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和親
第6章 和親
離京的日子定在孟秋,沈瀾以我體弱難耐暑熱為由,留我在京中過了最後一個夏令。
今年夏季雨極多,常常連着幾日都是陰雨連綿,就連我十八歲生辰宴那日,雨珠濺落青磚的聲響也沒停歇過。宮牆內四處煙霧朦胧,似是蒙着一層輕柔的紗。
好不容易等到雲銷雨霁,我也就該離開了。
離京前一日,沈瀾來看了我。
那時我因貪嘴多喝了兩杯西瓜釀的甜酒,正賴在殿前屋檐下擺着的貴妃榻上犯困。容安捧着從宮外偷偷捎進來的民間小本,給我念狐貍精佘三娘的故事。沈瀾來時,他正念到佘三娘禍亂後宮、引得滿宮美人紅杏出牆。
“鶴兒原來喜歡聽這些。”沈瀾将書從容安手裏奪了去,随意翻了兩頁,目光從書卷墨字流轉遷移到我面上,“病成這般模樣,還敢飲酒?”
我整了整衣襟,兩瓣失了血色的唇微張,呵出一團帶着酒氣的嘆。枯葦似的一把痩骨緩緩從榻上掙紮着爬起來,雙腳還未觸着地,又被他按着肩躺下了。
“陛下聖駕光臨,寒舍蓬荜生輝。”
他聞言一噎,将書卷在手心裏,嘆道:“鶴兒,你許久不肯喊朕皇叔了。”
“是陛下先要與我論君臣。”我将書抽回來,攤開了蓋在面上遮住日光。封頁上濃墨淡彩勾勒的佘三娘水袖掩面、媚眼橫波,正窈俏笑着。
沈瀾頓了頓,在榻邊坐下。他若有所思地将目光凝在院裏那株灑金梅上,半晌才輕聲道:“明日出行,朕有東西贈予你。”
我朝裏挪了幾寸,免得我這身衣裳硌着他尊貴的龍體。聽着他從內監手裏取過什麽東西,不經意間發出一聲琴音。
一聲輕靈清越的琴音。
我假寐合上的眼睫顫了顫,忍不住飛快瞥去,只見他懷中抱着一張琴。我披着松垮的衣裳起身,他便将它遞給我,動作輕緩仿佛怕傷了它分毫。
鶴鳴秋月式的古琴,琴面上滿刻梧桐,其間一只鳳凰翺翔九天。
“這是你母親梁氏的遺物。”沈瀾道。
“我知道。”我撫着那張琴,似乎還能觸到弦上母親指尖留下的溫度。
幼年時,她為了避讓王妃的鋒芒,深居簡出。我不能同哥哥們一般時常出去游戲,日日無聊得厲害,母親便常常在院中撫琴給我聽。雖然平淡如舊茶,但那卻是我迄今為止最快樂的一段時日。如今物是人非,想來實在叫人唏噓。
“陛下竟然肯将它還給我。”我将琴抱在懷裏,嘴上卻并不饒他。
那日我進宮,禦前的內監問了三遍東西可帶全了。我原以為他是見我年紀小,好心多問兩句怕我落了東西。哪知到了宮裏,旁的一個也沒少,母親的遺物卻盡數被扣下了,說是命婦的物件要交由尚服局修補,結果便再也沒能拿回來。
後來我才知曉,那些東西都被沈瀾私藏了起來。
“朕是教你,不要忘了你母親。”沈瀾腔調裏帶了些愠,眉心亦染上三分不快。
我勾指将琴弦挑起半寸,那一副纖玉般的身影久遠地複又重現在記憶深處。撫琴人已逝,琴在又有什麽用呢?無非是叫生者徒添傷悲罷了。我默然許久,終應道:“是。”
沈瀾坐了些許時候便起身要走,我坐在榻上看着他,身形似乎比先前清瘦了些。
聽說他日夜研讀兵書,天天召老臣到禦前問話,險些把人家的一把老骨頭都折騰散了。常言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臨時的兵湊不出來,總不能叫幾個老将軍梗着脖子上戰場。他着急,卻實在沒有解法。
我按了按琴弦,聽音可知它保養得極好。我撫着琴,對着沈瀾離去的背影盯了許久,方淺道一聲:“恭送皇叔。”
他步伐一頓,似是在回味我方才的話,随後卻頭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日清晨,我身着九章衮衣,在風雲臺上接過沈瀾的诏書和珍圭。
他只封我為定南禦使,仿佛我當真只是去安撫蠢蠢欲動的萬明,事了拂衣,還能安然無恙地返還淵京。
怎麽可能呢?
坐進鸾車後,我神使鬼差地又掀開珠簾望了一眼城牆上。
丹旃獵獵聲中,沈瀾和他的皇後張氏、太後,以及一衆朝臣,都随着車輿的遠去徹底消失在我的視野裏。青黛半斜,将又是一場細雨霏霏落下。
經此一別,或許只能再盼魂歸故裏。我不知道從前被送去和親的姑母們是怎樣潸然淚下,又經過了怎樣的痛心斷腸。然而我心中既不傷懷,也不悲憤,反倒是靜得如一汪死水。
如風吹絮的一生,落在哪裏、葬于何處都是一樣的。
“阿鶴,你還好麽?”我放下珠簾的前一刻,一道身影落在窗邊,遮住了耀日。
溫辰騎在馬上,從小窗裏塞給我一包糕點,“這是錦春記的棗泥小桃酥,我給你帶着了,你嘗嘗。”
他是禮部尚書溫從雲的嫡長子,年前剛被沈瀾拔擢為禮部主客郎中,主異國時聞修撰,正是前程大好的時候。
因溫從雲與我父親是多年摯友,從前在王府時,他也常常帶着京中各式時新的玩意兒來看我。家中兄長一個嫌他不會舞刀弄槍,一個自視甚高不願與之為伍,溫辰也不惱,每次只與我說話。
錦春記的糕點甜膩,我幼時喝慣了苦藥,格外偏愛甜食,他便隔三差五地給我買。後來被王妃知曉了,又是狠狠責罰我一頓,把我的月錢都抵給了他。
後來入宮數載無往來,不曾想多年以後,再見到他竟是在這樣的場合。
“阿鶴,莫要擔心,有我陪着你呢。”溫辰的手探進窗,撫了撫我的臉頰。
他掌心帶溫,拇指從我眼下揩過,一如過去無數次撫慰走不動路而撲倒在地的、幼小的我。我忽而鼻子一酸,連忙脫了他的手,低下頭去。
“長硯,你為何要自請陪我去萬明?溫伯父怎會同意你放棄這樣好的前程?”我手裏抱着那包糕點,目光只敢定定地落在描着花樣的碎金紅箋上。
他因長我幾歲,已行冠禮,取字長硯。我現長大了,不好意思再喊他溫家哥哥,索性喊了他的字。
溫辰握着缰繩,兩目裏攢着無比的溫煦,“我本就是鑽研萬明雜事才被皇上選入禮部,那日我一聽你要去萬明,就自請陪同,父親也是支持我的。家中有弟弟照顧着,不必過于擔憂。反倒是你,阿鶴,你獨自在異鄉,我實在不放心。”
我本就視他如兄長,聽他這一番話,心中很是感激,不慎将目一擡,那般意氣風發的少年面龐便落入我眼中。
真好啊,若是沒有當初那番事,也許我如今也能騎在馬上四處游歷呢。
可我終究不能如他一般了。
我低低應道:“謝謝。”
他沖我淺淺一笑,放下了窗簾,到前頭探路去了。
我兀自頹了半刻,終于凝了心神,随手拆開那包糕點。
臨走時,我把容安帶上了,就怕到了萬明沒人能同我說話。至于桑鸠,是太後強塞進出行隊伍裏的。
我把兩塊小桃酥摞在一塊兒,圓的叫容安,豁了道口的叫桑鸠。俄而又往上擺了一塊并不規整的,充作了那名喚宴月的樂伎。我打聽到他原是萬明人,因笛技出衆,幼時随那萬明質子來到淵國。憑他當時救我之事,我理應報答,将他帶回故土。同時,若他能為我所用,此行必能順利許多。
至于旁人,我倒是沒注意過,指尖拈着一塊缺了半塊狀似月亮的桃酥看了半天,終究是塞進齒間一口吃下。
旁人我都不曾見過,更別提用了。
我看着餘下的小桃酥,很是不舍地又拈起一塊塞進口中,随後就将紙包整整齊齊地重新捆好。
錦春記的糕點是京中最好的,只是以後再也吃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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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行至遼郡與萬明交界處,距我離京已過了大半年。再往前,送親的隊伍就要與萬明軍隊交接,我便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趁着夜色,我悄悄離了車隊,想要去城中走一走。
遼郡最南部名為樊城,邊境便是大漠,不比京中人煙阜盛,近年來又遭戰亂,四處荒涼落敗得很。我在城中轉了轉,只幾間酒鋪和客棧尚且開着,幾名官兵在裏頭飲酒啖肉,多數民宅早已大門緊閉、內裏空置。
天色漸暗,寥寥幾盞大紅燈籠襯得整座城分外詭異。涼風陣陣鑽入衣內,我手腳都逐漸褪去了暖氣,心裏也直發毛。
正要轉身離去,肩上忽遭一擊,我驚得渾身一顫,提燈也脫了手,打碎在黃土上。
“阿鶴,是我。”
溫辰提起燈,照亮了自己的臉,“大約明日就要離開淵國,我想你今夜定然心煩意亂,剛想來看看,就見你獨自往外走了。”
我踩滅了地上燃燒的燈盞,勉力朝他笑了笑。自小便是這樣,我的心思從來瞞不過他。可如今我卻格外怕他看穿我的心思,也怕他看出我這副鮮亮的皮囊下不過是一具扭曲的、被充作女兒養的軀體。
“遼郡樊城是有些很好的客棧的,你若想,我們在這住一晚,明早再回去也不遲。”溫辰步至我身邊,我便同他并肩一道緩緩走着,“這裏都是我們自己的人,總不至于連這些都要管的。”
明日,萬明。
我從來都是被圈養在宮中的囚鳥,淵宮即是我的牢籠。沒想到第一次離開金籠,竟是要去那麽遠的地方。
“長硯,我心裏害怕。”我藏不住心裏的擔憂,獨自躊躇了幾日,終是決定向他吐露了,“書上說萬明人粗鄙好鬥,我怕我熬不住那裏的日子,死在異鄉。可是倘若我不去,大淵的氣數就要盡了。”
我踟蹰迂回,顫聲問道:“他們的那個王女是不是男人似的好鬥?”
溫辰并未立刻答話,我聽見他小聲地嘆了氣:“不論如何,有我在。”
聞此言,我的心立刻像月亮般沉入了水底。心煩意亂地随意打量一眼周遭,我只覺得頭昏腦熱。
“就這間吧。”沒等他再說話,我便徑直走進了路旁一間客棧。
溫辰自後頭追上來道:“阿鶴,我一定盡全力護着你。”
你一介文臣,能護着我什麽呢?我看着他誠摯的雙眼,終究是沒有将這一句話說出口。
他比我更了解萬明,怎會不知道那裏的人個個魁梧粗豪,三拳兩腳就能将一個淵國武師放倒。何況是他那樣的弱書生,和我這怏怏的病貓子。
客棧裏頭候着個清俊的小厮,見我二人進店,立刻換上幅笑臉迎上來。
我心中悶悶不樂,也不願說話,溫辰便對他道:“要一間最好的客房,送幾碟好菜上來,不要酒。”
“旁的可還要麽?咱們這兒有許多新鮮玩意兒呢,公子不如瞧瞧,包您滿意。”小厮笑得極熱切,言語之中多有些狎昵讨好的意味。我聽着有些奇怪,卻實在無力多想。
“不必。”我聽見溫辰道。
“得嘞,房間就在樓上拐角處,公子您請。”小厮麻利地收了銀子,領着溫辰上去。我倚在窗邊吹了會兒風,片刻後也上了樓。
拐角處。
我心中默念,推開一扇雕花木門,內裏燈火通明,燃着熏香,幾上呈着幾碟小菜。
這地方臨近異國,地毯上也織的不是淵國常見的花樣,歪七扭八的金色蛇紋興許是受了萬明的影響。聽說過去常有萬明人跋涉千裏,就為了來淵國做些生意,那些商賈就聚集在樊城,有些甚至在此娶妻生子,同淵人并無兩樣。
若不是近年戰亂,這裏應當也是很熱鬧的。
我解開披風挂在揮上,又将寬大的外袍去了,搭在門側的衣架上,盤腿就坐在了茶幾旁。
這客棧的菜肴也是我沒見過的,不比京城裏的吃食那樣細軟可口,竟是風幹的肉條和鹹菜,嘗起來辛辣刺激,想必也是迎合了萬明人的口味。我勉強吃了兩口,便被嗆得連連咳嗽起來,只好拿起盞子喝了好些水。
這水乍一嘗,似乎不是水,倒像是酒。
不過片刻,我已然覺得酒勁湧入顱內,眼前也是暈眩一片。
方才叮囑過不要送酒,怎麽還是送了這麽烈的東西上來?我心裏更是郁悶翻湧着,索性起身去內室找溫辰訴苦。
“長硯,那小厮送錯吃食了。”我腦袋裏暈乎乎的,仿佛踩着了什麽東西,險些在地上滑了一跤。彎腰撿起一看,是條黑錦抹額,上用金線繡了些奇異的紋樣,中間鑲着一顆金綠的獅負。
光帶細膩,亮若貓眼。淵人愛用寶石珍珠一幹物件,這樣好成色的獅負,我宮中竟也沒見過幾個。
“這倒是稀罕的東西,長硯喜歡這個麽?”我口中念叨着,想要将它扣下來放到燈光下賞玩,然而這獅負鑲得極好,怎麽都拿不下來。
正在此時,內室裏頭走出來一個人。
“#%@*……&%¥”他叽裏咕嚕地吐出一串話來,可惜我一句也沒聽懂。
但我着實注意到他了。
那人的骨相同宴月一樣,深目高鼻,只是五官更為精致,膚色也較常人更深些。他只有下半身着了條寬松的褲子,銀發如披月光,覆在布滿金色紋路的古銅色身軀上,像極了古籍中描繪的異國神巫。
他原本抱着胸靠在屏風上,此時朝我走來,蛇一般金色的豎瞳直直盯在我臉上。
那目光極淩厲,讓我頃刻間醒了酒。我這才意識到,自己進錯了屋子。
“我、我走錯了……”我支吾着,将抹額塞還給他。
他一手奪去抹額,一手勾住了我的腰将我拉近,低頭湊在我耳邊,用生硬的萬明腔調說了一句淵語。
“你身上,好香。”
語畢,他将頭顱垂下,埋在我頸側,似是深嗅了幾下。
我一個大男人,舟車勞頓好些天,身上能有什麽香氣叫他幾步之外就循着味兒跟過來?然而他抱得緊,我只能用小臂抵住他健碩的胸膛,掙紮喊道:“大膽狂徒,我可是、是……你快放開我!”
“你是……什麽人?”他擡起頭,眯着蛇瞳打量我,似乎下一刻便會從口中吐出信子來。
他那副身體怪得很,看着分明鐵塊似的堅硬,觸起來的手感卻很是柔韌,甚至叫我從中琢磨出一絲軟和。我分神一瞬,想起《百相圖》上的那些高大強壯的男子畫像,面上不由地一燙,連忙将思緒扯出來。
呸呸,我是去與公主聯姻的,與這登徒子有何關系?
“好摸麽?”他突然出聲問我,尾音帶着一絲意味深長的上翹。
像是誰撥動了珠簾,圓潤玉珠濺落水中,一時間亂了我的呼吸。我紅着臉放下手,卻被他握住了手腕。他的掌心生了一層薄繭,磨得我好生疼。
尋常富貴公子多在詩書上下功夫,繭也生在指側。像這般滿覆掌心的,唯有練武之人。他大抵是萬明軍隊中某個纨绔子弟罷。
我在沈瀾手上吃過虧,深知此時力量懸殊、不能莽撞,只好緩和了語氣同他道:“我是個過路人,要到萬明去。你是萬明人吧?我要去你的家鄉。”
他錯開視線默然片刻,随即仰起臉,翹着薄唇露出一個古怪笑容。
屋外頭傳來人聲,大抵是小厮或住客路過。我正想出聲呼救,卻感到腰間一松。
他放開我,又笑着低頭在我耳邊附上一句無理的輕佻話,直叫我心中愕然,又羞得奪門而去。
他說:“小娘子,你生得好嬌。”