裏擰了一塊方巾,替我擦了擦臉。他擡起頭對其他人道:“你們先出去,我陪着阿鶴說說話。”
禦醫恭敬地退了出去,宴月也提着容安的後襟将他拎走了。
“長硯,我給他下毒了。”我攥着溫辰的袖子,躺在榻上無力道。
“我知道。”他說。
“你是不是覺得,我為人過于狠辣歹毒?”我擡指撚過他袖上的瓜蝶連綿團紋,漸漸從方才的噩夢中回過神來。
在衆人眼裏,我是最溫馴荏弱的。經此一事,只怕要藏不住本性。
“着實出乎我的意料。”溫辰面上依舊和煦不改,清亮烏黑的瞳仁裏看不出一絲旁的情緒。
“我夢見高武前來向我追魂索命了。”我仰面躺在榻上,拖着濃重的鼻音,“可我不後悔,是他背信棄義在先,按律當誅。”
我垂着眼睛,靜靜等着他斥責我心狠手辣,又做賊心虛。外頭的風沙撕扯着軍帳,一并撕弄着我的心。
“阿鶴,我在想,你究竟是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
聞言,我擡眼望過去,心裏做好了受他一頓訓斥的準備。哪怕不是訓斥,一頓埋怨總歸是逃不掉的。誰能想到一只病貓的爪子,還能取人性命呢?
“畢竟你幼時那樣逆來順受,好像誰都能随意踐踏,嘉王妃一派讓你在府裏受了不少委屈。宮裏爾虞我詐,只怕你過得更加不易。”
溫辰此言一出,我驚訝地轉頭看向他。
“我不知道你獨自在宮裏經受了多少腥風血雨才長成如今的模樣,可是阿鶴,你終于學會保護自己了,我很高興。”溫辰握住我的手,“高武叛國投敵,又對你出言不遜、折辱皇親,按照大淵律法當誅九族。誅殺他這件事,你做得很好。只是以後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親自動手,免得玷污了自己。”
我重重地吸了下鼻子,點點頭。
“阿鶴,”溫辰欣慰一笑,“你這只小鳥,終于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