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風波
第7章 風波
啪嗒——
我剛踏出屋子便同一個少年迎面撞上,他手中的黃銅酒壺滾落在地上發出一陣清脆的聲響,酒水也灑在了地上。少年詫異地看着我,怔了怔,直到身側的男人擡手搭在他肩上輕拍,才慌忙低頭去撿那銅壺。
那男人身姿挺拔,眉眼卻更加俏麗柔和,像極了從前在淵國見過的尋花問柳的浪蕩公子兒。他不及方才那人有壓迫感,一雙通透碧瑩的眼此刻正饒有興致地盯着我。
我見他又是萬明人的相貌,身邊還帶着個長相清俊的淵國少年,不由得有些多心。然而他的目光并不在我身上多停留,待那少年撿起了酒壺便領着他繞過我,進了方才那間房。
“阿鶴,你怎麽了?臉色這樣差,可是遇着什麽事了?”正在此時,對面客房的門開了,溫辰匆匆步至我身側。
我驚魂未定地進了房中,甫合上門便雙腿一軟,癱坐在門邊。溫辰連忙将我扶到座上。
“阿鶴,你的外袍去哪兒了?”他給我倒了盞茶,忽而問起來,我方才發現自己的披風和外袍都留在了對門那間房裏。然而我一想到房裏那個怪人,就寧願丢了衣服也不想再見他。
我喝了茶,待心緒稍稍平定些才和他講了适才發生的那些事。
溫辰沉思片刻,安慰我道:“淵語複雜難懂,那人興許只是胡說幾句,不要放在心上。萬明人狡詐得很,見你獨自一人,他就故意這樣唬你,你越害怕他就越得意。”
“我去替你把衣服拿回來。”他安撫似地撫了撫我的後背,起身便要走出去,我連忙拉住他的袖子,“你別去,長硯,他可吓人了。”
正在此時,門外傳來兩聲悶響,有人敲了敲門。
溫辰與我四目相對,寒意頃刻順着脊梁往我的骨上攀。萬明二人彼此沉默了片刻,終是溫辰起身去開了門。我跟在他身後,只敢怯怯探出半個腦袋來瞧。
門外無人,只有我的衣服被折疊齊整了放在地上。細看那衣服上還壓着一顆珠子,在燈下泛着幽幽的光。
這是……獅負?我把那顆珠子托在掌心裏仔細賞着,中央一條光帶如銀河般貫穿蜜黃珠身,似乎比他抹額上的那顆還要漂亮些。
“哼,他倒是知道給你賠禮道歉。”溫辰冷哼一聲,替我把衣服收好。
我站在門口出了會兒神,直到那獅負在掌心裏捂熱了才回了房中。
真是個怪人。我心裏暗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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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我同溫辰回了車隊。又行了半日,便到了萬明軍帳前。
為首的萬明武将熊腰虎背,身披铠甲,立于軍前。他狎昵地瞥了我一眼,趾高氣揚地同溫辰等一衆淵國使臣交談。
因我不懂萬明語,只好立在一側,看着溫辰輕車熟路地吐出一個又一個詭怪的音節,仿佛在低吟一曲祭祀時的樂歌。他語調婉轉細膩,相較之下那萬明武将則疾言厲色、粗聲大氣。
一想到以後都要和這樣語氣的人說話,我的頭便開始痛了。
半晌,溫辰來見我道:“淵國的軍隊要後撤了,今夜在萬明軍營中休整一夜,明日啓程,由萬明軍隊護送我們至王都晟。阿鶴,你若有什麽事要囑咐,現下還能同韓大人說。再晚,就來不及了。”
我低頭思忖片刻,起身去見了大将軍韓寧。
“公子。”韓寧單膝跪地,雙手抱拳,面有難堪之色。
他身為正二品輔國大将軍,來到敵軍陣前竟不是為了迎戰,而是護送戰敗後的和親隊伍。韓寧于心有愧,一路上面色都不大好看,也鮮少說話。
“韓大人,”我扶他起身,“我自知此生不能再返回故土,有一些話請您務必替我帶給皇上。”
“其一,請皇上選賢任能、安邦定國,切忌再耽于玩樂;二來,賀加太後心懷鬼胎,妄圖動搖國本,請皇上小心防範;三則,我父王已薨逝,若皇上還念及兄弟之情,就請他厚待我嫡母孟氏及兄姊。”
“此外,多謝韓大人一路護送我至此。韓大人雄才遠略,乃是蓋世之才,應當橫刀躍馬、斬将搴旗,護大淵平安,切勿再讓旁人同我一樣被迫到這荒涼偏僻之地。”
韓寧恹恹垂着頭,良久才從喉中憋出一句變了調的話,“末将……領命,請公子放心。”
他返身朝淵軍走時,我見他仰面朝天許久,舉起手胡亂地抹了抹臉。
也許那時讓他率兵,十萬玄甲軍便不至于慘敗至此。韓寧這樣的赤膽之臣,恐怕心裏是最難受的。
我目送他離去,心中也感慨萬千。然而眼下之急,是讓萬明軍隊将扣押的高武放出來。
西山日暮時,我帶着溫辰去見了那盛氣淩人的萬明武将。他豪邁地靠在狼皮座上,一條腿搭在扶手側,手中拎着一壇烈酒。
見是我,他連眼皮都懶得掀開,吐出一句萬明語。
“他問,淵國的小……公子有何貴幹?”溫辰小聲譯給我聽。只是哪怕我不懂萬明語,我也猜得出他說的不是公子,恐怕是旁的蔑稱。
“萬明承諾過,見到我便可撤兵、釋放高将軍。如今我已到你軍陣中,萬明也當依言放将軍歸國。”我不卑不亢道。
那武将大笑,“什麽你們我們的,那人在我軍中過得很好,依我看,完全不必放了他。”
我皺眉道:“高将軍身為淵國武官,理應回到淵國,陟罰臧否皆由皇上來定奪。難道萬明是想食言麽?”
溫辰将我的話一字一句地告知了他,他仰頭灌下一大口酒,随手指了個小卒:“你,帶他去見見他們淵國的神威大将軍。”
那小卒領命,引我二人至軍中一頂燈火通明的軍帳前。
“就是這兒了。”他聲音沙啞、語調別扭,卻不難聽出是個年輕的少年郎,恐怕年歲比我還小些。
這麽小的年紀,就在戰場上厮殺了麽?我從手上褪下個玉戒指賞給他。
他看了一眼,沒接。
我偏過頭,他支吾着小聲道:“銀子,有沒有?”
“你——”溫辰剛要出聲訓斥這得寸進尺之舉,我攔住他,從荷包裏抖出幾粒碎銀。那小卒感恩戴德地接了,黑黢黢的手在我手上擦出幾道灰。他小心地打量我一眼,見我并沒有氣惱之色,這才別扭道:“有什麽事,還叫我。”
“你會說淵語?”我有些出乎意料。
“會,我們的人,都會。”小卒老老實實答。
我更驚詫了。難不成為了攻打淵國,連這些軍卒都學了淵語麽?即使只是些皮毛,我心中對萬明人,也萌生出一種恐懼來。
歷來淵人只當萬明是蠻夷之地,卻不想他們有朝一日能在淵國國境挑起曠日持久的戰争,現下又叫衆人習淵文。那麽他們對我淵國,究竟了解多少?萬明人,究竟是怎樣的一群人!我正暗自後怕,忽而聽得一陣女子的低吟,循聲望去,正是出自帳中。
溫辰同我一并僵住,只聽得帳內動靜越發大起來,一連串清脆如鈴的笑聲撞得帳壁翻騰,隐約得見二人交纏身姿,身下軟榻放浪地“吱呀”搖晃出聲,引得過路士卒連連側目,又都竊笑起來。
我又氣又臊,袖中的手握緊成拳。
那小卒見狀,只得隔着帳子朗聲道:“高武,外頭有人要見你。”連着叫了三聲,語畢沖我無奈一笑,同帳外歪倒的幾個空酒壇子站到一塊兒,垂着手裝死。
好一個高武,兵敗樊城後,竟在敵營中享起這種樂子來了!
那軍帳內的聲動漸消,末了,一彪壯大漢邊系衣裳邊掀開帳門出來,往地上啐了口濃痰罵道:“他奶奶的,哪個不長眼的狗賊來壞你爺爺的好事!”
他随身自帳中帶出一股子濃重的腥臭味撲面而來,溫辰護着我掩住口鼻退了幾步,怒道:“高大人,你就是這樣為皇上領兵保家衛國的?”
高武聞言一愣,整了整衣裳便将雙手背在身後,道:“喲,這不是小溫大人麽?”遂壓低聲音,“皇上派您來勸降萬明了不成?啧啧,這法兒可行不通啊。他們這群人,精得很,鬼得很!”
他轉而上下打量我一番,問:“這位是?”
“高武,你在敵營中過得果然滋潤。”我被眼前這般景象驚得瞠目結舌,怒道,“十萬軍士馬革裹屍,三千百姓城破家亡,如今你倒在這裏茍且活命,整日尋歡作樂。你這賣國求榮的卑鄙小人!無恥至極!”
高武不屑地睨我一眼,自鼻腔中冷哼道:“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被淵國皇帝豢養在後宮裏的小寵兒。我告訴你,這裏的萬明人最喜歡你這般小娘兒們似的長相,小心半夜給人拖去……”
他咧嘴一笑,做了個下流至極的手勢。我面上一僵,旁邊的小卒聞言凝我一眼,被溫辰瞪了回去。
“你去別的帳裏頭找找,說不定還能碰見你父親嘉王。”他譏笑着,“到時候生個和你一樣的雜種,你們兩個做兄弟!”
我自幼生長在宮裏,縱然太後對我沒有好臉色,說話到底還委婉些,何曾被這樣的粗言穢語中傷過?登時氣得我的太陽穴突突直跳,正要還口,忽從帳中鑽出個豐腴妩媚的萬明女人,腰上纏着一圈軟鞭,而那銀柄正銜在她口中。
她“咯咯”一笑,湊到高武身邊,玉指隔空在我身上點一點。
“好,好!”高武連連大笑,攬過那女人,從她口中取下長鞭,揚手抽在地上激起一片塵土,“今日就宰了這小雜種給你助興!”
我心中愕然,他身為淵國的武将,竟然敗壞至此,真是枉為人臣!
眼見那軟鞭就要落到我身上,一枚流星镖橫空飛來嵌入他臂中。高武慘叫一聲,長鞭脫手而去,溫辰撲來替我擋住,那鞭尾正掃在他肩上。後者悶哼一聲,肩上頃刻多了一道血痕。
我扶着溫辰,回首望去,宴月單足立在四角軍帳的赤色尖頂上,手中抛弄把玩着幾枚銀色的流星镖。他翠色的雙眸在夜色裏,泛着熒熒綠光。
高武捂着血流如注的手臂,疼得破口大罵。那煽風點火的女人早已趁亂溜走了,小卒同我扶着溫辰回了車中。
随行的禦醫立刻趕到了,替他清洗包紮傷口。幸而那鞭子只剩餘力,擦破了些皮肉,并未傷及筋骨。
我心中愧疚不已,又因高武一席話心緒不寧。從車中取下藥盒時手腳重了一些,那錦盒落在桌上發出沉悶聲響,溫辰立刻看過來,“阿鶴,不必理會那亂臣賊子,同他置氣,不值得。”
“我有意斷他手筋,現下他應當已經廢了一臂。”宴月坐在鸾車馭位處,低頭擺弄着他那一堆暗器,插嘴道,“主子要是還不高興,我去把他抓過來,當面殺了給主子出氣。”
我默不出聲,只在錦盒中翻找着愈傷的藥。平白受辱,又牽連溫辰受傷,我自然咽不下這口氣。若要說殺,高武辱我雙親時,我着實起了殺心。
這等欺君罔上的逆賊,人人得而誅之。
正想着,我的手碰倒了一只裝飾精致的小瓶。
那是沈瀾給我的,見血封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